等两人吃完,收拾好满地的狼藉之后,他们回到了流民所。一进入营地的范围,就看见沐剑一脸严肃地迎了上来。就在沈暄误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楼川告诉他,是审讯出了结果。
“审讯?审讯谁?”沈暄问。
楼川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沐剑吃了一惊,“朱大哥一路上都扛着一个人,你没看见吗?”
沈暄比他还要吃惊说:“朱大哥什么时候还扛了个人!”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还是朱白本人亲自上来,一把推开沐剑,大方笑着给沈暄解释说:“你听他瞎说。那人一直是被我扔在马后面驮着的,后来来了这边以后,怕吓着这帮百姓,又交给旁人带去了隐蔽的地方。沈公子这一路心惊肉跳,没注意到也正常。”
闻言沈暄可算松了口气,他笑着和朱白说:“我就说嘛,就算我心思不在这上头,也不至于朱大哥扛着个人我都不知道。”
解释清这个乌龙,楼川打断他们的对话,问:“问出位置了?”
“是。”这些人现在谈论事情也不背着沈暄,朱白直接回道:“再硬的骨头都赢不过咱流水的刑具,招了个一干二净。”
“保真?”楼川态度谨慎,问他一句。
朱白说:“已经派人去探查了,约莫天亮就能回来。”
“好。”楼川说着,脸上露出一点残忍的似笑非笑。他说:“让兄弟们做好准备,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是!”朱白和沐剑脸上也都是兴奋,铿锵应声。
先前赶路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在野外安营扎寨的经历,但这次还当真有所不同,应为他们是被“追杀”至此,条件不可同日而语,加之天气也寒凉起来,人人心中都藏着兴奋,这一夜,楼川麾下大多数人应当都是没睡的。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道较为矮小的身影悄无声息进了流民所,来到了楼川等人所在的位置。楼川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倏忽睁开了眼,那人凑到了他耳边不知回禀了什么,楼川一巴掌拍在那人坚硬的肩甲上,只沉声道一句,“赏!”随后他站起身来,身上甲胄的哗哗作响。与此同时,所有军将都安静起身,等着楼川发号下一步的命令。
整齐划一的反应与声响惊醒了包括沈暄在内的所有人,在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中,楼川未发一言,只抬手悍然向下一劈,朱白便大手一挥,领着大队人马跃出流民所,向南侧山脉而去。剩下沐剑和小部分精兵围在楼川身边。
楼川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视而过,最后定格在沈暄身上。方才混乱时,吓哭了几个小朋友,沈暄将一个小姑娘抱在怀中,转身静静看着楼川。
此人身形瘦削挺拔,如同青竹。晨曦微光中,彼此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即便如此,他们还都是因为这一眼,而感到无法言明的安宁与镇定。
“带上百姓。”楼川微微偏头向沐剑的方向,肃然道:“回城!”
“是!”
将士们在楼川的带领下,将百姓围在中间,浩浩荡荡向径州城出发。一路上并不遮掩行踪,目之所及处,沈暄看见百姓们对着他们交头接耳,有些好奇,有些畏惧,也有零星的,面色惨白,掉头转身,先于楼川他们向径州城去。
他看得见,楼川自然不会看不见。唯听楼川轻笑一声,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愈发让人胆寒的气势。
不多时,天色大亮。赶在开城门之前,他们出现在了径州城门前。而此时一楼缜为首的径州官员们都已经随他站在城墙之上。
楼川仰头看着,脸上带着一贯的似笑非笑。
“六弟,为兄幸不辱命,将百姓们带回来了。”
高墙之上,看不清楼缜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但楼川声音中气十足,他绝不可能听不清。
片晌,楼缜大笑两声,对身侧的官员说:“高兴傻了不成?还不赶紧开城门,迎皇兄入城?”
一副被喜讯高兴傻了的模样。楼川却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不急。”楼川扬声道:“除了将流离失所的百姓带回来,本王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六弟。”
“哦?”楼缜的话音顿了顿,问:“是什么?”
楼川说:“山匪窝。”
“什么!”不知楼缜身边的谁惊呼一声,被楼缜偏头瞪了一眼。但这一声已经被所有人都听见了。楼川当即反问,“哦?不是诸位请我出城剿匪的么?怎么如今听见匪患的消息,会这么惊讶?”
他目光一寸寸扫过城楼上的诸位官员,一字一句道:“是诸位忘性太大,将这么一桩大事都抛之脑后,还是以为本王根本不会带回任何有关匪患的消息?”
此话一语双关,都是指控当地官员昏庸无能,玩忽职守,甚至包藏祸心。
“皇兄误会了。”楼缜说:“诸位大人不过是讶异,皇兄才能竟如此出众,短短不过一日时间,竟就已经追到了山匪们的老巢,实在令人叹服!”
楼川爽朗笑了两声,但眼神里分毫没有笑意。“快?”他意有所指,“倒是没有六弟的耳目消息快。”
楼缜面不改色,“愚弟全权处理径州城的流寇事件,自然是要消息灵通一些,若是贻误了什么重要消息,岂不是正如皇兄所言,辜负了父皇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六弟与父皇之间还真是父慈子孝。”
楼缜但笑不语。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着,气氛压抑而紧绷。过了片刻,楼川忽而低笑一声。
“笑什么?”楼缜问。
“当然是要给六弟一份大礼。”
“什么?”楼缜眉心拧着,约莫是预感到了什么,即便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动作的变化,还是让人感受到一种微妙的防备感。
“父皇既如此看重六弟,给六弟这个机会,为兄我自然也不能横刀夺去。”楼川直直看着楼缜,唇角挂着的笑容残忍而顽劣。他说:“下楼,为兄带你去剿匪!”
……
楼缜估计怎么也想象不到楼川会这样的“善解人意”。毕竟有些事情没看见就能勉强说服自己,不过是一时得失,可楼川却偏偏残忍地,要楼缜亲自去剿匪。
他带着楼缜往西北山脉而去,穿过密集荒芜的丛林与野径,大队人马来到了山顶。一路上楼缜的面色都不太好看,等楼川让他往下望,看见被军将团团围住的寨子的时候,他的脸黑到了极点。
楼缜是彻底笑不出来了,而楼川看上去则是轻松且饶有兴致的。
“本王已经命人把守住了匪寨所有的出入口,六弟。”他从身侧人的腰间随手抽出一把长剑,两指拎着剑柄递到楼缜面前,“请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战过后,论朝堂上也没有任何人再敢拿你没有上过战场这件事来说。”
“兄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楼缜看着楼川的脸,笑得虚伪又森然。他说:“何必让将士们去冒险?”
“哦?”楼川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楼缜:“既然都已经围了匪寨,不如直接一把火烧干净。”
他话说得狠厉,即便沈暄早已从先前的几次交锋中看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还是为他说得这些话而感到心惊。他不由看向楼缜。
对方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而是继续对着楼川道:“两方交战,将士们难免会有损伤。皇兄素来以体恤下士闻名,怎么忍心将士们去犯险?”
楼川哼笑一声,说:“比不得六弟仁善。不过悉数烧死了,六弟审问谁?又拿什么来佐证这些人是山匪,这些证据若是不找全,将来难免有人以此来构陷六弟啊。”
“这就不劳兄长费心了。这些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即便是到了大理寺,也全都难逃一死。还愣着干什么?”楼缜给旁边穿着盔甲的男人递了个眼神,对方当即领命,抱拳而去。
楼川脸上的笑意味不明。
不多时,对面燃起了浓烈的火光,滚滚黑烟直冲天际。他们距离那面太远,本该是听不见声音的,但不知为何,沈暄总觉得自己听见了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胃里翻涌,但因为从昨夜到今晨都没有吃些什么,只是干呕两声。
楼川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给勉强缓过劲的沈暄递了水囊,看他喝下去,接着便命人班师回城。
楼缜被他摆了一道,心情自然不虞。两人一路貌合神离地说了几句话,回到刺史府上,便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连沈暄这个小舅子的安慰都没顾得上问一句。
回来已经是晌午时分,但沈暄没什么胃口,楼川就叫人给沈暄上了点清淡小菜,两人一道随意用了些。
饭桌上,沈暄一脸的欲言又止。楼川看他一眼,道:“有话直说。”
沈暄迟疑片刻,问楼川,“那些人都被……烧死了吗?”
楼川听了这话放下筷子,反问:“你觉得呢?”
沈暄顿时感到食不下咽。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压抑,沉闷,好像怎么都喘不过气来。他拿过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几口。
“这就受不了了?”楼川抱臂靠在椅背上,微扬着下巴睨他,“跟在本王身边,一路上这样的事就不会少见。”
“他们不是楼缜的人吗?我是觉得,是不是太过了?”沈暄没理会他话里微妙的某些意味,自顾自说:“楼缜怎么就能那么干脆?”
“若是不干脆,这些人但凡有一个落在我的手里,都难保不会把他做的破事都供出来。”楼川道:“楼缜也算谨慎,营地建在那么一个隐蔽的地方,但最终位置还是被本王知道了,除了当真是不凑巧,被本王自己找到的,他心里更会怀疑,是不是有谁被抓住了,受不了酷刑才将这一切都是说出来的。他倒是想保全一部分自己的势力,当着本王的面,他却又不能。与其被本王抓住他的把柄,还不如做得一干二净。”
沈暄明白,点了点头。他沉默着,又拿起筷子,夹了一道青菜放在嘴里食不知味地慢慢嚼着。
楼川瞧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就一股说不出的不痛快。他抬手在桌面上扣了扣,等沈暄抬起眼看他,他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暄莫名其妙,“知道了的意思。”
“没有其他了?”
沈暄干脆放下碗筷,平静直视着他,“你想我还有什么意思?你们大人物斗法,谈笑间人命就化作飞灰。我既没有权势,也没有立场,而且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就算有什么意思,说出来还有用吗?”
他语气有些冲,楼川挑了挑眉。但被人用这样的态度说话,他竟然也没有生气。
“呵,”他短促笑了一声,对沈暄冷嘲热讽,“下令放火的是他楼缜,本王也不是没有劝阻过,你不去跟楼缜发火,冲着本王撒什么气。”
沈暄哽了一下,干脆破罐子破摔,顺着楼川的话说:“是,我就是假模假式,就是欺软怕硬,就是能装!”说到这里,他的情绪被带了起来,是真有些生气了,“既觉得我碍眼,干脆也一刀把我砍死算了,还在这里跟我演什么戏!”
“放肆,谁教你在本王面前这么说话的?”楼川皱着眉,抬手在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还是那句话每本王要是想杀你,此刻你的坟头草也有三尺高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少拿生生死死的放在嘴边。”
沈暄梗着脖子垂眸不做言语。
楼川也算是看出来了,沈暄嘴上说他们这些大人物权势滔天,生杀予夺都在手里,实际上最不怕死的也就是他。从同行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在他哪怕是在楼缜面前,都是直白又尖锐得很。
除了他身份特殊,有恃无恐之外,最紧要的,是他那有些天真的胆大。
最后还是楼川先放软了态度,无声叹了口气,主动跟沈暄接话。“本王的确是想要楼缜壮士断腕,但也并非没有后路。”
“什么后路?”沈暄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楼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沈暄说:“壮士断腕对于楼缜而言,更多的是心里凌迟。他既觉得要本王的命,那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沈暄听得心头肉跳,半晌才轻声问:“什么意思?”
楼川却勾起唇角,“本王要你帮我一个忙。”
“嗯?”
“审判。”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