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宗内,一群身着华丽法衣的修士围坐成一圈,面色或严肃、或愤怒,偶有几个则是一脸幸灾乐祸。
一个穿着浅青色布衣的男人坐在主位,低头擦着手中的剑。
掌门在他左边,单手捂着老脸,啜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不理解,他实在不理解自己乖巧懂事的徒弟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就因为他罚了贺景三天紧闭吗?
贺景叛变不只意味着宗门砸出的巨额资源的浪费,还代表着掌门一脉感情错付、颜面全失。
就是养一只猫猫狗狗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
其他长老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有人安慰掌门,有人含沙射影:“贺景那孩子是个好的,怎会因为一点小事叛变?怕不是有人表面待他好,背地里搞虐待吧?掌门可有发现什么?”
有太上长老坐镇,这些人也只敢指桑骂槐几句,不敢明着闹事。
但掌门根本不理他们,只捂着脸哭。
那几人还要再讽刺几句,忽然听见主位的男人发话了:“都安静。”
宛如在沸水中投入一大块寒冰,所有嘈杂的声音消失,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男人不紧不慢擦完了剑,没什么表情道:“随便派个人,去看看怎么回事,把人带回来,带不回来就杀了。”
掌门擦掉眼泪,再不愿意也只能道:“是,我让半青去看看。”
听到这个名字,有几位长老露出不满的神情,但主位的人点头了,他们被迫闭嘴。
“什么啊?”
离开议事堂后,一个和掌门不对付的白胡长老翻白眼:“让半青去,和掌门去有什么区别?这不就是想放水?谁不知道半青对那小子好得很?”
“谁让他是掌门呢?忍忍得了。”另一个人安慰他:“再说了,放水要是放出事了,看太上长老怎么收拾他,太上长老可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当年亲师兄入魔,也说杀就杀。”
—
傍晚的夕阳像是一捧火,点燃了半边天。
贺景坐在床上,室内昏暗无光,他也不准备点灯,而是闭着眼修炼。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没有希望了,但多年的习惯难以改变,闲时不修炼总觉得很奇怪,他也不知道除了修炼自己还能干点什么。
忽然,贺景感受到有人靠近了小院,然后敲响房门。
这几日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弟子来看他,个个表情复杂,贺景总觉得他们在看猴。
尤其是一些人千方百计想打听他和“柳玉”的事。
他能说什么?说是常颢莫名其妙把他抓了做奴隶,还是说常颢发神经非说他们两个有一腿?
这种奇怪的态度,要不是常颢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不屑掩饰的厌恶,贺景都要怀疑他真喜欢自己了。
“笃笃——”
来人轻轻扣了几下门。
贺景深吸口气,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身,走到门口,冷着一张脸打开门:“我现在有事,你要是为了打听八卦的话,就请——”
他的话断在喉咙。
来人脸上带着僵硬的笑,眼神无光,语气毫无起伏:“你想死吗?”
是魔头!
贺景浑身发冷,恨恨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让开身位,恭敬道:“您先请进,我给您慢慢解释。”
等人走进去后,贺景抬眸,看了隔壁一眼,然后才关上门进屋。
在他隔壁,常颢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不知道哪来的修真界**。
黑鸟抬头看了看,吐槽:“好狠毒,你看这干嘛?”
常颢翻得认真:“我想找一款最恶毒的邪术,让人痛不欲生、求死不能的那种。我学的都是实用型邪术,折磨人的还真不会。”
黑鸟:“你想折磨谁?贺景?魔头?还是所有欺负过柳玉的炮灰?又或者随便抓几个人?”
常颢:“我在为回去做准备。”
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李仁的,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黑鸟想了想,想起李仁就是背刺常颢的人。
它踊跃提建议:“要不要像小说里那样,洗掉他的记忆,将他投入小世界经历世间万般苦事,等他要死了再出现在他面前说一切都是报应?”
黑鸟丝毫不觉得他们两个讨论这件事有点太早了。
常颢没说着这个办法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对黑鸟道:“大黑,那个魔头去找贺景了,你等他们谈完后跟踪一下魔头,顺藤摸瓜抓几个被他控制的人,然后我去杀了他们。”
黑鸟:“大黑是谁?我有名字的,叫暗夜之王,意思是我要做部门最优秀的员工,助理之王。”
“……”
常颢把书拍在脸上,受不了黑鸟的傻:“我不听,从现在起,你就叫大黑了。”
“好吧。”
作为一个感情没那么丰富的ai,黑鸟既不觉得自己的名字中二,也不觉得“大黑”有什么不好。
它听话地飞出屋子,去隔壁盯人了。
-
玄水宗风平浪静了好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连常颢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贺景一连三天都没有见到他。
那天虽然用提前准备的台词糊弄走了魔头,但贺景总担心对方发现真相,愤怒之下将他“三姓家奴”的事情曝光。
如果说他师父会看在过往情面的份上,只废他的修为不杀他,那奸细一事真的够他死八百次了。
直到某天,一名女修拜访玄水宗,来见了贺景。
“半青师姑!”
贺景惊讶地看着面前温婉的女修,失声道:“我还以为会是师祖……”
“你师祖哪有空管这种小事?他让我带你回去。”半青柔和道:“小贺,听话跟师姑回去,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而且你待在外面,被陈长老杀了我们都不知道。”
半青长老是门派内教习功课的长老,对小辈一向纵容。掌门让她来,明摆着是再给贺景一次机会,如果老实回去,就既往不咎。
但贺景早就没有回头的必要了,回不回头都是死路一条。
贺景对这位师姑还是比较有感情的,于是他提醒道:“我回不去的。您是来杀我的吧?您也杀不掉我的,最好尽快离开,有些事您要是感觉到了,千万不要掺合,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丢了命。”
他指的是自己的事,也包括修真界一些不太寻常的现象。
半青秀眉微挑,反问:“你确定了是吗?”
她抬手,拔下发髻间的一根没什么存在感的簪子。
贺景扭头就想跑。
可半青的动作更快。发簪在她手中化作一柄锋芒逼人的宝剑,直取贺景命门!
一道金光在贺景身周炸开,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一个防御法宝被半青直接破开。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厚重的云层遮蔽了烈日,天边隐隐传来雷声,空气变得沉重起来。
“卧槽?!”
见此情景,贺景既惊又恐,跑也不跑了,回头看向这位带大他的师姑,怒道:“师姑,没必要用这种杀招吧?因为我不回门派,您就真打算让我死得魂飞魄散吗?”
狂风骤起,这场面,很难不让人怀疑半青师姑是要把他挫骨扬灰。
多大仇多大怨?
贺景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得罪过这位师姑。
“你背后的人打得过我,你就不用跑;打不过我,你跑也没用。”
半青闭了闭眼,面上闪过无奈之色:“现在已经不是你叛不叛门的事了。我必须杀你,不然宗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你既然做出那种事,早该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才对。”
贺景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
他追问:“什么事?我做了什么?”
明明他明面上没有做过任何不忠不义不仁的事。
而且贺景注意到了另外一点。
他们这里的动静都这么大了,为什么玄水宗一点来阻止的意思都没有?而且护山大阵也没有任何动静。大阵这种东西,都是常年开启,自动触发的,如今没有动静,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有人把它关了。
贺景忽然想起,几天前他初到玄水宗时,常颢对掌门说,给他安排一个偏僻无人的住处……
-
细密的雨落在苍茫青山中,山下的修士们纷纷撑起纸伞,遥望天际惊雷落下。
常颢抬手接住雨,感受了一下其中蕴含的杀意,对黑鸟道:“小时候我以为修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存在,无拘无束,如飞鸟般自由。后来踏上仙途,我才发现自己天真了,修士之间也存在着无数争斗,腌臜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有人为了几块灵石杀害手足,有人为了一件中品法器屠人满门,有人迫于强者权威与爱人自相残杀。”
“杀害手足的人因为一颗丹药被同门出卖;屠人满门的人被魔修炼入万魂幡,千百年不得解脱;仗势欺人的强者被嫉妒他的人诬陷、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与天下人为敌的下场。”
“而出卖同门的人、炼万魂幡的邪修、陷害旁人的人,他们又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人杀害。”
“绝望与无奈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这个时候,我想,只有实力足够强悍的人才能摆脱这个漩涡,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手指垂下,雨水顺着常颢的指尖滚落在泥土里,变得肮脏不堪。
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撑起灵力罩,任由雨水打湿自己发丝。
“其实强者也不过是这锅滚油中的一只大点的蚂蚁罢了。”
他穿过形形色色的人,向着青山上走去。
无数声音响在他耳边,却又遥远地听不清。
“真是没想到啊,堂堂万剑宗居然藏了那么多魔修,听说暂居在他们客峰上的很多外派修士被杀了,血从山上流到山下,雨水冲刷不掉……”
“呵呵,他们平时说别人可以随便进去参观、交流学习,结果前几天忽然把所有人关在山上,不许随意走动,我看就是为了把人困在客峰上杀!”
“我觉得不是他们做的,他们这么做没道理啊,杀那些人图什么?图被世人骂还是被其他门派质问?”
“你要是不懂就闭嘴!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干的?我看就算他们没干也脱不了干系,没看掌门都把大弟子送出去了吗?呵,还说什么为爱抛下一切,我看根本就是送出去躲避事端的。玄水宗也一定不干净!”
“也不能这么说吧,这不是瞎造谣吗?你们还一个个说得跟爬掌门床下听见的似的……”
“想验证万剑宗到底无不无辜很简单,就看他们对贺景的态度了。反正叛门本来就是要被清理门户的,贺景死了正常,不死就是不对劲,门派有意包庇他。但万剑宗怎么会包庇一个叛徒?掌门愿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
“我听说……贺景其实入魔了,他根本不是叛变,而是被赶出去的。那些发疯的魔修就是他的手下,为主子打抱不平故意陷害万剑宗呢。万剑宗一个千年的正道门派,为什么要和魔修扯上关系?明摆着有人陷害。”
“那玄水宗……是不是也有魔修啊,所以贺景选择在这个地方落脚,因为玄水宗会包庇他。”
“让玄水宗交人!”
……
常颢回头,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的那群人,冷漠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喝茶、收衣服、卖东西,不一而足。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到不正常的表情,全部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雷落下的地方——贺景所在之处。
讨论的对象已经从万剑宗转移到了玄水宗,话语里满是对玄水宗的恶意揣测。他们预设了玄水宗有问题的前提,然后想方设法找到“证据”,试图给玄水宗泼脏水,然后再告诉更多人,把这个“真相”传播出去。
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正的旁观者呢?
这些人真的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吗?如今作为一把刀刺向玄水宗,来日也会作为一块废铁被人抛弃。
若有如无的黑雾萦绕在常颢身周,将他的脸也遮得模糊不清,粗略一看,简直面目全非,如同一只扭曲的怪物。
“强者摆脱不了漩涡,却可以站在更高处操控别人,成为活得最长的那只蝼蚁。”
“你信吗?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救世主。”
对黑鸟说完这句话后,常颢不再看山下的人,而是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