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绛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一只黑乎乎的胖手在眼前晃了晃,虞绛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意识渐渐回笼。
村里的黄昏永远是雾蒙蒙的,天边像是蒙上一层灰色的残血,带着凉意的冷风猎猎而来,穿透她宽大的白袍和面纱,带来阵阵寒意。
此时,虞绛正盘腿坐在家门口,一张简陋的草席和两个发白的泥娃娃,这就支起了她的算卦摊子。
眼前的虎妞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要不是实在馋虎妞家阿婆做的烤饼,她早就闭门送客了。
“嘘,我在入定。”虞绛挥了挥雪色长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宛如谪仙。
但实际上,她刚才走了神。最近不知为何,总是白日入梦,看到一些光怪陆离的奇异画面,而每次又迅速被拉回现实。
就像刚才她入梦的瞬间,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刻,百年来不见日月的桃源村,竟然出现了日月交叠、双辉同天的异象,耳边也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敲击声。
虞绛从没听过这个声音,比鼓点更轻巧、比篝火更清脆、仿佛是石子不断掷入水中,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激昂。
虎妞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个男孩子,衣服上满是补丁,和她家那个备受宠爱的弟弟完全是两种风格。
但她的眼睛仍旧清澈明亮,此刻紧张又期待地盯着草席上那两个一哭一笑的泥偶。
虞绛双手掐诀,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轻声念起了远古的巫咒。但肃穆的神情下,她的余光却悄悄锁定了虎妞鼓鼓的衣兜,估摸着里面大概装了3个烤饼。
待咒语念完,她周围的空气开始流动,宽大的衣袖翻飞之下,虞绛右手指尖微动,一道银光迅速闪过,几乎不被人察觉。
草席上那只笑着的泥娃娃忽然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屁股也随之摇晃,宛如欢快的婴儿。
“太好了!是吉兆!”虎妞激动地捧起那只哈哈大笑的泥娃娃,开心地跳了几下,“神明保佑,看来天劫可以被化解,明天的祭神大典一定能平安度过!”
“神明保佑你。”虞绛面纱下的唇角勾起,她懒洋洋地伸手,“卦金拿来。”
虎妞有些依依不舍地从兜里掏出两个烤饼,塞到虞绛手上。然而虞绛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反而挑眉看着虎妞,意图不言而喻。
“阿绛姐姐,我阿婆说巫族都是喝露水长大的,你怎么那么喜欢吃烤饼啊?”虎妞嘟囔着,还是慢吞吞地把最后一个烤饼掏了出来。
“我们巫族自小吸风饮露,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沾染一丝凡间的污秽。”虞绛面纱上露出的眼眸瞬间盈满泪水。
她眉心微蹙,捂住胸口,声音带着一丝柔弱的哭腔:“可是,卦不走空乃是天理。如果泄露天机而不收报酬,岂不是有违天道?我也是不希望你受到反噬。”
虎妞听了有些慌乱,急忙伸手想帮她擦泪,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迟疑了,不敢亵渎这位谪仙:“对不起阿绛姐姐,我没别的意思。”
“天道老人家还有闲心告诉她,这卦得收3个烤饼是吧?”一阵冷声嗤笑传来,语气极为熟悉而又令人厌烦。
她的死对头,裴翎。
裴翎似是刚巧路过,他穿着粗布麻衣,露出的手脚都紧紧缠满绷带,单手轻松扛起了一只半人高的铜鼎。
平心而论,裴翎的脸型棱角分明、五官深邃又端正,模样还算不错。但这人天天臭着个死鱼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不仅村里的小孩儿怕他,虞绛也跟他气场不和,见面就想斗嘴。
“裴翎哥……”虎妞见裴翎来了,忍不住后退,想为虞绛辩解几句,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喂,死鱼脸,这不会是特意为明天的祭典准备的生魂鼎吧?”虞绛撇了撇嘴。
一听到“生魂鼎”三个字,虎妞害怕得脸色发白,急忙找借口便匆匆离去。
“巫女大人还有心情摆摊算卦,看来是不担心明天的祭典了。”裴翎冷笑着,将铜鼎轻松放下,重物落地扬起一片尘土。
虞绛作势抬手拂了拂尘土,眨巴着眼睛无辜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这十年一度的祭典,我已经主持过九次,每次聆听神意、准备祭品、祝词祈祷,从未出过差错。倒是你,村长大人最宠爱的继承人,修习生魂术的惊世奇才,全村光宗耀祖的希望,想好怎么应对明天的天劫了吗?”
听到这一连串故意恶心他的称呼,裴翎脸色微沉。
他鹰隼般的眼眸瞥向虞绛右手的衣袖,反击道:“骗小孩子的把戏可不会一直奏效,巫女大人不仅对观天象、测吉凶、通神明一窍不通,祭典的祝词还编得次次不一样,难道不怕有一天被人戳穿?”
“你指的是这个?”虞绛轻描淡写地拉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一截藏着的银针。
她用银针轻轻戳了戳草席上的哭脸娃娃,娃娃同样咿咿呀呀地喊叫起来,屁股晃动得和之前的笑脸泥偶一模一样。
但配上栩栩如生的哭脸,却像是个哇哇大哭的孩童。
“我能将泥偶点睛成人,却对巫蛊之术一窍不通。”虞绛掩面假装抽泣了几声,但话锋一转,“可那又如何?”
“只要是我说的话,无论真假,所有人都只会相信,毕竟……村里只剩下我一个巫族了。”
虞绛面上楚楚可怜,但口气十分嚣张,只是说到最后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裴翎每次看虞绛戏精上身,都觉得身上尴尬得有蚂蚁在爬。尽管早已习惯,他还是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强忍着绷带下的酥麻和微妙的骚动。
“那群老家伙还打算复刻上次的方法应对天劫,你好自为之。”裴翎低声丢下这句话,单手掀起铜鼎,便大步向祭坛的方向走去。
虞绛收敛了神色,目送裴翎离去的背影。在那巨大的铜鼎下,他的身形虽高大,但也显得有些单薄,紧紧缠绕的绷带几乎要被肌肉凸起撕裂。
天色已晚,虞绛麻利地收起草席和两个泥塑,回到不远处的院落里。
茅屋简陋但却干净,她点上一盏煤油灯,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赚来的三个烤饼。虽然没什么馅料,但外皮烤的香脆,咬一口唇齿留香。
晚饭没几口便吃完了,虞绛出神地看着煤油灯的光晕,撑着脑袋昏昏欲睡。思绪漫游间,她又想到了裴翎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村里这些老不死的把戏……
无非就是活祭罢了,向神明献上巫族不死不灭的肉身。
正如百年前的那次天劫,那群活了千年的老家伙们围绕在生魂鼎周围,冷眼旁观熊熊业火将鼎中的巫女活活烧死,贪婪地吸入巫族生魂被炙烤的香气……
那场天劫中,其余人得以苟延残喘下一个百年,死去的只有虞绛的母亲。
正想着,衣柜门突然被里头鼓捣开,一个成人大小的泥偶从里面摔了出来。泥偶已上了色,身形和五官和她无异,远看很难分辨。她穿着和虞绛相似的长袍,却像个心智未全的婴儿,不太灵活地控制着四肢。
虞绛淡淡命令道:“回去,把衣柜门关好。”
泥偶乖乖照做,笨拙地将自己塞回狭小的空间。见衣柜门合上,虞绛吹熄煤油灯,走向床铺躺下,闭上眼睛,平静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除了裴翎,没人知道她做的泥偶能活过来,虽然心智不全,但也足够了。
这是她在这无法逃离的囚笼里,即将亮出的保命底牌。
虞绛沉沉睡去,又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一次,她再次看到了白天算卦时入梦的片段。
黄昏时分,村子上方笼罩多年的烟雾散去,天地一片清朗。橙色的天空中出现了月亮与太阳,两者逐渐靠拢直至重叠,日光与月光交汇成一道神秘的光辉。
在这日月交叠的异象中,虞绛躲在祭坛后方的神像里。这是她亲手为大典雕刻的石像,雕刻的时候做了手脚,里面是空心的,可以藏人。
按照预演过多次的计划,她复刻的泥偶应当穿着繁复的巫女服,端坐在面前的生魂鼎里,替她受业火灼烧。
她看不见外面的景象,但透过石壁传来的震天呼响却和预料中不同。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耳边传来村民们惊慌逃窜的呼喊,奔走声、哭嚎声、重物倒塌的声音乱作一团。
虞绛心中一阵不安,但她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含住口中的尸土,以此掩盖自己生魂的气息。
突然,石像的外壁被猛力震碎,扑面而来的灼热火焰让她几乎窒息。
被发现了!
虞绛跌坐在碎石中,眼前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浑身燃烧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的眼睛空洞无情,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刺目的火焰中隐约可见皮肤上黑色的纹路。
是裴翎!
尸土在裴翎面前不起作用,他竟然砸开了石像,难道是要让她履行祭品的使命?
全村都陷入了火海,村民们奔走疾呼的声音近在咫尺。虞绛看见虎妞带着阿婆跌跌撞撞地向河边跑去,反而几位长寿得近乎成妖的长老,在烈焰中痛苦哀嚎损。
此时,裴翎忽然动了,他锁定了猎物般迅疾出手,直接向虞绛的心脏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闪避,下一刻便感到一阵剧痛——
不是来自裴翎的攻击,而是被一柄从天而降的铁剑贯穿了身体。
撕心裂肺的痛从腹部蔓延开来,虞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对上停滞在眼前的手和裴翎同样迷茫的眼神。
那柄天外飞剑竟将她和裴翎捅了个对穿?!
好家伙,巫族所谓的“不死不灭”肉身,无法抵挡天劫业火也就算了,怎么也无法承受这莫名其妙的飞剑。
在生命力急速流逝的瞬间,虞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裴翎的背后。
那柄天外飞剑正是从日月交叠的天象中降临,留下了一道五彩斑斓的剑影,仿若通天的阶梯。
此刻,那阵“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又响了起来。
但这一次,除了仍无法分辨的敲击声外,虞绛的梦境里又挤进了一个奇怪的画面。
那是一张淡黄色的书页,左上角写着《通天神阶》,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像是个民间话本。
虞绛一字一句耐心阅读,却发现这话本里竟然记载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仅如此,话本最底下还有个名为“评论区”的地方,则充斥着一些晦涩难懂的言语。
随着噼里啪啦的敲击声,评论区里仍不断涌现出新的文字。
“啊啊啊念悠大大开新书了!怎么只有三章,根本不够看,快更新啊!”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虞绛这个上古巫女的人设还不错嘛,看到她偷换泥人替自己献祭,还以为她能活下来呢!怎么第三章就死了啊!”
“安啦,虞绛不死不灭还能捏泥造人,这设定太逆天了。太强大的配角在小说里只能当个开篇炮灰,肯定是给主角送机缘的垫脚石啦。”
“这个裴翎能控制业火,不也很牛逼吗?怎么有人说他没死成?”
“念悠大大好像回复过,裴翎是美强惨boss候选人,后期会被主角一剑捅得神魂俱灭,才算是死得其所。”
夜深人静的村落,虞绛从榻上猛然惊醒,梦境里那些画面和文字深深烙进脑海,挥之不去。
小说炮灰?
三章就死?
垫脚石?
虞绛脑门上浮现出了一个大写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