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叔干惯了农活,利索得很,只一个晚上,就将祁牧野所需的竹片全准备好了。夜里写字费灯油,祁牧野便早起一个时辰,趁许朝歌还未起床,早些将《字林》誊抄在上面。
“起那么早作甚?”江姨刚拿着一桶衣服准备去河边浣洗,便见到院子里就着天光奋笔疾书的祁牧野,“朝歌现在还小,识字这事可以慢慢来,何必起那么大早抄呢?”
祁牧野笑:“我这人就是心急,认定了的事情一定要尽快做好,不然我心里慌得很。”
“江姨是要去洗衣服吗?”
“是啊,今天天气不错,干脆把这几日的衣服都拿出来洗了。”
祁牧野放下毛笔,接过江姨的一个水桶:“我来帮你。”
江姨急忙将桶夺过来,不过眨眼功夫,又被祁牧野夺了回去。
“这等事情怎么能麻烦你?”
“不碍事。”祁牧野往后仰了仰,环顾四周,“许久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我啊,现在是对什么都兴致满满。”
江姨也不再推脱,带着祁牧野就往河边走去:“你啊,在中原待久了,自然是对这些事感到稀奇。往日里,衣服都是让侍女洗的吧?”
祁牧野想起家中任劳任怨的洗衣机和烘干机,羞愧难当。
“中原繁华是繁华,但依我看,日子不如我这村头过得舒心。”
祁牧野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在这生活几日,感觉都年轻了几岁。”
江姨睨了祁牧野一眼:“你拢共才几岁,还能年轻到哪儿去?”
“女人嘛,总是不会嫌自己年轻的。”
江姨找了块石头,洗衣桶放在脚边,哎哟一声坐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自在。岁月催人老,现在都熬成黄脸婆喽。”
祁牧野:“那毕竟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脱。但是在爱你的人眼里,不管时光如何变换,永远是初见时的倾世荣光。不信咱们回去问问许叔和朝歌,肯定都觉得江姨如十八岁那般动人。”
江姨浣洗着衣服,低头哂笑:“朝歌他爹说得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啊,说的话听着就是舒服。”
“江姨。”祁牧野也拿起一件衣服浸在水中,“我这可不是花言巧语,我是发自内心的。”
江姨瞧了祁牧野一眼,笑着摇摇头。
“哎。”江姨拿起沾湿的衣服凑到眼前,一个磨碎的破洞赫然出现在眼前,“这孩子皮得很,让她小心些,还是磨了个洞。等衣服干了,得找块颜色相近的布料补起来才是。”
“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就是爱动么?多动动好,以后动手能力强,脑子灵光。”
江姨没有想得那么长久,她如同世间万千母亲一样,被眼前的生活所迫。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衣服重新扔到水中,晃动着衣物让河水冲刷掉皂液。
“江姨,我们家的衣服可是自己织的?”
“是啊。我总归在家无事,织些衣服也能节省些银两。”
祁牧野平时就爱看看古法手工视频,只是制作步骤繁琐,加上所需的工具复杂,大多数都是看上几遍就躺收藏夹里吃灰了。没想到到了黄泉,还真给她找到机会实践一下了。
“江姨,你织的时候带上我呗,我正愁没人教我呢!”
江姨笑着伸手抚上祁牧野的后背,轻笑:“你啊,果真是对什么都感兴趣。正好,现下开春,眼见的夏天就要来了,前几日我还打算去将去年的苎麻织布。今日得你提醒,回去我便拿出来。”
一想到自己有机会织布,祁牧野便兴奋起来,她踮着脚尖,随手摘下头顶的一片叶子,激动道:“今日我便少钓些鱼,去乡里卖了便回来和江姨一块儿。”
说话间,刚起床的许朝歌捉到她们的声音,从门口朝她们飞奔而来。
“姐姐!你让我好找!”许朝歌一把抱住祁牧野的大腿,“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你的踪影,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江姨在一旁无奈笑道:“这孩子是赖上你了。”
“姐姐不会消失的。”祁牧野蹲下来,抬头注视着许朝歌,“姐姐还要教朝歌认字呢!姐姐还要看着朝歌长大,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
她牵着许朝歌的手来到桌子前,之前写的墨痕早已被风吹干,她将其卷起来,交到许朝歌手中:“朝歌要是将这一卷的字都认全了,姐姐就送你一个礼物。”
许朝歌抱着沉甸甸的竹简,仰着脑袋:“什么礼物呀?”
祁牧野回头与江姨相视一笑:“秘密,等你都读完了就知道了。”
她回到屋里,拿出钓鱼的家伙,张开手掌:“走,把竹简放好,我们赚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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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一回,祁牧野便轻车熟路了。收好渔具不过一个时辰,几枚铜板就进了祁牧野的口袋。她熟练地问书肆老板借了书,晚上回家,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烛光,跟着江姨学织布。
麻布,又称夏布,因其轻薄透气,多作为古人夏季的衣料。祁牧野也特别喜欢麻质的衣服,总给人一种舒心自然的感觉。
就这样,祁牧野在许家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个时间段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竟比上个世界还要忙碌。只是这般的忙碌毫无压力可言,祁牧野反倒乐在其中。
看视频的时候,从砍麻到织布,不过三分钟的时间,看着毫无压力。可实际操作起来,却是难如登天。祁牧野不是在这乱了阵脚,便是在那掉了线,织那么一匹布,搞得好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倒腾什么旷世奇宝。
好在江姨为人平和,再弱智的问题,江姨总会先好生安慰她一番,再手把手地教她自己解决。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许朝歌识完那一卷书之前鸡飞狗跳地织完了一匹布。
“噌噌!”祁牧野将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成果展示在许朝歌面前,“说好的,你认完一卷书,我就给你个礼物。喜欢吗?”
这匹布算不上完美,甚至可以说是蹩脚,拿去市场上卖都不一定能卖得出去。但许朝歌却很是捧场,她惊喜地抱着,张大嘴巴:“喜欢!”
祁牧野有些洋洋得意,扬着下巴,背手在院子里绕步:“待你读完剩下的,我便给你做一身新衣裳,如何?”
祁牧野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依自己的能力无法在许朝歌识完下一卷之前完成,只好推到最后,给自己留足够的时间。
这一个多月,祁牧野将自己能想到的书籍全借了过来誊抄,她的床边全是她亲手誊抄的竹简。许朝歌天生慧根,像三字经、算术这些对六岁孩童深奥的东西,她也能轻易懂得,乃至祁牧野每归还一本书,便要立刻借下一本书誊抄下来。
依照这个进度,待许朝歌读完她屋中的书,起码要到明年。祁牧野在心中窃喜,时间绰绰有余。她伸出手指比划着许朝歌的身量,明年的话,还得多留个十几厘米,怕是要再织个几匹。
不怕,来日方长,她慢慢织就是了。
祁牧野在许家待了二月有余,家中没有一人向她询问何时归去,就像是早已把她当作家中一员,默认她会长久地住下来。
之前救助她的陈氏夫妇也会时常来串门,带上自家田里种的蔬菜,在许家吃上一顿饭,也算是古代的一种社交。
气温转暖,河里的鱼都开始产卵,祁牧野不能竭泽而渔,只好放弃钓鱼,时常到田里帮许叔干干农活。
好在宋先生听说祁牧野会识字,愿意收她来学堂打打下手。也因此,许朝歌得以正式进入学堂接受正规的教育。
一切都在稳中向好。散了学,祁牧野便牵着许朝歌,沿着田间小路晃悠回家。“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在这样春风和煦的时节,放纸鸢确实是当时的孩童最好的娱乐活动。祁牧野不会做纸鸢,但许叔什么都会,想着祁牧野也是跟许朝歌一个辈分,屁股一坐,给家中的两个孩子糊了两个纸鸢。
而立之年的祁牧野看着手中丑到一种美态的纸鸢,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为了祁牧野的那件还未成型的衣服,许朝歌每日散了学,还要跑她卧室学上几刻,这给了祁牧野极大的压力,每日回家,骨头都要散架,却还是强撑着坐起来,抓着江姨问个不停。
江姨怕是头一回见这般蠢笨的女人。看着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却连一个女人出嫁前必备的技能都一概不知。只是她与女儿互称姐妹,自己也下意识将祁牧野当作自己女儿,倒也不会感到嫌弃。
做衣服难,但是做个背包对于祁牧野来说,算是得心应手。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一代青年,哪个人小时候没上过劳技课,哪个没有做过背包织过毛线?
祁牧野向来就有这种畏难情绪。若前面有件棘手的事情不想处理,她便会避而不见,在其周边倒腾各种有的没的,就是不愿意直面。
她做的是小时候最常见的斜挎包,铭朝没有拉链,她便做了个扣子,背包有两层,大的一层里面还有个夹层,许朝歌现在还小,背包的带子得调短一些,她便做了个调节枢纽。这些全是祁牧野凭着儿时的记忆摸索出来的。
因为许朝歌是经祁牧野教导后才入的学堂,散学后又有祁牧野的独家小灶,不似一般儿童那般懵懂,宋先生颇为喜欢,时常课上赞扬她,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许朝歌读书的激情。
“姐姐!今日我又识完一卷了!”许朝歌蹦跶着跑到祁牧野跟前,将手中的竹简交与祁牧野,“姐姐考我吧!”
祁牧野心里怵得慌,她想起屋里那一堆碎布,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姐姐相信你一定都会了,不用考你了。”
江姨看着祁牧野的囧样,笑:“她啊,就是惦记着你说的衣服呢!”
祁牧野:“不过六岁的小屁孩,怎的记性那般好?”
许朝歌听见,皱着眉反驳:“我过几日就是七岁了,才不是小屁孩!”
“她喜欢你,自然就期待你所给的。”
“但依我的手艺,我都羞于送出手。”
江姨走过来安慰祁牧野:“怎会?尹江比不得中原,衣着不必华丽,御寒遮体就足够了。”
祁牧野听出来江姨那是在安慰她,抿嘴苦笑几下,满脑子思索着衣服的下一个步骤。
“朝歌,生辰那天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是啊。”祁牧野耐心解释,“在我们那边,过生辰,大家都会给寿星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捧着蛋糕,点上蜡烛,许一个心愿。”
“什么是蛋糕?”
“蛋糕就是面粉和上鸡蛋,加上牛奶,糖,放火里烤出来的糕点,然后在外面包裹一层奶油,甜甜的,吃了会让人觉得很幸福。”
许朝歌从未在一样吃食中听过那么多的食材,甚至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她不敢想象做出来的所谓的蛋糕该有多好吃。她满心欢喜地看着祁牧野,一心幻想着生辰当天那蛋糕的模样。
祁牧野见许朝歌那憧憬的痴样,宠溺一笑:“生辰那天,我便送你一个蛋糕作生辰礼物,如何?”
许朝歌点头如捣蒜。
日子如院前的那条小河,不徐不疾地从大家心中划过,未留下一片印记。许朝歌来到这世间已有六载,但从未像今年这般重视。距离生辰还有十余天,祁牧野便开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扫屋子。回家路上遇见好看的花,摘下来,做成干花给许朝歌。去乡里采买瞧见有趣的物什,买下来给许朝歌玩。宋先生给的蜜饯果子,带回家偷偷给许朝歌吃。
不知不觉,许朝歌已经成了祁牧野心中的第一顺位。
“姐姐,今晚朝歌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祁牧野手上搭着干巾站在原地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可以啊,不过,怎么突然想和我一起睡觉了?”
祁牧野来这的这几个月,许朝歌是第一回要和祁牧野一起睡觉。
许朝歌早已爬上了祁牧野的床,盘腿摆弄着床上的书籍。那是祁牧野问宋先生借的典籍,内容晦涩难懂,许朝歌看不明白,没一会儿就放到床头。
“朝歌和爹爹娘亲都一起睡过,但没有和姐姐一起睡过。”
祁牧野低头失笑。她来许家几月了,许朝歌这下才想起来吗?
祁牧野跟着上床,吹了蜡烛,与许朝歌躺在一块。
“姐姐,你之前是过的怎样的生活?”黑暗中,许朝歌伸出手指,戳戳祁牧野的脸颊,问道。
祁牧野不答反问:“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阿娘说,姐姐生活在中原,见的远比我们一生所见的多。姐姐的衣衫华丽,想必是中原的大户人家,知书达理,通古贯今,就连我们的宋先生也比不上。姐姐在中原,肯定有很多家眷服侍吧?吃食自有厨子备好,衣物有丫鬟浣洗,出行有马车轿夫,一点苦都不用吃。阿娘说,你为了教我读书,在这吃了太多不该吃的苦。”
祁牧野没想到这丫头的小脑袋瓜子里想了那么多东西,她伸手抱住许朝歌:“姐姐以前的生活,确实比这里方便许多,但不是因为姐姐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姐姐和朝歌一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姐姐从小生活的地方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许多便利。”
祁牧野看许朝歌还小,倒也无所顾忌:“姐姐生活的那个地方呢,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机会,不论男女,不论贫富,都可以接受九年义务制教育。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一辈子读下去,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任何人身处我的环境,都会像我一样,甚至比我更优秀。”
“吃食确实是有厨子备好,但我更多的是自己做饭。而且所谓的厨子,那是酒楼的厨子,就像我们到县里,也是有酒楼,我们也能将酒楼的吃食带到家中,甚至不用亲自去,叫个跑堂的伙计送过来就是。”
“我家里可请不起丫鬟。贴身衣物都是自己洗,但姐姐太懒,其他衣物便买了个设备交给它来洗。这个设备铭朝还没有,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买了,只要将衣物放进去,加点皂角,等半个时辰,衣服就自动洗好了。”
“出行相较于现在,也确实方便很多。将来我们会有一条大运河,会方便很多人的出行,几个时辰的距离个把时辰就能到达,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全靠脚力,大街上到处都是车,人们只需要坐着,就能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
许朝歌被祁牧野描述的世界所震惊,捂着嘴脑补着那样奇幻的场景。
“真好呀,生活在那儿一定很开心吧?”
祁牧野沉默一会儿:“相比于那般便捷的生活,我更喜欢尹江这般原始自然的人生。”
许朝歌有些困,她打了个哈欠,感叹:“我长大后一定要挣很多钱,去姐姐的家乡看看。”
祁牧野苦笑地看着许朝歌的轮廓,良久,她才拍拍许朝歌的后背:“睡觉吧,明日还要去学堂上课呢!”
许朝歌调整了睡姿,乖乖地闭上眼睛。
祁牧野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叹息。虽然她无法给许朝歌她所描绘的生活,但她一定会尽自己所能给许朝歌的世上最好的生活。
“祁牧野!祁牧野?你感觉怎么样?”黑暗中,祁牧野察觉到又有人推搡着自己,她皱了皱眉,企图伸手揉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动弹不得。
“祁牧野,你醒了吗?”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她的耳朵。
祁牧野挣扎着眯开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面孔。
“陆存?”祁牧野试探性地叫道。
陆存松了一口气:“你醒了?醒了就好。”
祁牧野坐起身,怔怔地看着陆存,嘴唇微颤,面色苍白,良久,才红着双眼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怎么了陆存?你怎么······也到这黄泉来了?”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村居》高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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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