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记忆都能停留在这短暂的时光里,或许所有的故事都不会那么刻骨铭心。
因为腿伤,祁牧野未能与许朝歌一同前去赏花,尹江的桃花落了,汛期来了。
这场雨来得比衍武二十五年的那几日噩梦还来得猝不及防,饶是像祁牧野这样早有准备的人,也被它打得措手不及。
暴雨当晚,祁牧野便带着几人转移到高地,卸下家中的木板以备不时之需,几人冒雨在高地上搭了个避雨的棚子,瑟缩着等待黎明。
祁牧野马不停蹄,连夜求见县丞,乞求他尽早转移百姓。密不透风的雨珠拍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道道闪电撕裂夜空,祁牧野在雨中跪了半个时辰,只换来一句“杞人忧天”。
当今县丞来自中部地区,并未见识过东部沿海的暴雨,再加上但是朝廷风气就是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员们宁愿安分守己度过派遣期回京述职,也不愿抬抬手救百姓于水火。
许朝歌已经驾着马车回双横村疏散群众。那儿地势更为低洼,且附近多山丘,一旦爆发山洪,整个村落都将难逃此劫。
既然县丞靠不住,祁牧野便只能靠自己。她站起身,拔腿就往旅社跑。她给学子们讲了那么多知识,他们更能意识到此次暴雨的严重性。官府无用,那便让百姓拯救百姓。
她身上穿的是棉质外衫,棉布吸水,加上她的腿伤,跑得慢,整个人加上满身的雨水,跑得更加吃力。她狼狈地跑到各家旅社,无暇顾及体面,敲响各个学子的房门,拜托他们与她一起疏散城中的百姓。
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懵懵懂懂,有些过了好久才明白祁牧野所说的严重性,后知后觉地回房穿起蓑衣,挨家挨户地敲门劝说。有些站在原地愣神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回房继续睡觉,对他们来说,祁牧野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些浮于表面的描述,他们从未经历过,他们从未放在心上。
祁牧野举止急促,根本无暇关注有几人跟了出来。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劝一家是一家。雨水浸满她的发髻,脑袋昏昏沉沉的,嗓子因为剧烈的嘶喊已经沙哑,旧伤因为湿气也在隐隐作痛。
雨声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敲门声、交谈声,浓郁的夜色中渐渐亮起点点烛火,祁牧野奔走于大街小巷,口中重复说着示警的话语。
尹江县城多商贩,家中所藏,那是一个家族几世的积累。且不说洪水是否到来,就是真的来了,他们也不会轻易离开他们世代相传的小家。
商人在铭朝的地位本就是最低,如果连仅存的那些财产都保不住,那么这一世还有什么意思?
古人对于生命的看法不似现代人,他们觉得,他们的生命可能轻于鸿毛,但一个家族的根基,世代的延续才是他们毕生坚守的使命。
对于古人的这些观念,祁牧野尊重,但不理解。人才是最根本的东西,一个人若是守不住自己,守住那些虚的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覆巢之下无完卵,一场洪水都能将一座城市夷为平地,他们又怎能守住自己的家产?家族的根基应该是人,而不该是一个物品,一个住址。
若是在从前,祁牧野估计会每家每户地劝说过去,确保她遇见的每一个家庭都能平安脱险。但尹江几十万百姓,她只有几天,几个时辰,她分身乏术。
一个人的心中装了太多悲悯的情绪,注定不会如常人般活得潇洒。吃了太多闭门羹,听了太多驱逐、刻薄的语言,仍难凉她一腔救世的热血。她带着悲天悯人的伤感站在历史的终端,回首过去,一次次纵身尝试,一次次黯然退败。她不愧于心,眼中却容不下一丝苦难。
天光破晓,几人湿漉漉地带着一队百姓来到他们所处的地方。说是一队,其实只有十几人。他们一二十人忙活一晚上,只带回十几人。许朝歌已经等在雨棚下翘首以盼,她本是双横村的人,村民都愿意相信她,加上这几年她对那些村民做了不少好事,不过是出来几晚,若真的有山洪,那是不幸中的万幸,待洪水过后,他们仍能灾后重建,只要守住那一方土地,他们的希望就永不熄灭。
瞧见祁牧野的身影,许朝歌赶紧将她接了进来,捏着棉布擦拭着她脸上的水珠。只是祁牧野整个人都已湿透,擦干了脸,身上仍不断冒着寒气。
“你进来,换身干衣服。”许朝歌拉着祁牧野走向人群深处,那儿支起帘子专供人换衣服,眼下大家正焦急地望着外面的雨幕,根本没有心思换衣服。
“朝歌。”祁牧野一把抱住许朝歌,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委屈又无助,“明明我做了那么多的准备。”
“已经很好了,至少我们努力过。”许朝歌缓缓地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我们还有机会。”
她擦拭着祁牧野额间落下的雨珠,催促:“快去换衣服,不要着凉了。”
许朝歌守在帘子前,透过人群望着外面的大雨。这场雨,比当初那场导致她失去阿娘的雨还要沉重,还要让人心酸,那场对于尹江无足轻重的大雨让她失去了阿娘,如今这场大雨,又会让多少人失去至亲?
祁牧野能努力这么久,这场雨定然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才让她无惧伤痛,拼了命也要改变历史的结局。
她于大铭,如一粟之于大海,纵如此,祁牧野也要奋不顾身,许朝歌自然也要奉陪到底。
她们每日都会外出劝百姓转移,只是她们只有几十人,对于尹江几十万固守己见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她们每日都会浑身湿透,接连大雨,衣服根本干不了,他们干脆就着篝火,用自己的体温,用火的热量烘干衣服。
暴雨第六日,官府才开始重视,只是那时候积水已经漫到大腿,高敞之地,水入二三尺,平路成江,洼者深至丈余。有了官府的协助,事情也算有了好转,他们得以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更因为官府的权威,使得更多百姓愿意走出家门,跟着官兵,与大家聚在一起。
暴雨第八日,内外城倾塌两百余丈。第九日,城门口水流奔涛汹涌,淹至胸口,寸步难行,街巷需船筏来往,人力难施。
大雨一连下了十三个日夜才渐渐停歇,祁牧野不知道官府究竟转移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家庭葬身洪流,她只希望,因为她的努力,能减少点伤害,待疏浚洪水,她受尽磨难换来的粮食能准时到达。
第十五日,官府开始率众人疏水,此时的尹江已经成了一片泥水。劳累十几日,祁牧野仍然跟着官兵一同疏水,手脚发白发皱了也不停歇。这回许朝歌没有阻止,也正是这场大雨,让许朝歌体会到祁牧野这些日子努力的意义。若没有祁牧野的提醒,双横村的村民将要尽数葬身于山洪之中。
陈诉也带着他的陈家军赶了回来,他们纪律严明,行动迅速,与当地懒散的官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只是在人群中粗略地点头示意,便转身忙碌自己的工作。
历时五日,积水总算是散去了。城中房屋尽数被毁,众人只能在平地上扎去营帐。军队中的营帐总是比祁牧野她们之前自制的要牢固宽敞,但毕竟数量有限,祁牧野往日教的荒野求生技巧也算派上用场。
“祁公子,你可是天上派来的神仙?竟对未来之事了解得一清二楚!”劫后余生,以往听课的学子对祁牧野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这般夸赞的言语并没有让祁牧野有多开怀,她摆摆手,轻描淡写:“只是凑巧罢了,是上天保佑我们。”
大家聚在一起在帐篷内生活,祁牧野才知道这十几日内,仍失踪了不少百姓,甚至城北有一家只剩下一个六岁的女孩,往后余生,一切皆是未知数,没了家人,没了依靠,人生刚开始,就被迫走上地狱模式。
一股强大的挫败感冲击着祁牧野的内心,就好像这几个月的努力没有丝毫意义,她明明知晓事情的后果,她明明是以上帝视角来到尹江,却依旧无法阻止任何事情。
那许朝歌呢,会不会她也无法改变许朝歌的人生?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人群。十几日的劳累与眼前的荒凉让大家眼神空洞,再提不起任何力气思考别的事情。
远处还幸存着一颗桃树,枝头上的桃花已经败落,但她却意外地发现,几片花瓣缠在蛛网上,微风拂过,蛛丝与花瓣一同随风摇曳。
蛛丝垂怜落花红,风雨飘摇仍相守。
许朝歌在身后缓缓抱住她,贴着她的脊背:“祁牧野,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不是救世主,我们也是凡人。”
祁牧野闭上眼睛,掩去满身的苍凉。
“朝歌,明明我知道一切,明明我可以改变一切的。”
“祁牧野。”许朝歌紧了紧拥抱,“你有改变。双横村的村民是你拯救的,陈叔陈婶的命运是你改变的,若没有你,双横村将尽数葬身于山洪之中,陈诉会和我一样成为无父无母的孩子。”
“若没有你,这次的损失将会更加惨重。”
大雨过后第五天,官府开仓赈粥,饿了几日,总算能喝口热汤了。积水将百姓家中的存粮尽数泡毁,就算能吃,他们也打算存着在顶不住时当作最后的希望。
雨水冲垮了山土,道路泥泞,洛县的粮队推迟了十余天才到达尹江。只是众人的财产皆被洪水冲走,大家东拼西凑才凑齐了尾款。
泡了水的粮食断然不能食用,祁牧野不敢相信百姓的自觉,便用买来的干净的粮食兑换百姓泡了水的,收集起来一起掩埋于城外。蓬门面馆也会施粥,以便大家度过最艰难的岁月,待恢复了力气,他们就能自己寻找生机。
因为长久的劳累,许朝歌腰部受了伤,得每日抹上药油贴上膏药。伤在后腰,许朝歌看不见,陆琦倒是来了恶趣味,直接将这活交给祁牧野。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许朝歌扭扭捏捏。
“许姑娘,纵使你我情意相投,如今你受了伤,我可没空产生那些旖旎的心思。”憋了那么久,祁牧野总算是找着时机将这话还了回去。
许朝歌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因为过度的羞涩,她的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加上通红的脸蛋,倒有一副娇弱的意味,让人只想抱抱她,不能再欺负她了。
毕竟只是一处受伤,不至于将衣服全脱下来。许朝歌解了衣带,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留下一条缝隙,低着头,任祁牧野掀开。
自六岁以后,祁牧野就没碰过许朝歌其他地方的皮肤,尤其两人现在是这样的关系,眼前那人又是如此松垮的衣着,眼角含泪,咬着嘴唇,眼皮低垂,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祁牧野与许朝歌面对面盘坐着,揽过她的肩头,让她与自己更近一些,在掌心倒上药油缓缓搓热。
她知道这样的姿势格外奇怪,不如坐在许朝歌身后来得方便。但未知总是令人恐惧的,她想让许朝歌清楚她的动作,清楚她的每一个表情,她不忍心让许朝歌因为自己陷入未知。
“嗯——”掌心贴上肌肤的那一瞬,许朝歌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出声的那一瞬许朝歌就后悔了,她低着头,牙齿咬着手指,不允许自己再发出任何奇怪的声音。
祁牧野的掌心也颤了颤,喉头蠕动,轻声问道:“我弄疼你了?”
许朝歌不敢出声,在祁牧野脸旁摇头。
“你忍一下,我很快就好。”祁牧野的双眼盯着帐篷顶部,掌心缓缓绕着许朝歌的肌肤打圈,许朝歌的身子在颤栗,她的心也在颤抖。
待抚平膏药的最后一角,祁牧野才屏着呼吸收回手,缓缓坐直身子。许朝歌依旧是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她。
二人呼吸交混,潮湿又燥热,扑在脸上,给人晕乎乎的感觉。祁牧野忘了动作,同样低头细数着许朝歌的根根睫毛。
“祁牧野。”许朝歌低着头,羞答答地说道,“不要这样咽口水。”
她的嗓音嘤咛,仿佛能掐出水来,手指握着袖口,衣衫松垮,如同静止了一般。
“我——我我,对不起。”祁牧野赶忙坐直身子,双手撑着地面后退几分,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她的掌心残留着药油,带着阵阵余香,她环顾四周,到处寻找棉布擦手,视线飘忽,目光不时落在对面的人儿身上。
许朝歌低着头,缓缓系上衣带。她也心不在焉,衣领微敞,她也无暇顾及,脸颊还带着刚才的红润。察觉到祁牧野的视线,时而躲避,时而暗中观察。
因为刚才的紧张,她的嘴唇带着湿润的水汽,唇间还留着自己的咬痕,她受不了祁牧野灼灼的视线,鼓起勇气,双眸含水地嗔怪:“干嘛?”
在与许朝歌对视的那一刹那,祁牧野又不争气地咽下口水,双眼含情地望着许朝歌,一手撑地,弓着身子不断靠近。
许朝歌立马明白了祁牧野的意图,她不愿阻止,双手紧紧交握,双耳像是被打通了一样,那人衣物的摩擦声,自己的心跳声,两人共同的口水声在此刻,在许朝歌的耳边显得震耳欲聋。
她不愿再这样眼睁睁地接受祁牧野灼热的视线,不愿目睹那人朝自己一寸一寸地靠近,她闭上双眼,将主动权完全交给祁牧野。
她能感受到祁牧野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能感受到祁牧野的鼻尖磨蹭着自己的鼻翼,能感受到那人双唇微张时口水交咂的声音,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人不断凑近的嘴唇的温度。
没关系的,她们迟早会有肌肤之亲,她早晚会将自己交付给祁牧野,她早晚会成为祁牧野的妻子。
祁牧野是个懂礼数的人。
许朝歌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
“姐姐,陆大夫——”叶珉仪的声音逐渐减弱,“找你。”
帐篷内的空气在一瞬间凝滞。
“我我我我,我在外面等你。”叶珉仪捂着脸,慌慌张张地跑到帐篷外,挥着双手给自己散热。
她刚刚都看到了什么啊?
她们!
她们!!
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了许朝歌的思绪,她猛地偏头,双唇交错,浅浅擦过,那蓄谋已久的一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祁牧野咬着牙,梗着脖子,嘴角贴着许朝歌的脸颊,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这个不速之客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既懊恼又羞涩,一时不知如何收场。
最后还是许朝歌挪开身子,轻声道:“祁牧野,你压着我的衣服了。”
祁牧野深吸一口气,咬牙挪开手。
许朝歌仓促起身。
祁牧野拉住许朝歌,视线飘散::“衣服乱了,你——先理一下。”
许朝歌红着脸整理衣衫。
相顾无言。
“陆大夫找我,我先去看看。”
祁牧野点点头,上前一步:“等事情结束了,我要让珉仪抄一整本字林。”
许朝歌低头哂笑,被这人的报复心逗到,她点点头,附议:“都听你的。”
大郎,说话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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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