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两日,祁牧野在胭脂店买来胭脂妆粉与香粉,给两人遮去脸上的伤痕。
“祁公子,我们两个大男儿涂这些女子的玩意,是不是不太好?”曹炎仰着脸,任祁牧野在他脸上涂涂抹抹,怎么想怎么奇怪。这不都是女孩子家家喜欢的嘛?
“想不想回家?”祁牧野在他的淤青处疯狂撒粉,“我们这副样子去见人米行老板,只会吓到人家,到时候如何谈成生意?”
她站起身仔细打量着曹炎,觉得满意了才坐下将自己脸上的伤痕遮住:“我们早些谈成,早些回家。再说了,你成亲的时候也要涂些妆粉的嘛,漂漂亮亮地把你家新娘子娶进门,如今早点习惯习惯。”
曹炎也对着镜子挤眉弄嘴。自己黑了这么多年的脸,突然变成了一个白面小生,怎么看都不习惯。但白些总是好的,若是惹人喜欢,说不定他还能早些成家,早些在尹江有个小家。
在他们启程的时候金老板就已经向洛县老板送去了书信,他们前去说明来意,米行的王老板就直接将他们迎了进去。
“祁公子,你这腿——”
“无妨,来时撞到了石头,伤着骨头,过些时日就好了。”祁牧野摆手,满不在意道。
“祁公子一路辛苦了,在下准备了一席薄酒,还望祁公子赏脸。”王老板客套着将他们带到了内庭。
洛县不及尹江有那么多水流,但气候宜人,降雨充沛且稳定,是附近最大的粮食大县。本县百姓消耗的粮食不及产量的五分之一,大多是运往外县销售。王老板作为洛县最大的米行老板,每年都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寻找下游的分销商,难得有人主动过来谈生意,分担他的成本,他自然表示欢迎。
只是这笔买卖的做法他从未听过,光是听祁牧野解释就花了一下午,甚至担心自己理解错误,叫来附近的米行老板一同旁听,防止被人绕了进去而吃亏。
人在未知事物面前总能保持一颗敬畏且疏远的心。祁牧野自然是能理解,就像她自己在理财前也觉得那些是骗人的玩意,每每进行交易前都要打开反诈软件。
她与几位老板一起谈了好几天,尹江百姓的意向书也被拿出来反反复复查了几番,甚至祁牧野还被迫向他们讲解理财的好处,教着一千多年前的老板将钱散出去,以钱生钱。
在任何时代,都没有人会嫌弃钱多,几位老板缕着胡须,几双精明的眼睛互相对视,客气地将祁牧野请出去,他们几人单独商量几天。
既如此,祁牧野也不想在旅舍里焦灼等待消息,化被动为主动,带着曹炎在集市上到处闲逛,看看哪些东西值得带回尹江倒卖,赚笔小钱。
“祁公子,你这想法许姑娘一年前就已经干过了。”曹炎在身后小声提醒。
“只是当时许姑娘可以以一敌十,我们二人相互配合,无惧山匪。如今只有你我二人,我们就算是将这些玩意带回去,回到尹江怕是连裤衩都不剩。”他又狠心地加了几句。
祁牧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无力反驳,只好生着闷气将东西放回去,负手离开。
“祁公子。”曹炎追上去挽救,“这笔买卖做不成,但你可以给许姑娘带点礼物回去啊。”
“你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带再多东西也会被人搜刮干净,还是别花这个冤枉钱了。”
曹炎挠挠额头,想着也对,倒也不再说了。
“你说许姑娘一年前就干过了,她是如何干的?你们两个再怎么样,也不能带多少东西,路上还有山匪,东西多了反而是累赘。”
曹炎挺着肚腩跟在祁牧野身后,嘿嘿笑着:“许姑娘可厉害了,沿途认识一些商队,觉得东西新奇,就跟他们讲好,过些时日送一批到尹江来,连定金都不用。若不是面馆的事务缠身,此次许姑娘才是最适合与祁公子出来的,说不定我们都不用在这等那么久,即刻返程。”
祁牧野转过身来,问道:“说起面馆,她是如何开了这蓬门面馆的?”
“嗐,就是倒卖商队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啊,这些在尹江都从未见过,可畅销了。许姑娘从中赚了些钱,就开了蓬门面馆,渐渐地也跟商队失去了联系。”
祁牧野低着头,由衷感叹:“她是真的厉害!”
曹炎大喊着接道:“许姑娘当然厉害了!我们几个都是苦命的孩子,全靠许姑娘我们才有一口饭吃,她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祁牧野:“有你们保护她,我也就放心了。”
“许姑娘才不需要我们保护。”曹炎说得认真,“这么多年,都是她在保护我们,我们连表现的机会都没有。”
祁牧野笑道:“是啊,她这个人太强大了,强大到让人有些心疼。”
几个老板商榷一番,想着能否将违约金降一些,毕竟两地路途遥远,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也要花时间应对。祁牧野自然知道他们的投机心理,但此次她并不只代表蓬门面馆一家,她自己也做不了主。只能坚定百分之三十的违约金,至于沿途的损耗率,这些倒可以待签订协议后一起回尹江与众人商量。
近几年洛县风调雨顺,粮食的产量供过于求,每家米行老板手里都囤了不少,急于出手,这送上门来的生意不要白不要。眼下时间太紧,祁牧野又急着回去,三十就三十吧,距离他们到尹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足够让他们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几人当众签订协议,在祁牧野的要求下,又去官府那做了公证,这才愿意打道回府。
为免山匪卷土重来,陈诉在沿途都派了士兵驻守,这倒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二人回程。只是来时两人受了伤,这下神经突然松懈下来,身体扛不住,没了精气神,赶半天路就受不了要休息半天,如此一来,回程竟与来时花了同样长的时间。
两人脸上的淤青没那么疼了,只是淤血迟迟不散,青一块红一块的,像是两块眼影砸在脸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出来快两个月了,他们断然不能再耽搁下去。依照许朝歌的性子,他们再不回去,她就要亲自出来找了。
只是两人这副模样回去,许朝歌难免担心,好在洛县买的粉妆还剩一点,两人特地在距离尹江几里地的地方停下,对着河水好生打扮一番。
“祁公子,抹胭脂也就算了,为什么撒这些香粉?搞得我鼻子痒痒的,一直想打喷嚏。”
祁牧野按照喷香水的法子将香粉撒在曹炎身上,一本正经:“我们香香的回去,大家就以为我们这一路顺顺利利,没有任何波折,免得让许姑娘担心。”
她将手中剩余的妆粉塞在曹炎手中,千叮咛万嘱咐:“在你的脸恢复如初之前,记得每日都将你的伤口遮住,千万不要露出端倪。”
曹炎扭扭捏捏地收下,嘟囔着:“我一个大男人……”
祁牧野拍着他的肩膀,打趣:“大男人也可以化妆,也可以美美的香香的。”
离尹江越来越近,祁牧野坐在马车里,将腿上的两个木块卸下来,尝试着扭动脚腕。潜藏已久的疼痛让祁牧野瞬间扭曲了嘴脸,她不断斯哈着,缓缓将腿放下,靠着车窗欣赏不断熟悉的景色。
好嘛,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姐姐,看!是曹炎!”叶珉仪正在外采买回来,忽而在喧闹的人声中听见曹炎的赶马声,赶忙跑到学堂里对着许朝歌喊道。
只是,两个月不见,他怎的变得如此白净?
许朝歌正在教孩子们“念”的写法,闻言,笔尖一顿,在“念”字一旁多了点墨渍。只是,她的思念何止多那么一点?
她胡乱地放下毛笔,提起裙摆脚步匆忙地往屋外赶去。几个小鬼头哪见过许朝歌这般模样,学着她胡乱将毛笔一甩,跟在她身后探着脑袋往外瞧。
曹炎瞧见二人的身影,兴奋地挥舞双手,赶马的鞭子也挥得愈加有力。
慢一点。许朝歌在心里念着,不要磕着了。她踮起脚尖努力往外瞧,既想维持女子的矜持,又想透过车帘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人。
祁牧野呢?她怎么没有出来?
许朝歌捏着衣衫,身子不断往外斜,险些跌倒在地上。
明德两兄弟听见曹炎的声音,纷纷出门观望。
“许姑娘。”曹炎一拉缰绳,下了马车,作揖道,“曹炎回来了。”
“回来就好。”许朝歌伸手扶他起来,关切道,“一路上可吃苦了?”
“没呢!”曹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路上顺利得很,就是马车坏了,修理花了不少时间。”他按照祁牧野教他的话术回答道。
“一路辛苦了。”许朝歌的眼睛不断往马车上飘。
她呢?她回来了吗?
“祁公子也好着呢!”曹炎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祁公子,需不需要我背你下来?”
祁牧野瞪了他一眼。自觉说漏嘴,曹炎赶忙紧抿着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哼!”祁牧野在马车里傲娇地轻哼一声,不断活动脸部肌肉,咬着牙站起身,强忍着痛意下车,“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还需要你背?”
她换了一身素白棉衣,整个人干干净净的,与之前那个乞丐模样完全是天差地别。她昂着头,带着一路的风尘和难以抑制的自豪,缓缓走向许朝歌。
许朝歌也不再顾及什么矜持,望着那人的眉眼,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她。
“你——”她的余光瞥向众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姐姐我们不看!”叶珉仪笑着捂住眼睛,转过身去。
“我们也不看——”几个孩子笑眯眯地捂住眼睛,故意张开指缝暗中观察。
祁牧野双手微张,对着许朝歌挑眉。
“你还在这。”许朝歌毫不犹豫地奔向祁牧野的怀抱,将这两个月的忐忑,两个月患得患失的心情付诸行动。
祁牧野踉跄一步,咬牙站直身子,笑道:“我自然还在这。”
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还没见到你,我就是死也不甘心。”
许朝歌拉着她的袖子制止她:“不可胡说!”
她欣喜地打量她眼前的这个爱人。是真的,手心是有温度的,眼睛会眨,心脏会跳动,这一切都不是梦,她苦苦等待的人这次没有不告而别。
“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你都瘦了。”
“没有!我那是水土不服,吃不惯洛县的饭菜,所以一谈成,我与曹炎就赶着回来了。”
“你中午想吃什么?”许朝歌牵着祁牧野的手回屋,“我让明德去买,我给你做。”
祁牧野咬牙跟上,笑道:“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吃。”
“咦~”叶珉仪没忍住,酸着牙吐槽。
“咦——”几个小鬼头跟着照学。
“这几个孩子乖吗?”祁牧野坐到许朝歌先前的位置上,看着眼前的那个“念”字,惊讶,“竟都学到这里了?”
许朝歌点点头:“都挺乖的,学习也很用功,没让我操心。”
“那是因为是你教的,他们才乖。要是换做我,这两个月,他们一半都学不完。”
“曹炎,怎么两个月不见,你这脸变得这么白了?”叶珉仪几人在身后问道。
“这不是,这不是日子过得太滋润了,养回来了。”
“干嘛,嫌面馆的日子太苦了,想出去浪了?”
曹炎的眼神不时往祁牧野那儿瞟:“哪儿能呢?蓬门面馆一直是我的家。”
明理伸手摸摸曹炎的脸颊,呀了一声:“你怎么还涂粉呢?”
几人一听,纷纷伸手在他脸上扒拉着,皆扒下一层粉,脸上的淤青也渐渐暴露在众人眼前。
“曹炎,你的脸怎么成这样了?”因为许朝歌的叮嘱,在挨打的时候都是曹炎护在祁牧野身前,他要不断求情,总是仰着脸,如雨点般的拳头都落在他的脸上。
“这个——”曹炎瞧着祁牧野的脸色支支吾吾,“担水的时候摔了一跤,撞到脸了。”
汪明德凑近观察着他的脸:“你这淤青深深浅浅,怎么看都不像是摔的。”
“脸上有那么多肌肉,恢复速度不一样,颜色自然也不一样了。”
祁牧野听着曹炎在那瞎扯,心虚地不断喝茶,不敢抬头。
打一见面,许朝歌就觉得祁牧野的脸苍白得过分,白得没有一丝生机。起初还以为是身体虚弱的缘故,这下瞧见曹炎这模样,许朝歌夺过祁牧野手中的水杯,手帕沾上水,一点点擦着那人的脸颊。
许朝歌越擦她的心脏越是抽痛,她强忍着情绪清理那人脸上的妆粉,直到那人的真实面貌展现在她眼前,她才卸了力,扶着墙勉强站稳脚跟。
那人的嘴角有一大片淤青,明显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眼尾也有一条细长的伤痕,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已经有些时日。她拉起那人的手臂,掀起袖子,眼前那大片大片的伤痕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倒流,多看一眼都要心痛到窒息。
“你究竟还瞒着我多少事情?”许朝歌哽咽道。
祁牧野没料到会这么快暴露,她站起身,手足无措,拉拉许朝歌的衣袖,眼神往那几个孩子瞥,示意她注意一下孩子。
“曹炎。”许朝歌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将你们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如实告诉我。”
曹炎此时也被三人扯着衣袖观察伤势,闻言,连忙放下衣袖遮掩,视线在两人之间飘忽不定。
“许姑娘……”他有些为难。
“曹炎,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许朝歌难得这般厉声呵斥他。
曹炎立马倒戈:“祁公子,你也知道,我最听许姑娘的话了,这下,我们想瞒也瞒不住。”
祁牧野无奈地掩面叹息。
许朝歌扫了眼身后那人,语气生冷:“来后厨,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的都讲给我听。”
说罢,就要抬腿走人。
“朝歌。”祁牧野下意识就要去追,猛地牵动受伤的小腿,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许朝歌连忙扶住那人,看着那人行动不便的腿脚,皱眉道:“你这也伤到了?”
“之前我们遇到山匪,祁公子不慎摔下山坡……”曹炎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撞到石头,骨头摔断了。”
许朝歌立马蹲下身就要去褪祁牧野的鞋袜。
“朝歌。”祁牧野连忙制止,“孩子们在这,影响不好。”
“你教给大家的方法,为何你自己不用?”
祁牧野像犯了错的小孩低声解释:“怕你看出来,在马车上拆了。”
许朝歌红着眼眶,愤愤道:“祁牧野,我真的会很生气。”
众人将祁牧野扶到后厨,靠在墙上听曹炎讲述二人一路上的经历。听他讲他们是如何被山匪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如何被搜刮钱财,如何被踢下山坡,二人是如何爬回来绝处逢生,又是如何恳求山匪放他们一条生路。在场的几人无不是皱眉听完全程。
许朝歌的脸色沉得可怕,几人瞧着局势,默不作声地退下,让两人独处。
许朝歌坐在凳子上,指甲紧紧掐进掌心。若没有掌心的那点痛觉,她恐怕早已气晕过去。
难怪他们花了那么久才到达洛县,哪是什么马车故障,分明是受尽欺辱、九死一生!
稍有不慎,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人,永远地,此生不再相见。
“祁牧野。”许朝歌松开嘴唇,颤抖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祁牧野猛地抬起头,急忙找补:“有,当然有,回来的时候都是陈诉的军队保护我们,我们一点苦头都没吃,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还有吗?”
“有,我们在洛县休息了好久,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还有吗?”
“还有,你别瞧我这伤看着很恐怖,其实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还有吗?”
“还有。”祁牧野胆怯地观察许朝歌,轻声道,“我想你了。”
许朝歌的眼眶里倏的滚下一滴热泪,她站起身,坐在祁牧野身上,紧紧抱住她。
“早知道我就跟着去了,就是被你嫌弃我也要黏在你身边。”
祁牧野抱着她,轻声安抚:“我回来就好了,往事如烟,不要去想了。”
“如果我没有发现,你要瞒我多久?”
“越久越好,最好你永远都没有发现。”祁牧野如实说道。
许朝歌气急,在她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朝歌,疼的。”祁牧野龇着牙喊道。
许朝歌直起身,拇指抚摸着她嘴角的淤青,怪道:“原来你是知道疼的。”
祁牧野憨笑着:“我也是凡人,我自然是知道疼的。”
许朝歌瞪了她一眼,赌气道:“祁牧野,你下次若是再这样,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你竟舍得不理我?”
许朝歌的拳头抵在她的下巴处,凶道:“你竟还敢有下次?”
祁牧野连忙双手投降:“自然是不敢,就是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去了。”
“还疼不疼?”
祁牧野猛地摇头,摇得脑浆都要均匀:“老早就不疼了,就是这血散在外面没有被吸收。”
“还说不疼?”许朝歌站起身,“不疼你走两步看看?”
祁牧野立马求饶:“疼,老疼了,疼得我以头抢地,痛不欲生。”
她站起身,蹦跳着走到许朝歌身边,牵起她的手:“我都那么惨了,你可不能再生我的气喽。”
她缓缓拥她入怀,感叹:“为了早日见到你,我可是日夜兼程,披星戴月。”
许朝歌瞬间没了气,她回抱住祁牧野,闭上双眼聆听那人的心跳。
“祁牧野,谢谢你还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