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琦面色如常,她思索片刻,给出否定的回答。
祁牧野不死心,拉着竹椅凑近:”那你可知宫廷玉液酒?”
陆琦秀眉微蹙,不解:“那是何酒?皇宫里的吗?”
这下轮到祁牧野不解。她靠到椅背上,喃喃:“不对啊,我不可能看错,她这样的技术,怎么会是铭朝的?但······她却不知道暗号,难道,她是别国的?”
“陆大夫,我能看看你写的什么吗?”
陆琦抬眼:“祁姑娘也懂洋文?”
祁牧野笑道:“我家在中原,过往商人不少是来自西域的,略懂一二。”
“原来如此。”陆琦点点头,“不能。”
祁牧野的笑容僵在脸上。原以为能看一眼她在记些什么,这样就能判定她到底是不是现代人,奈何这人的警惕性这么高。
“陆大夫,药熬好了,现在就给我阿娘喂进去吗?”说话间,许朝歌端着碗药走出来。
碗中是黑黢黢的药水,不必尝,都能想象它的苦味。
陆琦站起身,将书本放回医药箱,点头:“现在就喂下去,不发烧最好不过,若发烧了,就再熬一副。”
许朝歌点点头,端着药走进屋内。江姨正躺在床上,额头不断冒出细汗,口中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身下的床单已被汗水打湿。
陆琦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她解开纱布,观察着伤口,找来医药箱,再次给伤口消消毒。
祁牧野扶起江姨的脑袋,捏着她的嘴角,好让许朝歌能将药水喂进去。
陆琦:“家中可有清酒?”
许朝歌:“家中有些杨梅酒。”
“那也是一样的。”陆琦给江姨重新绑上纱布,嘱咐道,“光靠我这药,怕是不能完全降温。夜间若是高热,你们便用酒擦拭全身。酒挥发了能带走部分热量,病人不会那么难受。”
“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情况,你们再来找我。”
喂好药,祁牧野将江姨放回到床上,擦掉嘴角残留的药液,起身:“陆大夫我送送你。”
陆琦摆手拒绝:“不必,外面雨势较大,二位留步,夜里需费心照顾病人,此刻最好养精蓄锐。”
陆琦迅速背上医药箱,拿起自己的纸伞,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中。
外面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再过一会儿,估计天就要黑了。江姨依旧在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还没有清醒过来,几人自回到家,就没有喝过一口水,若再不进食,身体怕是会熬不住。许朝歌守在江姨的床边,寸步不离。祁牧野知道,当初许叔便是在病床上离开娘俩的,眼下江姨的状态这般可怖,她担心当年的悲剧会再次发生。
祁牧野拍拍许朝歌的肩膀后就默默走出房间。她也担心江姨的病情,但这个家中必须要有人分出神志来打理家中一切。江姨是许朝歌的至亲,此刻她自然无法冷静,这项重担只能由祁牧野挑起。
江姨这个状态肯定是吃不下任何固体,祁牧野支起小灶,在锅中熬了点米汤。只要能喂进肚子里,给身体提供一些营养物质就行,一切等江姨苏醒过来,再好好补补。
其间空隙,她找出家中酿的杨梅酒,倒在碗中,以备不时之需。
许朝歌还是那个姿势,守在江姨身边。祁牧野端着碗,轻声让她去吃点东西,但被她拒绝了。
“阿娘现在这么不舒服,我又怎么会有心情吃东西?”
祁牧野:“正是因为江姨的状况不好,你才更应该去吃点东西,若你也倒下了,我如何照料两个人病人?”
许朝歌向来是听祁牧野的,加上眼下这情况,祁牧野的话不无道理。她嗯了一声,从屋外端来一碗粥,守在床边狼吞虎咽,此刻的进食,只是为了支撑体力的一种办法。
祁牧野也没什么胃口,喂好粥,她走到门口,外面还是倾盆的大雨。她靠在门边,一遍又一遍地为江姨祈祷。
在生命面前,每个人都是虔诚的信徒。
但愿这场雨能早日停歇,带走这让人无奈的潮湿。
-
夜里,江姨果然起了高热,呼吸急促,嘴里念念有词。二人一夜未睡,又是用酒擦拭身子,又是出门熬药,来回折腾,天将亮的时候,总算是安静了些。
外面的积水已经漫到脚踝,祁牧野在门口堆了沙袋,免得水进到家中。外面有不少官兵在那忙着疏水,照这个形势下去,不出三日,整座城都要泡烂了。
历史上并没有记载衍武二十五年的这场大雨,看起来并没有造成造成太大的损失。但历史上记录的损失,是相对于朝廷而言,于他们而言的小损失,或许是一个普通家庭的灭顶之灾。
许朝歌一夜未睡,祁牧野看不过,强硬要求她回房睡去。许朝歌不肯,硬是搬来竹椅在一旁睡,祁牧野拗不过,只好在她睡着后,抱着她回房。
一连三日,江姨都在不断起着高热,伤口开始发红,江姨在迷迷糊糊中不断抓着它。为免抓破伤口,祁牧野只好坐在床边,一直抓着她的手。
这几日城中都是积水,漫到膝盖,祁牧野堆的沙袋早已被冲掉,她只好搬来家中所有的重物,抵着沙袋,好让家里的积水少一些。
这两天大家都是就着米汤配点腌菜下肚。家中存的面粉都泡了水,不能再吃,米缸里的米也快见了底,这雨再不停,怕是要出人命。
江姨的退烧药也快吃尽,无奈之下,祁牧野只好淌着水去找她抓药。
陆琦的医铺也遭了殃,大多药材都泡了水,无法再用。听了祁牧野的描述,她沉默许久,从药柜的最顶层拿出几包,交到祁牧野手中。
“你拿去试试吧。”陆琦的语气中充满了疲惫。
祁牧野带着药和一小包大米回了家。城中处处是积水,家家都遭了殃,能吃的都吃尽了,祁牧野是求了好久,才求得这一小包大米。
连日的疲惫加上营养不良,许朝歌的脸瘦了好几圈。祁牧野看着她那憔悴的模样,欲言又止,纠结良久,终是默不作声,出门清理家中的物什。
大雨接连下了一个星期,总算舍得停歇,拨云见日,守得一寸阳光。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讨论着,忙碌着,清理灾后的狼藉,抱怨中夹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江姨的伤口已经化脓,偶尔会清醒片刻,与二人说几句话,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昏睡中。
祁牧野心里明白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她不忍心将真相告诉许朝歌,只能尽自己所能,将时间留给她们,自己一人收拾家中破败的局面。
大多数家具都被积水泡软了,日后用不了几次。泡水的木材、食物也都不能用了,衣服洗洗还能用,只是要将一切收拾完毕,才能有余力清洗。
她将无用的东西全移到了外面,收拾好屋内,再将这些东西扔出去。
外面恢复了往日的景象,讨论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几个官兵帮着一起收拾街道上的垃圾,摊贩们不时聚在一起,诉说着自己家中的损失,又是咒骂,又是欢笑。咒骂着这场无妄之灾,庆幸着家中损失不大。
祁牧野走到陆琦的医铺,她也正在清理被泡坏的药材。见祁牧野一脸沉重,她心领神会,给祁牧野倒了碗茶水,交给她一包药:“这个回家熬了吃,能少些痛苦,若不够,你再过来问我拿。”
祁牧野看着手中那四四方方的药包,喉咙发堵,憋了好久,才将眼眶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祁牧野无力道。
“你游走四方,想必也知道这病的威力,不然也不会冒着大雨也要把我请过去。”陆琦缓缓摇头,“若只是简单的划伤,若伤口再小些,兴许我还有些把握。只是伤口溅了泥水,已经被感染了,就是……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喝了药,她会清醒一些,也会舒服一些,你们多陪她说说话,了却心愿。”
回到家,许朝歌还是那个姿势,瞧见祁牧野,急忙起身:“陆大夫怎么说?”
祁牧野强行扯出笑容:“陆大夫的医铺也泡了水,她给我开了一方药,喝了江姨就能醒过来。”
一听此言,许朝歌拿过祁牧野手中的药包:“我去煎药。”
祁牧野躲过去,温柔道:“我去,你多陪陪江姨,她要是口干,用棉花蘸水润润她的嘴唇。”
许朝歌点头,又坐了回去:“我晓得,你嘱咐过我。”
太清楚真相并不好受。祁牧野强忍着肌肉的酸痛,支起炉灶,撑着膝盖坐在一边。很久之前,她就陷入过这种矛盾——若亲人即将去世,是要瞒着,还是即刻告诉她及相关家人。
那时候祁牧野只是当作一个议题思考,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最终的答案。没成想,回到一千多前的世界,她竟面对了这样一个难题。
喝了药,江姨确实不再痛苦呻吟,二人松了口气,揉肩捶背,趁此空隙抓紧补充体力。
“姐姐。”许朝歌坐在门槛上,望着屋外的星空,“等阿娘的伤好了,我就不让她再做面食了。”
祁牧野强装镇定,笑问:“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带着阿娘,和你一样,行走江湖。”
“我们辛苦了这么些年,也算攒了点钱。我现在想通了,钱是赚不完的,赚了钱,得懂得享受才行。”她回头可看了眼江姨的屋子,“阿娘一辈子都困在尹江,一辈子都困在我们这个小家,从来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识字,还能通过书本认识外面的世界。但阿娘不懂,她只能通过口耳相传脑补外面的世界。可是,她又能脑补出什么呢?连尹江都是她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了,她就算是没日没夜地想象,也走不出小小的县城。”
“所以,等阿娘的伤好了,我定要带她出去看看,让她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她看向祁牧野,“带她看看姐姐长大的地方。人生短短几十年,总不能老是居于一隅吧?”
祁牧野吸吸鼻子,偷偷揩掉眼角的泪珠:“好!等江姨好起来,我们一家三口就整日游山玩水,快意人生!”
许朝歌笑道:“那也不能整日游山玩水,偶尔还是要挣些钱补贴家用的,不能坐吃山空。”
祁牧野大手一挥,毫不在意:“怕什么,有我在!没钱了,我便抄几本诗集,作几幅书画,还怕卖不出去?”
许朝歌托着下巴看向祁牧野,满面荣光:“真好!”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早点到来。”
-
江姨昏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是清醒过来。她看着眼前欣喜的二人,将她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目光深邃,像是要将她们刻在脑子里一般。
她伸出虚弱的手掌,抚摸着许朝歌的脸颊,责怪道:“傻丫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许朝歌喜极而泣,她贴着阿娘瘦弱的手掌,不断磨蹭:“阿娘好起来了,朝歌便和阿娘一样,每顿都吃得饱饱的,吃得圆滚滚的。”
“不听话!”江姨伸出大拇指,揩掉她的泪水,“不管阿娘怎么样,都要好好吃饭。”
许朝歌自然是听话的,她重重地点头,紧紧握着阿娘的双手:“往后每一顿饭我都会好好吃,身体养好了,才能带阿娘出去看看。”
“我和姐姐商量好了,等阿娘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出去,一起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一起见识中原的繁华,看看姐姐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我们不再像现在这样辛苦,我们要赚一点钱,就享受一段日子。这样走走停停,定能将大铭走个遍。说不定,我们还能去西域看看,见识外邦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
江姨宠溺地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描述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她温柔地抚摸着许朝歌的脑袋,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眼中柔情,似有千斤重。
“朝歌。”江姨拍拍许朝歌的手背,缓缓道,“阿娘想吃冰了。”
许朝歌愣了一下,立马起身:“我这就去买,阿娘你等着我。”
江姨靠在床头,看着许朝歌点头。
祁牧野于心不忍,站起身就要代许朝歌前去:“江姨,我去买吧。”
江姨拉住祁牧野的手指,微微摇头。
祁牧野从江姨的眼神中看穿一切。她看向窗外许朝歌飞奔的背影,那是急促又带着欣喜的背影。
她坐回床边,紧紧抓着江姨的手掌,哽咽道:“江姨,等朝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