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江姨在唤人,祁牧野应了一声,拍拍许朝歌的后背,催促她去洗漱。
江姨正在屋外收拾带回来的食材,之前料到会下雨,这两天也没准备多少东西,加上刚刚这一番抢救,损失不多。
“诶!”江姨坐回到椅子上,唏嘘道,“没想到做了生意,还要看老天爷赏饭。”
祁牧野:“这世上不管干什么,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
江姨又叹息道:“只愿我这把老骨头能再争气点,给朝歌留下点嫁妆,让她往后能风风光光嫁人!”
祁牧野幻想着未来许朝歌穿上嫁衣的模样,语气不觉柔和不少:“有你这样的娘亲,就是朝歌最好的嫁妆。”
“朝歌聪明又能干,江姨你又那么开明包容,哪家小子那么幸运,能入得了朝歌的慧眼!”
祁牧野说得夸张,逗得江姨笑开了颜。
千百年来,父母的心愿无非就是子女能早日找个理想的归宿,双双把家还,一生平安无忧。
说起来,每逢过年,祁牧野也会被三姑六姨催着结婚,头疼得很。
“江姨,你这是怎么了?”祁牧野瞥见江姨裤脚的一丝血迹,伸手撩起裤脚问道。
一道狰狞的、正不断冒着血水的伤口出现在眼前。祁牧野一整个跪在地上,呆若木鸡。她在工地那么多年,都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伤口。
江姨拉着裤脚,企图以此遮掩过去:“刚才搬东西的时候划到了,扯了个口子,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好了。”
长辈就是这样,身上不管什么伤,都不当一回事,若没人发现,说不定他们能瞒一辈子。
“这怎么能算小伤?”祁牧野的嘴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掀开裤脚,让整个伤口露出来。伤口从脚踝一直划到小腿肚,约十几厘米,因为雨水的冲刷,两侧的肉都翻了出来,微微泛白,伤口中间不断冒着血珠,沿着脚踝往下流。
“江姨,你一直忍到现在?我要是没发现,你就打算一直憋着?”
“真不碍事。我皮糙肉厚的,早些年又不是没有过,都这么挺过来了。”
祁牧野无法再面对这样狰狞的伤口,她站起身,屋外仍是密集的雨丝,落在地上“嗒嗒”作响。
“我去找郎中。”说着,祁牧野抓起一旁的纸伞,抬腿就要冲进雨里。
“侄女。”江姨叫住祁牧野,“不要麻烦。”
说话间,许朝歌走了出来,她看向门口的祁牧野,疑惑道:“姐姐要去哪里?”
“江姨腿受伤了,我去找郎中。你在家候着,照顾江姨,别让她走动。”说罢,撑开纸伞冲进雨中。
古时候医疗条件差,卫生意识淡薄,受了伤就随意包扎一下,只要不耽误干活,那便没什么事。祁牧野作为现代人,想的自然不同。这样大的伤口,肯定是被利器所伤,不知道那利器是否生锈?城中雨水堆积,她们在雨中赶了那么长的一段路,雨水混着泥水溅在腿上,肯定混杂着不少细菌。伤口深且长,内里不容易消毒。
想到这,祁牧野的脑中只浮现出三个字。
破伤风!
古时破伤风一直是一种致命的感染。那时多战争,士卒被弓箭所伤,大多只是喷上白酒消毒。为了防止发炎,一般都用铁器等烧红来烙伤口,很多知名的将军和战士都死在这上面。她不能让江姨也落得这样的结局。
雨势愈大,城中的积水淹过了鞋面,奔跑起来沉重得很。两边商铺大门紧闭,商家都赶着回家避雨去了。
县城只有三家医铺,因为担心会有洪涝,听完祁牧野的描述,都只愿开几剂药给她。但那怎么能行?眼下最主要的是给伤口消毒,简单在皮肤表面喷一层白酒是远远不够的。
“大夫,城中何处还能寻到医师?”
“雨这样大,哪个人还愿意出门?再说了,我给你开的几帖药已经足够啦!在家安心养着,不要碰水,等雨小一些,你再来找我。”
“大夫,这不是寻常的伤口。”祁牧野双手比划着,“伤口那样长,又深,不及时处理,怕是有性命之忧。”
“这位娘子,不是我自夸,我行医几十年,不用看,光听你说,也知道病人的伤情如何。你相信我,用了我的药,不出一个月,就能行走如初。”
你不认识破伤风自然不了解它的威力,祁牧野在心里嘀咕着。
“大夫,城中可还有别的医铺?”
郎中缕着花白的胡须低头思索,他沉吟片刻,娓娓道来:“城中其他医铺你都找过了,这······我所知的,便只有城东那一家。不过那家是个女娃娃,她可不会看病,只会采些草药。”
祁牧野连忙鞠躬道谢:“多谢大夫。只是城东,该往哪走?”
郎中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用手指着:“沿着这巷子走到头,再往北面走。”
“北面是左手边还是右手边?”
“左手边。”
“多谢大夫!”
祁牧野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衣摆,马不停蹄地朝目的地奔去。医铺店面不大,倒像是在家中摆了些许草药。大门半开着,不时传来中药的香味。
祁牧野上前敲了敲门:“可有人在家?”
屋里走出一个身穿灰白衣衫的女子。不像是大铭寻常人家那般,衣衫宽松,中间绑着个腰带。她的衣服倒像是旗袍的改良版,从肩膀到膝盖都是直直的版型,腰间挂着一条布带,还未系上,垂在两侧。瞧见祁牧野,她的眼神探究,歪着脑袋凑近。
“姑娘有何贵干?”
“大夫。”祁牧野匆忙行了个礼,焦急道,“我家婶婶被利器划了个大口子,从脚踝一直到小腿,伤口深得很,加上回家途中沾了雨水,我担心会感染,特请你来家中出诊。”
“你既能寻到这来,想必也听说了,我不会看病。”女子敞开大门,拿起门口挂着的一串药草,“你找我去,不怕我误了你家婶婶的病情?”
祁牧野:“姑娘家中充满药香,想必是识药理的。既然能识药理,想必也略懂医术。况且,空口无凭,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祁某请求大夫帮我家婶婶看看。”
女子唇角一勾,浅笑道:“那你便在此处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与你一同去。”
祁牧野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夫。”
女子走进屋,打开橱柜,将里面的瓶瓶罐罐装进随身箱内,翻出几本书,一同装了进去。
二人在雨中疾走,祁牧野为她撑着伞:“大夫贵姓?”
才换的衣服因为这一路奔波,衣衫尽湿,加上道路积水,每一步都及其费力。出于对医师的尊重,祁牧野将伞倾向那位医生,自己的肩头被雨不断击打着。
早知道问大夫开几剂驱寒的药了,家中每人都喝上一碗,免得发烧。
“免贵姓陆,单字琦。”
祁牧野顿首:“陆大夫。”
陆琦常年去各地采药,对地形及其了解,二人抄了条近路,竟少了一半的时间。
“姐姐。”祁牧野还未进门,许朝歌便遮着头迎了出来,她揩掉祁牧野下巴的水珠,催促道,“我烧了水,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染上风寒。”
祁牧野赶紧伸出一只手遮在许朝歌的头顶:“你出来干什么?刚换好的衣服又要湿了。”
陆琦:“妹妹担心姐姐,你责怪她做什么?”
祁牧野哑口无言,抿嘴将她迎了进去。
江姨仍然坐在椅子上,许朝歌搬了张小板凳支着腿,裤脚已经被挽上去,渗出的血珠顺着重力滴在地上,点点滴滴,好不吓人。
见此情景,陆琦下意识地眉头微蹙,放下医药箱,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伤口。
祁牧野被许朝歌推着进了浴室。
“婶婶,你可还记得是被什么划伤的?”陆琦问道。
伤口的剧烈疼痛使身体分泌大量肾上腺素,麻痹痛感,流了大量鲜血,已经让江姨双唇发白,额头冒出细汗。她喘了两口气,缓缓道:“不记得了,忙着收东西,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是回到家换衣服才发现被划了道口子。”
“不碍事的,我涂点草药包扎一下就行了。”
“家中小辈关心,是福气,婶婶不要拒绝小辈的孝顺才是。”陆琦起身,打开医药箱,拿出一瓶药水,嘱咐道,“我这药涂上去,怕是会跟割肉一样疼,婶婶找块布咬着,免得把牙齿咬碎了。”
她将药水倒在碟子里,用竹夹子夹了一朵棉花,沾上药水。棉花吸收药水,瞬间变成紫色。
许朝歌递给江姨一叠布,按住她的肩膀一脸关切。
“婶婶,一会儿会痛得厉害,你得忍耐一下。”
江姨咬着麻布点头。可陆琦刚用棉花擦拭伤口外沿,江姨便紧咬牙关,瞪着眼睛绷直身体,脖子间的青筋突出,浑身颤抖得厉害。
在药品的刺激下,肾上腺素也显得无能为力。
“阿娘,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许朝歌按着江姨的肩膀,满眼心疼。她不懂医术,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在一旁不断鼓励,不断安慰。
祁牧野洗得潦草,脱下衣服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便匆匆换上衣服走了出来。刚出来,就看见许朝歌双手按着浑身颤抖,面目狰狞的江姨。
陆琦不断给伤口消毒,地上已经堆了小山似的紫色棉球。
“大夫,我婶婶的伤势如何?”
陆琦叹了一声,扔掉最后一个棉球,起身道:“伤口过深,我只能尽自己所能消毒。只是伤口沾了雨水,就怕会感染破伤风。”
祁牧野眉毛一跳,看着江姨忧心忡忡。果然和自己猜得差不多,这样大的伤口,肯定有破伤风的风险。只是,这位陆大夫是如何知晓破伤风的?
要知道,破伤风是在铭朝灭亡后四百余年才第一次在历史上以这个名字记载。
“一会儿我会把伤口缝合起来,晚上可能会起高热,一会儿你就去熬退烧药,待烧退了,内服消炎药。切记,烧未退千万不要服消炎药,若伤口没有恶化,那便大功告成。若伤口恶化,发红化脓,或者身体出现反应,那便是破伤风了,我也无能为力。”
祁牧野:“还望大夫全力救治!”
陆琦:“那是自然。”
陆琦从药箱中抽出一卷布,摊开,里面是根根银针,反射着烛光,揪着每个人的心尖。
陆琦熟练地剪下一段细绳,泡在药水中,用竹夹夹起,穿过针眼。
她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个瓶子,标签对着手心,倒在另一只手中,为双手消毒。
祁牧野看着她一通操作,越发觉得熟悉。
“你帮着扶一下你婶婶的脚,免得乱动碰到骨头。”陆琦拿起针线,对祁牧野嘱咐道。
“大夫,直接缝吗?”祁牧野看着眼前那一大截伤口,不忍道。小时候她缝个两针都哇啦地哭了好久,眼前这伤,少说也要几十针,如何能忍受?
陆琦已经将针尖抵在脚踝处,未抬眼皮,冷漠道:“我家店小,可没有专门的麻药,若嫌弃,你大可出去让别的郎中开剂麻沸散,你回来煎起来。不过是你家婶婶的伤口要继续暴露在空气中,增加几分感染的几率罢了。”
祁牧野为难地看向江姨。后者因为肾上腺素的减弱,痛感不断刺激大脑皮层,她垂着眼皮,紧紧咬着口中那块方布。察觉到祁牧野的视线,江姨给了个安慰的眼神,轻轻摇头。
“江姨,你忍耐一下,咬咬牙,很快就过去了。”祁牧野忍痛安慰道。其实这番话的作用特别小,小孩子打针的时候,父母总会用这套话来哄骗孩子,但现代的孩子哪有那么好骗,不论父母怎么劝说,他们仍旧扭曲着身子,不断尖叫着,就是不愿靠近拿着针筒的护士。
陆琦没有任何预告,就将针穿进了肉中。江姨被痛得猛地绷直身体,双腿下意识地躲避,她的嘴中发着吃痛的含糊的呻吟,瞪大眼珠子,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流出,她的双手抓着许朝歌的手臂,她有多痛,就用多大的力气抓着许朝歌。
“阿娘,你再忍耐一下,大夫很快就好了,你再忍忍!”许朝歌的脸上也早已流满心疼的泪水。身为女儿,母亲在忍受非人的皮肉之苦,她站在一边却帮不上一点忙,她第一次感受到这般沉重的无力感,冲击是如此巨大,范围是如此广阔。
祁牧野不敢抬头去看江姨的表情,她懂那种切肤之痛,但也只是懂个皮毛。现代医学下的疼痛与古代医疗中的疼痛,不能相提并论。
陆琦的动作很快,快到若陆琦说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型医院的一线工作了几年,祁牧野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江姨已经痛到脱力,昏睡过去。
陆琦给江姨的伤口上盖了一层纱布,用布带绑起来,拿出一剂药,让她们快些熬起来。
“祁某出游多年,像陆大夫这样的郎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陆琦低头含笑,缓缓道:“我姑且将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的赞扬。”
祁牧野拱手道:“自然是对陆大夫的赞扬。”
外面的雨没有减弱的趋势,陆琦瞧了一眼,从医箱中拿出刚才装进去的本子,坐在竹椅上记录着。
祁牧野稍稍凑近,好似毫不在意道:“陆大夫还懂洋文?”
陆琦抬头一愣,又恢复自然:“早年与西域几位游学的大夫学过一阵。”
祁牧野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琦,大脑飞速运转,搬来竹椅坐在她身边,试探:“陆大夫,你可知奇变偶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