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你……”
“阿姐,你别不要我……”霍青荇离开圆凳,屈膝半跪在她脚前,捏着她的衣角,眼圈晕开一层层红:“我好慌……”
钝疼袭来,白微眼帘下垂,一滴泪碎在雪白的毛茸茸地毯。她很快打起精神,想搀她起来,偏偏跪着的人有一颗执拗的心,死活不动。
两厢僵持着。
压抑无声中,气氛又是一变。
霍青荇脑子乱糟糟的,眼神惊惶,她甚至厌恶起逃不开女色吸引的自己,若能逃开,若能真真正正做一个心思清正的君子,阿姐……也就无需费心至此了。
可她做不到。
她放不开对沈筠的索取,也舍不下对白微的一腔痴迷——朝夕相处,不分彼此的这九年,她们早就有了比血缘更亲厚沉重的感情,像是双面镜,两生花,哪怕是白微的一点点的介意、远离,都能化作一柄尖刃,刺破她的心,乱了她的章法。
她浑浑噩噩地跪在那,乞求白微多看看她,多想想那些年的亲密。
她看似得到了很多,实际上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说她是赌徒,这话诚然不假,霍青荇不仅是胆大包天的赌徒,还是一个贪心鬼。
沈筠的温柔爱意她要。
白微的宠溺迁就,一次次为她破例、让步,没有限度的包容,才是撑着她往前走的底气。
她从来不是为自己一人奋斗拼搏,还要带上阿姐的那一份。
她离不开白微,总要做她最亲近的人,才能有赖以生存的足够的氧气,才能有枝可栖。
她一直把白微视作乐园、避风港一般的存在,由此一日日地生出着迷、依恋,既依赖她,也想伸开双臂,为她遮风挡雨。
她不是仁善做事不求回报的好人,工于心计的事儿没少做。
可白微是那样的细腻而幽深,霍青荇陡然间猜不透她,不知道一场试探为何会招致这样的局面?
最可怕的是,事情演变至今,好像早不是一场试探引来的问题了,潜藏在水底更深层的源头,她寻不见,看不清。
她不知道白微为何要恼,会不会感到失望。
这才是她伸出去的手在轻轻颤抖的原因。
“我……我是不是很自私?看似凡事为你着想,其实最爱的还是我自己……”她不停地问心,也问白微:“我还配不配你的好了?“
她的声线不稳,脸色苍白,一身精神装束,狼狈到常人不忍看。
常人不忍看。
白微也不忍。
她茫茫然地抬起手,不明白怎么就把人逼到这个份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来,也不是要和惊蛰决裂的。
掌心覆在霍少爷蓬松细软的头发,爱怜地揉了揉,乱了那俊秀洒脱的发型。白微怔然一会:“我没想打乱你的人生,你谈几个女朋友,上过几次床,认真来讲,其实和我没有一分干系。”
她狠着心道:“但你也说了,长姐如母,在我还有资格管你的这几年,我要尽好我的本分,不然我对不起大太太,对不起霍家,也对不起你。惊蛰,我怕你学坏,做那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之人。”
话匣子打开,思路渐渐明晰,她眼里神光荡漾,迷炫了看客的心,她犹然不觉,看向半空,视线胶着在某一点:“我无意改变你,也不会自大到掌控你的所思所想,要你做我思想的傀儡。只是惊蛰……我有责任和义务来告诉你,做个清心正直的人。你很聪明,恰恰是因为你聪明,很容易剑走偏锋走危险的路。”
可我已经走在一条极其危险的路了。
我没有退路了。
霍青荇低着头,趴伏在她膝盖,小声啜泣。
白微心肠柔软,喉咙有了轻微的哽咽:“你说得对,旁人能对你无情,我不能。正因为不能,所以你一举一动常牵动我的心。你喜欢女人和女人交欢,我就要想,你这是怎么了?是受了刺激,还是天生与男孩子不同?我总要多多地考虑你的感受。
“你在西京求学、谈恋爱,我也放不下心来,我会忍不住想,惊蛰有没有在这个年纪做不该做的事,有没有被外事外物移了性情?有没有欺负了沈小姐,早早珠胎暗结?
“我会想很多,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很多。沈前辈曾找过我,说霍少爷是不缺女人的那类人。我一开始不懂,后来不知不觉就懂了。你是这类人,我就更不放心了。
“你会心慌,我也会怕。我怕你迷失在花花世界,忘了我。我没别的亲人了,最亲最爱的,只剩下你。
“我坐车来西京,也有过重重顾虑,但我还是来了,我想见见你,也想看看和你恋爱的沈小姐。我看见了你,也见到了沈小姐。
“沈小姐是能和你走同一条路的人,我不是。
“可我仍在强求。
“我总试图教你点什么,这种想法,何尝不是另一种自负?是我在你身上套了隐形的枷锁,原谅我今天才发现。
“没有今天这场糊里糊涂的谈话,我不会惊觉,你我的认知出现了很大的误解。我不是你眼里光明坦荡的圣人,你也非我心里只会属于我的惊蛰。
“你有你的浪漫天地,我有我的自由追求。你是俗人,我亦俗人。
“我们可能太亲近了,一叶障目,当局者迷。
“我说我是俗人,是我也有过阴暗的嫉妒,我习惯了你在,也有浓烈的占有欲。亲人、朋友、恋人,难免被欲.望驱使,面对你,我也时常无措,时常犯错,时常自省。
“但有一点到老到死都不会改变——我希望你好,盼你无忧无疾,愿你得偿所愿。”
啜泣声渐趋于无,霍青荇仰着头,那双哭过的眼睛,被泪水洗过,清湛动人。
于是白微更喜欢她了。
“是我不对,我不该把我的想法加诸在你身上,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压力。百人百性,千人千面,你不一定要做那最良善无辜的好人,你也可以做坏人。”她沉吟一番:“坏人,也有坏人的底线。可以坏,不能恶。”
“你就那么担心我走大奸大恶的歧路?”
白微轻轻抿唇,手拂过她的后脑,替她抚平倔强支棱着的碎发:“大概是因为……我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霍青荇笑了,双臂趴着她的腿,一手支颐,眼目亮晶晶:“阿姐,我有自己的底线。”
我的底线是你。
白微闭上眼,须臾睁开:“你还想哭吗?”
“……不想了。”
“那还不起来?”
“……”
霍青荇讪讪地摸摸鼻子,讪讪起身,扑通,又跪了:“你还要我吗?不是很完美的我,还能在你心里有一席之地吗?”
她动不动就跪,白微力气没她大,想了想,一手揪着她脆弱白嫩的耳朵:“你起来。”
“不,我要听你亲口说。“
“说什么?”
“你心里清楚。”
她耍无赖的本事一流,好似又褪去一层伪装,很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长跪不起。”
“男儿膝下——”
“什么男儿,狗屁男儿!我——”她到底不敢再在节骨眼说破身份,招来其他乱子,话在舌尖一滚:“我想当你的妹妹,不想当阿弟。”
白微沉默,狐疑地看着她。
霍青荇挺直上身,哪怕跪着,也跪出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势。
不想当阿弟,想当妹妹。
“你又把我弄糊涂了。”她轻叹。
霍青荇握着她的手:“阿姐,你说嘛。”
她摇晃白微的指节。
极尽撒娇之能。
倘是妹妹,还是个乖顺叛逆,充满矛盾特质的妹妹,白微只会更操心。
她颇感头疼,唇瓣张合,说出霍青荇想听的承诺——
“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我也是!“
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氛围倏地一散,空气里重新满了快活的气息。
白微托着她的手扶她起来,霍青荇弯腰捶捶膝盖,笑颜明媚:“阿姐,那这一页,就掀过去了?”
糊里糊涂较真,哭过,笑过,又糊里糊涂说开,彼此让步,重归于好,白微快想不起来她来这的目的了。
可一望进那双清澈愉悦的眼睛,她又想起来了。
她是为惊蛰来的。
不小心窥见不一样的她,不小心窥见惊蛰复杂难懂的思潮,许下“永不抛下”的诺言。
等察觉落入对方的‘网罗’,已经晚了。
当姐不易。
她一手捂在”阿弟“得意忘形的笑眼,纤长的睫毛在她手掌心不安分地眨来眨去,痒痒的,她忽然莞尔:“保证书,你背给我听。“
“啊?”
霍青荇捉住她的手,狐狸眼睁圆,可可爱爱:“我不是写好给你看了吗?”
“写的不算,我也要听你亲口说。”
“……”
好羞耻啊。
披着少男壳子的霍少爷脚趾蜷缩,脸唰地红了:“打个折?”
“没有优惠。”
“也太无情了吧!”
“那你背不背?”
“为什么一定要背?”
“为了让你长记性。我做我该做的,你做你该做的,你喊我‘阿姐’,我就有必要在你面前敲一敲警钟。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白微转身坐回椅子,明眸噙笑。
可以听可以不听?
霍青荇怎么可能不听,怎么敢不听?
她老老实实站好,真就是求学生涯里第一次做检讨,她记性好,当面交给白微的保证书内容全是新写的,与掉进水洼的第一封截然不同。
光给白微看就够心虚的了。
遑论当着她的面亲口背诵出来?
“我……我错了,我实在大错特错!立身为人,当……当恪守清正,学生……就要做学生该做的事,好好读书,读好书,什么情情爱爱、耳鬓厮磨,与我、与我又有哪门子关系呢?”
这么打脸且不诚实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饶是霍青荇自认脸皮厚,也够吃一壶的。
她清清喉咙:“阿姐教训的是,阿姐平日日理万机,我还连累她为我心忧,我罪该万死……”
白微似笑非笑地捡起桌面的一支钢笔,散漫把玩,霍青荇脸火.辣辣的:“但我心是好的,我对阿姐又有什么坏心眼呢?我只是盼她有个好归宿,再者说了,男人女人,本身对爱情的定义便有天差地别。爱情之于男人,是传宗接代放在枕边养在家中的一朵花。女人呢?常常有女人傻得将爱情看作生命的全部。
“要我说,阿姐至清至洁,何必深陷污泥?
“纵使要找知心人,女人堆里,好女人的概率比好男人的概率大多了。我像个老妈子为阿姐殚精竭虑,阿姐却要误会我,她误会就误会吧,我岂可惹她动气?我也不是很有道理的……”
要拨开这身衣服,恐怕她浑身上下的皮肤都要烧红了,她顶着白微时而沉思时而浅笑的目光,脚趾抓地,双手无处安放:“我用最真诚的态度来反思己身之错,我错在哪里呢?是不应指手画脚乱出主意,还是自作主张用己心乱阿姐的心?”
她瞥了岿然不动的那人一眼,理直气壮:“可这样才是我啊,我和阿姐,从来直来直往。我心是好的。至于阿姐以为我有错,那就是我有错吧……我继续反思,继续检讨……”
要命。
霍青荇脸红得好似火烧云,她用求救般的眸光瞅着阿姐,阿姐用手撑着下巴,兴味盎然。
天呐。
饶了她吧。
她就是有罪,也罪不至此啊!
“我……”
她眨眨眼,委屈道:“我背不下去了……”
白微拿眼嗔她,一把清冽好嗓子,抑扬顿挫地续下去:“我以后再也不惹阿姐气恼了,正式成年之前,绝对把持住躁动的心,我是谁呀,我是霍青荇,我说话算话,从今天起,不看闲书,不做闲事,只一心读书、恋爱、做人,争当今代好少年,从今天起,阿姐再不为我烦忧,我霍青荇……”
“停停停停!”霍青荇本人听不下去了:“怎么还公开处刑?”
“不然?你自己写下来的大话。”
是啊,大话。
能不能做到还说不准呢?
万字长言,八千字都是糊弄,余下的两千多字,净是拍马屁。
白微气息一沉:“下不为例。“
“好好好,是是是……”
某人点头哈腰,气势尽丧。
等了一会,看她没下文,霍青荇小声问:“那这一页,可以掀过去了吗?”
“你说呢?”
她不敢说。
窗外夜色浓浓,月亮爬上来,照在一地霜雪,白微转而静默。
霍青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也不打扰,那些耻于为外人道的惊惧、羞赧、慌张,渐次隐没,心湖复归平静,那些只有在冬天里飘落的大雪也一朵朵开出春日可见的娇艳颜色,心里无端吹起一道风,惊蛰一响,万物春生。
这是唯有两人单独相处才能萌生的舒适安宁。
是普天下唯有阿姐能馈赠的安心。
谁来也取代不了。
独一无二的,温情。
她不惹打破此刻的静谧。
转头,和白微一起,看窗外皎洁月色。
.
“阿荇,晚安。”
“晚安。”
霍青荇前脚送白微回房,后脚与沈筠互道晚安。
这一夜,沈小姐留宿‘男朋友’家中。
白微从浴室出来,披着浴袍,将自己团成毛茸茸的蚕茧,这一日于她而言太累了,她闭上眼,几个呼吸,人已经睡下。
隔壁房的霍少爷在床上翻来覆去,墙的左边是女朋友,右边是阿姐,她痛定思痛,好歹收敛性情,没在白微在的时间里和沈筠调.情,至于‘打电话’,就更不行了。
一个鲤鱼打挺,她踩着棉拖下床,打开衣柜,看着挂在衣架的内衣,心里蠢蠢欲动——阿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这礼物,应该能送出去了……吧?
惊蛰:我的底线是你。
阿姐:我永远不抛下你。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也是一切矛盾的起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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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