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好看的白微也有烦心事儿,茶不思饭不想,几天的功夫人眼瞅着消瘦。
大太太亲自出马挖空心思为她做美食也于事无补,吃什么吐什么,仿佛这孩子又回到她十六岁那年,压力大得写到脸上。
“她又没吃?”
宋妈端着托盘下来,里面的东西是丁点没动,她摇摇头:“泡澡去了,看着郁郁寡欢,没甚精神。”
宋薄秋心里直犯嘀咕,她那讨人嫌的女儿怎么招惹微微了?
要说招惹,也不大对,她女儿她知道,对微微恨不能捧在掌心揣在裤兜含在嘴上怕化了的殷勤,巴不得哄人开心才是,哪会惹得人饭也吃不下?
但惊蛰回西京那天表现确实不大对劲。
写了信,送了鸟,那只红毛鹦鹉见天儿扯着嗓子“阿姐,阿姐”,要么就是“阿姐开心,阿姐开心”,听得她这个当娘的醋醋的。
霍云舟倒是挺得意,夸赞他的“好大儿”会讨女孩子欢心,日后肯定桃花朵朵开。
宋薄秋忍不住腹诽:欢心?她是一点没看出白微有欢喜的样儿。
她急得不得了,一是这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养只狗还有感情呢,她没法不牵挂。二嘛,好女儿在外求学,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阿姐,白微若有个不好,宝贝心肝回来不定怎么个折腾。
“不行,我得去看看。”
走到一半她停下来,扶着楼梯扶手陷入沉思。
宋妈呆呆瞅着她,宋薄秋嗐了一声:“我再等等。”
白微脸皮薄,虽然以她的年纪当她娘都差不了多少,但贸贸然进去了,万一这孩子觉得尴尬,她哪好直接与她谈心?
她考虑的周到,又不免骂了霍青荇两声,念叨她不省心,去了西京,还要老娘为她收拾烂摊子。
“大小姐可不是‘烂摊子’。”宋妈读懂她的心,笑道:“那是大少爷珍贵的念想。”
“念想念想,为了她这点‘念想’,我也几宿没好眠了。”她揉揉太阳穴,低声抱怨:“她们‘姐弟’俩在闹什么?越来越教人看不懂了。”
房间笼子里的红毛鹦鹉吃饱了就喊,“阿姐,阿姐”,不厌其烦。
白微不愿关着它,这鸟儿却非要和她作对似的,定要在那金丝笼里住到天长地久。哪怕偶尔飞出去,到饭点也会飞回来,不知道怎么调.教的。
她要沐浴,想了想提着鸟笼进了浴室。
解了衣服躺进大大的浴缸,耳边不停回荡“阿姐”“阿姐”,仿佛早就离开的人在耳边不遗余力地喊。
震得她心口发麻,利索起身,光着脚拎着笼子将其丢到门外。
感受到主人正发作的无名火,红毛鹦鹉颇有灵性,蔫头耷脑缩着脖儿。
水滴沿着白微细长的腿滑落,水珠聚在瓷白地砖,泅出小片湿渍,莫名的禁忌,又莫名的勾人。
能逼得天下的男人女人一道儿发疯的美。
美得勾魂夺魄,和风骚一点儿不沾边,冷冷的,唇色发白,胸脯有韵律的起伏,昭示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抿唇盯着那缩脖儿的鹦鹉,心想:惊蛰惹我生气可不会做这丑样儿。
可就是她的惊蛰害得她进退两难,难越心关。
浴室的门关闭,反锁好,白微重新躺进冒热气的浴缸,冷热相遇,激得她身子一颤,不受控制地坐在里面,双臂慢慢抱住自己。
是自我防卫的姿势。
防卫,是感觉到了危险。
也被深深的愧疚折磨得痛苦难言。
霍青荇是她“阿弟”,是救她出火坑的恩人,是比血缘关系更亲密的家人。
少年人喝醉酒,懂得什么?正是贪色好鲜的年纪,犯错实属寻常。
她原谅了她的惊蛰,没法轻易原谅自己。
她一次次自虐式地回想那个吻,回想是如何在一片醉意里忘记拒绝,又是怎么在对方软声缠磨下,启开唇齿,唇舌交缠,以至于沉溺。
……不该犯这样的错的。
霍老爷喜为儿子豢养金丝雀,她就真是金丝雀吗?
惊蛰口口声声喊她“阿姐”,她怎能不做好这个阿姐?
少年人犯错情有可原,成年人呢?
白微没法放过自己。
头埋入水里,窒息感一拥而上,混沌的头脑拽着她回到阴雨连绵的1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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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方才孙家来人了,大太太接见的,孙太太想为儿子求娶‘大小姐’。”
大小姐。
这是霍家人对她的称呼。
明知道窥听人说话不对,出于直觉,白微还是停下脚步,偷偷躲在半人高的‘金玉白菜’后面。
“孙家?”霍老爷的声音很是不屑:“孙家也敢和我儿抢人?薄秋怎么说的?”
“大太太当然是拒了。”
“拒了好。”霍云舟冷峻的眉眼抬起,高大的身形挡住白微投过去的视线,如若高山。
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声线冷硬,比外面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雨水还无情:“微微是个好孩子,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有才气,有傲骨,聪明又简单,不怪惊蛰喜欢得忘乎所以。”
“是啊,大少爷对‘大小姐’迷恋至极。”
“迷恋就迷恋吧,反正养得起,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左右惊蛰喜欢,等长大成人,辛苦微微替他生个一儿半女,不生也行,成功的男人哪能没有优秀漂亮的女人作装饰?”
“老爷说的是……”
白微蹲得脚麻了,听清,也看清,她在霍家的身份。
为惊蛰生一儿半女?
优秀漂亮的女人作装饰?
她四肢发冷,拼命咬着牙,连霍老爷何时走的都不晓得。
“阿姐!”
唇红齿白的小少年翻遍半个家终于找着她,狐狸眼弯弯,说话声和女孩子似的,很爱撒娇:“阿姐,你可真让我好找,再找不着你,我要急哭了。”
‘他’欢欢喜喜走过来,就要如平日般依偎在她怀里。
指尖碰到自己衣角,白微如临大敌地推开‘他’!
惊蛰从来待她不设防,饶是自幼习武,也栽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很滑稽,但她笑不出来。
身体在发抖。
霍老爷的话不停在耳畔回荡——
为惊蛰生个一儿半女……
那她成了什么?
她成了什么?
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还是供贵人随时把玩狎弄的妓?!
她嘴唇发抖,声音近乎哀求:“别过来,你别过来……”
“阿姐?”
她吓到了人,她也不想吓到这个孩子,可她控制不住,她控制不住地发冷,想吐。
“阿姐、阿姐我不过来,我不过来……”
她急慌慌转过身,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做别的,而是心细如发地跑到外边,凶巴巴嘱咐下人,她要和阿姐玩游戏,谁也不准进来搅扰。
十三岁的霍青荇已经具备一副敏感体贴的心肠,她小心翼翼靠近,半跪下来:“阿姐,这里没有别人,你别怕……没人能伤害你……我也不能……”
她战栗了多久,惊蛰陪她多久。
“我会努力长大的,我会保护你的……阿姐,你别怕,还有我呢……”
眼泪掉下来,哭得比谁都凶。
白微惶惶惊惧的心奇异般的在她断了线的泪珠里得到安抚。
担心吓到她,这孩子迟迟不敢多近前一步,哭得可怜,嗓子哑了,鼻头红红的,白微恍然初醒地走到她身边,搂她入怀。
豆大的眼泪砸在她手背,烫得惊人。
“别哭了,别哭了,阿弟不要哭了……”
她越哄,霍小少爷哭得越压抑,哭得她猛地尝到肝肠寸断的苦。
“谁给你、给你委屈受了?是谁、是谁吓着你了……”抽抽噎噎地,也要问出这句话。
白微轻拍她的背,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等了又等,好像懂了。
“是我爹?”
“不是……”
“是他对不对?”
她就要冲出去找人算账,白微拉住她,紧紧抱住:“我是不是你阿姐,你要不要听我的?”
“你是,我听。”
“那就擦干眼泪吧。”
“阿姐……”
白微松开她,霍青荇听话地擦干泪水,花了几分钟平复好心情,一字一句道:“总有一天,我会是霍家名正言顺的主人,外人说的全是屁话,你不要听。我会拿这世上最好最美的献给你,你会是霍家永远光鲜自由的大小姐。你是我阿姐,连我也要匍匐在你脚下。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要我打狗,我绝不骂鸡。阿姐,你好好的,你再耐心等等我,等我学成本事,还你更广阔的天空……”
少年人的心意天真霸道,有时候讲理,有时候幼稚得可爱,仿佛生下来就懂了心甜如蜜,离这颗心近了,也会被水汪汪的甜浸染。
可惜白微执拗地陷入一种难以理解的病态。
她食不下咽,压力大到要崩溃,想挣脱命运的枷锁,愤怒,犯呕,停不下来地压榨自己。
她不能指望一个孩子再救她一次。
她想出色到所有人都看见,想挣破这华丽的樊笼。
适得其反,身体先撑不住。
人人以为她在焦虑学业,殊不知于她而言最简单的就是学业,她恨这学业太简单,为何不再难上几倍?要很难很难,她才能脱颖而出,做到最出彩,最无可替代。
更高的价值取代次一等的价值。
要成长到霍家奈何不得她的高度!
又一次吐出入嘴的米粥,霍青荇叩开她的房门,脸上洋溢着明灿的笑,手里捧着一碗熬好的粘稠的莲子羹:“我陪阿姐吃,阿姐,慢慢来,不要急好不好?”
眼里是笑着的,介于虚弱和虚脱之间,白微恍恍惚惚听见她埋在喉咙未发出来的哭音。
“我喂阿姐,阿姐吃一勺,我吃一勺,咱们慢慢来,我会保护阿姐。”
“你不信我,我的灵魂都会黯淡无光,阿姐,你信我……我会长成很厉害的人……很厉害很厉害……”
“阿姐,吃呀。”
她咽下到口的莲子羹,胃里暖暖的,心也暖暖的。
没再犯呕吐出来。
“阿姐真厉害!”
伴随小小少年恳切的夸奖,白微度过有生以来第二段难熬的时光。
这是一个节点。
节点一过,迅速成长。
白微声名鹊起,惊蛰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变得比同龄人沉稳,不爱嬉闹,每日学文习武,琴棋书画,样样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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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苛责她,她就自我苛责。
她不怪惊蛰醉酒吻她了,她没脸怪她,她怪自己意志不坚定,险些带坏一个品性纯良的好孩子。
白微惨白着脸从浴缸出来,头晕目眩,勉强穿好衣服,想给身在西京的人写信,打电话也行,但她这会状态不适合通话,她撑着两条腿迈开,一个不慎,栽倒在厚实的羊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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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的深秋落起了雨,辩论赛结束,国文系赢了法学系,沈筠大出风头,在领奖台领了个人表现优异奖,捧着奖杯送给从始至终坐在台下的小少爷。
霍青荇接过奖杯:“很棒。”
“有没有奖励?”
比如一个吻。
沈符立马捂了眼:“喂喂喂,你们注意一下影响,我还在这呢,这多不好。”
没等来期待的答复,沈筠扭头一脸嫌弃:“聒噪。”
沈少爷戏瘾发作,呜呜呜地掩面逃跑。
“阿荇?”
她迟迟不说话,沈筠语气疑惑。
同寝的室友抱着伞走过来,稍后她们国文系还有其他活动。
看她有人陪、有事忙,霍青荇一脸歉疚:“不好意思学姐,我有事得先回一趟。”
窗外大雨瓢泼,她拔腿往外冲,沈筠没追上,心疼皱眉:“急什么?冒着大雨跑出去,淋病了怎么办?”
“病了,阿筠喂他喝药啊。”
室友在那打趣。
沈筠笑了笑,三分真七分假地嗔道:“不是你们放在心尖的人,阿荇要是真病了,我唯你们是问。”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结伴下楼。
霍青荇冒雨回到西柠路的四合院,到家衣服顾不得换,冷着手拨通自家的座机。
电话铃响起。
宋妈惊喜道:“大太太!大少爷的电话!”
宋薄秋踩着拖鞋过来,步速比往常快了些:“你说说,肯定不是想我,是来问微微了。”
她接过话筒。
“娘!阿姐呢?阿姐有没有好好用饭?她人呢?”
起头喊了个“娘”,后面句句不离白微。
当娘的醋得要死:“她在房里呆着,我还没问你怎么招她了?真是的,你就不能乖一点……”
“我错了,娘,你帮忙看看,阿姐在做什么?”
她在电话里百般央求,宋薄秋耳根子都被她磨软了,话筒交给宋妈:“好好好,我上楼帮你看看。”
霍青荇支棱着耳朵细听,一开始是脚步声,后来是模模糊糊的叩门声。
“微微?微微?微微你听见了回我一句?”
“微微?”
她脸色一变,门把手拧不开,她从楼上往下喊:“宋妈,去拿钥匙!”
钥匙?
拿钥匙?
阿姐把门反锁了?
她为什么听不见?
她晕倒了?
霍青荇打了个哆嗦:“阿姐怎么了?来人!来个活人!宋妈!宋妈!!”
“哎呦少爷,不好了,大小姐晕过去了,额头还很烫,烧起来了……”
“说这个做甚?没来由惹她忧心!”
啪!
电话中断。
霍青荇呆滞片刻,脱力地瘫坐在地:完了,阿姐果然把属于她的错背在了自己身上。
她一巴掌扇在脸上,浑浑噩噩地想:她当时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地吻她,她不是人,她真是大错特错!
白微不想做霍家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这人很拧巴,自尊自强,九年的朝夕相处,是真把惊蛰当做世上最亲密的家人。
惊蛰醉酒吻她,她不愿意也不舍得怪她,那么不是惊蛰的错,就只能是白微自己犯了错,她主动把错背过来,自我反省,她的‘阿弟’就还是清白无辜的好孩子。
她是这样想的。
她自我苛责,也为醉吻时的放松沉溺感到羞耻,感到不可饶恕。
道德底线高的人总是爱难为自己。
ps:今天的更新提前放上来了,不要说我没更哦(猫猫叉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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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