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绍坤神经兮兮地关好门,不算明亮的屋子或坐或站,共有十几人。
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这些人俱是前揽月社成员。
揽月社被连根拔除,48名学生遭开除,每人的名字刻在燕大校门前的耻辱碑,来往路过的人抬眼就能看到。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出了名。
不过是谁也不想要的臭名。
没了社长、副社长,且顾画楼、荀熠、陈四死于同一天,所以裘绍坤喊他们来,他们就来了。
“知道我喊你们来为了什么?”
“废话少说,少卖关子,我就直说了,他们三个说没都没了,我不信世事有这么巧!”
“我也不信。”
“但他们的死都有确凿的说法……”
“那也太巧了……”
能考上燕大的学子,不论人品,智商起码高于大部分人。
裘绍坤眼睛转了转,一手抬起,众人安静下来,他问:“这些天,有人找你们吗?”
“有,顾家、荀家,明里暗里接触了几次。”
“没说不该说的吧?”
“没有。”
“这个节骨眼,我们不敢乱说。”
伤了一只眼的印炫忽然问:“怎么,是可以说了吗?”
“可以说了。”裘绍坤环顾众人:“顾家找到我,许了重利,做成这一桩,咱们拿钱走人,改名换姓,奔赴新前程,也不怕被那假薛戾报复。”
是了。
正是惧怕蛰伏在暗处的狠人,他们才不敢在顾、荀两家找上门来时多说一个字。
谁的命不是命?
但命与命分量不同,价值也不同。
陈四的死讯他们最先得知,紧接着顾画楼也没了,荀熠更是在众目睽睽下一跃而下,他们的命比顾画楼、比荀熠的命还值钱吗?
不。
“放眼整个社团,今天能来这儿的都是见过‘假薛戾’的人,不管他露出来的是真容假貌,顾家许了重利,生意就值得一做。现在……咱们把他的脸画下来,交给顾家人,管应城会掀起什么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左右这里没你我容身之地了。”
“顾家……许了多少?”
他比了个数。
印炫不吱声了。
一万块。
比假薛戾当日说的五千还多。
“干了!”
“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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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小崽子,钻钱眼儿里去了。”
顾老爷死了儿子,没心思喝茶,模样憔悴:“好啊,那就让我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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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要回去了?”
“是啊,回西京的行囊大太太已经帮忙收拾好了。”
“回西京好啊,西京人才济济,又有沈小姐那么好的女朋友,少年人哪有耐得住寂寞的?”
下人们捂嘴偷笑。
白微从燕大回来,进家得知阿弟明日启程回西京的消息,心情愈发沉闷。
“大小姐好。”
“大小姐回来了呀,今晚大太太炖了鸡汤,又有口福了。”
她兴致缺缺:“青荇呢?”
“在老爷书房呢。”
父子谈话,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白微拎包上楼,回房淋浴,洗干净,换了身素色旗袍坐在客厅发呆。
霍灵绯几次路过都没见她动弹,也是稀奇:“你这是被谁定住了?回家还这么端着,不累吗?”
白微不觉得自己在端着,她一向和霍灵绯话不投机半句多,许是太无聊了,她换了个姿势,供奉在庙里的玉像总算舍得挪动,霍灵绯坐到她对面,捡起放在茶几的葡萄开始剥皮:“怎么了,霍青荇要回去读书谈女朋友,你心里别扭了?”
“我别扭什么?”
“你最好像你说的那样,不别扭。”她吐出葡萄籽,实在忍不了:“不过我看你都快别扭死了。”
“……”
“你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又没乱说。”
托盘里的葡萄她吃了几颗就不吃了,太酸,下人递来湿巾方便她擦手,她笑笑:“我如果有个时刻捧我在心上的阿弟,我也想他永远陪着我,片刻不离开。”
可她没有。
她亲哥待她都没霍青荇待白微一半好。
这几年来,看得多了,她也麻了:“你就承认吧,没甚不好意思的。”
白微眉尖微蹙:“你想太多了。”
“是你想太少了!”你以为你是谁?不外乎是爹爹为好大儿养在笼里的金丝雀!
实话霍灵绯没胆子说,害怕爹爹晓得了家法伺候。
她叹了两声:“算了,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
霍二小姐时而有脑子,时而没脑子,说出去的话没几人会在意。
白微却将这话往深了想,意外品出比白开水还淡的关心,她诧异道:“你不恨我吗?”
霍灵绯顿在那,神色莫名。
“我以为你是恨我的。霍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因我之故,委屈做了‘二小姐’,就连我,提到你,也得称呼二小姐。”
“呵,我哪敢恨你?大哥不得把我剥皮抽筋?”
嘴上说不恨,又哪能不恨?
否则不会年少被人教唆就起了杀心。
那次没能淹死白微,霍青荇上岸给了她一巴掌,就是这狠狠的一巴掌,差不多把她打醒了。
在霍家,爹爹的话是规矩,大哥的话也是规矩。
没规矩不成方圆,她怜悯白微是蒙在鼓里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她们母女又何尝不是?
谁比谁高贵?
一念之间,霍灵绯想得有点多。
她是霍云舟的女儿,霍青荇的妹妹,不可能真没脑子,可她想当纯纯的废物,有脑子太累了,她有脑子,有的又不多,动起心眼来总觉不够用,就很尴尬。
“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你抢了我在这家里的名分?”
白微认真道:“你再等等,我不会占太久。”
霍灵绯笑她天真,脸色冷下来:“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想不占就不占的吗?吃霍家的,用霍家的,难道还想从霍家脱身?想离开这个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想过吗?”
“谢谢阿绯。”
“……”
谢你八辈祖宗!
霍灵绯气哄哄地走了。
白微眉梢扬起笑。
她会离开霍家的。
固然舍不得惊蛰,她也想名正言顺地回自己家。
那个湮没在时光,被世人遗忘的,白家。
她是白家孤女,非霍家女,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只要她活着,迟早有一天,白家的大门会重新打开。
白家的大门还没打开,书房的门倒是开了。
霍青荇噙着笑从里面走出来,见了她,白微眉眼弯弯,心尖又甜又涩。
“阿姐。”
“说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还不是爹爹啰嗦,要我回了西京,找机会拜访沈二老爷。”
沈二老爷,沈筠的生父。
“老爷他的意思是……”
“没别的意思,能不能成且不提,起码礼数要周全。”她没想那么长远,万一谈起来不合适,她不敢娶沈筠进家门。
“阿姐,我要回去了……”
“嗯。”
“记得给我写信,打电话。我不在家,你——”
一根手指贴在她唇瓣,霍青荇住了声,白微慢悠悠地收回手:“不说这个了,先去吃饭。”
大少爷的践行宴,管家取出窖里珍藏的好酒,老夫人搂着嫡孙一口一个“心肝”,大太太这个不爱喝酒的也喝了三两杯梨花酿。
一团酒气,一团和气。
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纷纷举杯,贺大少爷此行顺利,前途似锦。
霍青荇一一回敬。
她七岁品酒,十二岁论起名酒能说得头头是道,十五岁,霍家能在酒桌上喝过她的只剩一个霍云舟。
喝得多了,老夫人心疼,忙阻了众人。
“祖母,这才哪到哪,我还能喝。”
“能喝也不准喝了。”老夫人拿帕子为她擦脸,做主撤了酒席。
天边一轮明月静默无声,热热闹闹的别墅慢慢恢复静夜里的安宁。
少爷小姐们各回各房,姨太太们自去梳洗,方便霍云舟来找她们的时候,她们是漂亮的,诱人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大太太忧心女儿去了西京与人谈恋爱会不会暴露真身,刚要派人去请,霍青荇身边的丫鬟跑过来回禀:“少爷和大小姐一道儿玩呢,求大太太允个痛快。”
这是不想要她打扰了。
宋薄秋又气又笑:“这个人精,专门堵我来了。”
随从们跟着笑。
离别在即,霍青荇哪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只管一头扎进白微房里,小脸红红地喝小酒。
晚间宴上喝的梨花酿,这会入口的是红酒,她唇形生得好,唇瓣沾了红色酒液,有着难以描绘的妖冶。
朝夕相处九年,乍见她这副醉眼迷离的样子,白微也难掩心惊。
男孩子长得太漂亮了,出门在外也不安全。
她想劝劝阿弟在外莫要醉酒,霍青荇没忍住皱眉:“阿姐,你怎么不喝?是看不起我么?”
“……”
这是哪门子醉话?
“惊蛰,你……”
“我喂阿姐喝。”
她凑过来,杯沿贴着白微轻启的唇,便听她柔声细语地哄:“阿姐,喝一口嘛,我好不想离开你的。”
字字句句,宛若海妖的蛊.惑。
迎上那双潋潋痴缠的眸,白微的心一下子仿佛被她裹了去,唇缝微张,酒液漫进来。
霍青荇眼神痴迷,小心喂她。
大半杯红酒入肚,清明的白微也不清明了。她酒量浅,醉得快,偏生是个倔强的,不肯示弱,一味硬撑。
看阿弟不顾形象地倒在羊毛毯,扯不起她来,白微破罐子破摔,和她坐一块儿看窗外的月亮。
月亮……
惊蛰说过,她就是月亮。
“月亮离人太远了……”
“阿姐离我近……”霍青荇和她肩挨着肩,身心彻底放松:“阿姐别忘了写信给我,想我了,也可以打电话……不准再去相亲……男人……太坏了……”
她想说“女人也不全是好的,譬如她自己”,才要开口,一股玄妙的直觉冲上来,她慢了两拍,记起这是谁也不能说的秘密。
又笑了。
“情情爱爱,真磨人啊。”
白微不爱听情爱,更不爱听她小小年纪常把情爱放在嘴边,伸手捂了她的嘴。
醉了的白小姐,玩心上来,还想捏阿弟的脸。
霍青荇一个没防备仰倒在雪白的羊毛毯,躺下之前,不忘扯着白微衣襟,带倒了她。
温香软玉抱满怀。
这一跌倒,白微意识轻晃,手劲儿渐重:“松开……”
“不要。”
醒着的霍少爷不讲道理,醉了的更霸道。
“松开,阿姐就跑了。”
“我不跑……”
“那也不要。”
她抱着白微,迷迷糊糊嗅她脖颈的清香,慢慢的,视线停在她微张的唇——看着又红又软,不像喝过酒,像才喝过新鲜酸甜的石榴汁。
“惊蛰……”
霍青荇喉咙一动,小心翼翼亲她的唇。
像是亲吻一朵玫瑰花。
白微茫茫然然没有反应。
“阿姐……”她心口发烫,醉得狠了,鬼迷心窍:“阿姐,我和沈筠还没亲过……”
沈筠这个名字触动白微的心,她想起来,霍青荇却不给她机会,找准角度,扣着她的后脑温柔下压。
游戏花丛的蝴蝶几经辗转尝到花蜜的滋味。
起了贪婪。
白微沉溺其中,忘记抵抗。
四姨太借口灵黛想爹爹,喊了霍云舟过去辅导功课,天色不早,霍云舟不愿折腾,顺势歇在四姨太房里。
精心准备的二姨太做了无用功,气得摔了门。
动静很大。
震得白微从沉醉的酒香里找回丢掉的魂儿。
她骇然推开缠在唇舌的人。
霍青荇不设防,摔在羊毛毯。
脑袋更晕了。
得亏羊毛毯松软厚实,没磕疼,她舔舔唇瓣,咕哝了一声“好甜”,没留意白微一瞬苍白的脸,晕沉沉睡去。
白微好长时间没动弹。
平稳的呼吸声响在耳畔。
她陡然失力,又勉强聚起力,爬起来检查阿弟的后脑。
没磕坏。
她松了一口气,低头瞧见那两片润红满了水光的唇,心重重一跳。
“惊、惊蛰?”
没人应。
白微脸色忽红忽白,下意识去找大太太,走到半路,脚步一顿,软着腿折回洗浴室。
反复用冷水洗脸,确保与平日无异,稳住心神,请大太太捞人回房就寝。
宋薄秋嘟嘟囔囔地来了。
下人一左一右架着少爷回隔壁,大太太还在埋怨她的小醉鬼:“微微,你不能太惯着她,仗着酒量好竟然酗酒,什么毛病?等她酒醒,可得骂她一顿,净不学好!”
白微笑了笑,姿容风雅,惹得宋薄秋多看两眼,观她倦了,没好意思张嘴问她是不是买了新口红。
好惊艳的色号。
送走大太太,白微慢腾腾支着两条腿回房。
门关好,后背紧紧贴在门扇。
白炽灯明亮,照得铺在地面的羊毛毯纯白如雪,她这会酒醒了,记起醉酒的荒唐。
灯灭下去。
空余一声叹息。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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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