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厌春体面了大半辈子,他的六十大寿,不仅应城名流世家齐聚,外省也来了许多人。
前前后后五进的大宅院,衣香鬓影,也不全是来贺寿的。
起码有一小半,是来看顾家的“戏”。
戏在人身,没有人哪来的戏?台上唱戏的,台下看戏的,缺了哪个都会失了其中真味。
宾客如云。
等闲见不到的大人物,这会子扎了堆。
“凛城宋家,宋老爷子到——”
“应城薛家,薛老爷、薛少爷到——”
“应城霍家,霍老爷、霍太太到——”
“西京,五柳沈家,沈大老爷到——”
“西京,方孔沈家,沈二老爷到——”
侍者接连不停扯着嗓子唱名,深秋天儿,脑门出了一层冷汗,手里名帖展开,他一愣,继而大声道:“应城燕大,沈校长到——”
短短十分钟,来了‘书香宋’、‘烟草薛’、‘金银霍’、‘西京二沈’,这还不够,将他们画楼少爷名字钉在耻辱碑的沈善道也来了。
沈善道除了自身能耐拔群,还是沈家长房长女,今儿个来的‘五柳沈家’当家人沈大老爷,是她亲爹。
沈善道在燕大校门口竖了一块耻辱碑,是不给顾家面子,顾老爷子六十,沈大老爷七十有一,论年纪、资历、人脉,不需要给顾厌春面子。
二沈能来贺寿,一大半的原因是给家里的孩子撑腰。
二十四岁的顾画楼是‘孩子’,五十三岁的沈大校长,在父辈眼里,也是‘孩子’。
都是为了孩子,只论对错,不谈什么面子不面子。
顾家提前一月给西京二沈发请柬,请柬沉入大海,了无音讯,沈家没说来,也没说不来,说了声“知道了”,顾老爷想着对方不冷不热的态度,以为沈家不会来。
哪知沈家不仅来人了,来得还是响当当的两座山。
五柳沈家承先人之志,方孔沈家随波逐流,嫡亲兄弟,系出同源,合在一起便是名利双收。
沈善道人群里见了亲爹、亲二叔,差点憋不住笑了。
要按往常,各方巨擘赶来为他贺寿,顾厌春只有高兴的份儿,今日嘛……他吸了口长气,按在腿上的手止不住发抖,好难得压下心头浮上来的不安,作为老寿星,扬起笑来,招呼好久不见的老友。
沈家一声不吭来人,属于突发事件,顾老爷迅速做好对应措施,二十人合坐的大圆桌,沈家的座位挨着霍家。
金银霍。
霍家以珠宝发家,霍云舟十八岁成名,几百年出一位的商业奇才,有‘点金手’的美誉,时人笑谈他是捅了财神窝,随随便便干点什么,就能包揽大批财富。
后来居上,二十年积攒的家业,比别人二百年积累的还要多得多。
是‘金银霍’,而非‘珠宝霍’,也印证了霍家实在太有钱。
不然三十几岁是万万没资格和西京二沈同坐席。
名利场,称兄道弟的好地方。
沈大老爷年事虽高,精神矍铄,兄弟二人在的场合,他不爱说话,这辈子少说的话全让他弟弟沈二老爷说了。
沈二老爷健谈,又是故去的沈老先生人到中年才有的小儿子,在家中备受宠爱。
沈善道二十三岁出走西京,孤身来到应城建校的那一年,她二叔刚满八岁。
三十八岁的沈二老爷和三十五岁的霍云舟是同龄人,同龄人,共同语言多。
比如,儿女亲事。
女儿谈恋爱交朋友,小朋友姓霍名青荇,沈二老爷心里门清,此行来应城,也想见见未来女婿。
结果未来女婿没见成,先见到未来亲家。
霍云舟是个极具人格魅力的男人,这魅力令他无往不胜,不多时,俘获了沈二老爷的心。
两人亲亲热热好似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另一旁,宋薄秋、沈善道亲亲密密地挨在一块儿,在白萝卜上雕花。
一人雕了玫瑰花,一人雕了牡丹花,互相赠送,作为正式的见面礼。
宋薄秋感叹沈校长有趣,沈善道感慨宋家出了个总算不那么古板的女儿。
住在应城多年,早听说宋探花生了个‘不类父’的女儿,女儿嫁给霍云舟为妻,生一子,夫妻感情甚笃。
听是听,见是见,一见面,两人意气相投,做了忘年交。
这辈分乱七八糟,大家各论各的。
一不留神,说到立在燕大校门口的耻辱碑,宋薄秋弯眉低语:“我家青荇昨儿个还说了,沈校长不愧是她最最敬重的大前辈,一块耻辱碑,一块表功碑,能解决燕大现在、往后的半数问题。”
“都是被逼到这份的。”沈善道和她抱怨:“人面兽心,也想忍来着,没忍下去,火气到那了,不发出来太窝囊。”
说着说着,她仔细观看霍太太无可挑剔的眉眼,轻咦一声:“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见你?”
宋薄秋笑:“不是第一次,最近的那回是三年前,我去燕大给微微送书,在教学楼那边,与沈校长擦肩而过。”
当时她巴望能和沈善道说上话,可惜对方忙,跑太快,她没追上。
“微微?”她一惊:“白微?”
“是啊。是她。”
沈善道恍然大悟。
白微是她最看好的晚辈,要不是学校有些老家伙抓着资历不放,白微也不至于明年才能升讲师。
她人在应城,但对应城的名流世家关注不多,隐约听谁说过几嘴,白微寄居谁谁家,没个正经名分,既不是实打实的养女,又不似童养媳,总之一团乱账。
以前故事是故事,现在故事里的人坐在她面前,她睫毛眨动,很想替自己看好的晚辈问一句——你们霍家怎么想的?
话到嘴边,人称“沈狂人”的沈校长咽回失礼的一问,话音一转:“怎么不见她人?”
“她在家陪她弟弟。”
“这样隆重的场合,霍少爷不来?”
“她不好这热闹。”
沈善道点点头,嘴唇一张,声音还没发出来,门外爆发如潮的哭声。
啧。
来了。
.
“顾画楼出来!”
“顾画楼滚出来!”
门外哭哭嚷嚷,门内嘈嘈杂杂,体面人不做不体面事,但已经不体面了,那就只能拉着更多人沉沦。
顾老爷脸色微变,匆忙走到拐角:“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出来了?”
他喝问下人,下人也一头雾水。
谁知道这些人怎么出来的啊。
都打点好了,说好不会坏了老爷子的寿宴,结果……
还是坏了。
宴不成宴。
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顾厌春温和平静的脸——今次爆出来的丑闻,顾家该如何收场?
顾厌春的应对很重要。
稍微行错,清名不保。
累世的名门都不敢任意消耗自己的名声,何况才起来三代的顾氏?
如今说是如履薄冰也不差。
“放我们进去!”
“顾画楼害人不浅!缩头乌龟!滚出来!”
“滚出来——”
叫骂声不绝于耳。
顾老爷白了脸。
当着众宾客的面,又做不出驱赶之举。他手脚发凉,六神无主。
一道女声在此时响起——
“请少爷过来。方伯,开门,也请门外的客人进来。”
顾画亭三言两语敲定此事,颇有大家长女的风范。
风风光光地在众巨擘面前亮相。
比顾画楼最风光时还要风光。
孙子不行,还有孙女。顾厌春转瞬间有了决策,沉声道:“听大小姐的。”
下人们运转开来,顾家大门开启,管家和和气气邀请闹事者入内。
“顾家教子无方,顾老爷子会读书,会做人,偏偏养不好嫡亲的孙儿,我家四儿被他害惨了!”
“顾画楼误人子弟,枉为人师。”
“老爷子给我们一个公道。“
“我们要公道!”
裘绍坤缺了半只耳朵,形容可怖,当着好多大人物的面指认顾家少爷的罪行:“是他,都是他教唆我,我才精.虫上脑学坏的,他说进了揽月社吃喝不愁,鼓舞我们多拉人入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精.虫上脑?
看客了然——既是行.淫,难怪沈善道不容他们。
“他才是贼首、淫首、祸首!”
“胡说八道!”
刚巧被‘请’出来的顾大少爷甫一露面,听闻这话厉声斥责:“我建社的初衷是好的,是受了你们的蒙蔽,我——”
“打他!”
“别听他妖言惑众!顾家家大业大,一心包庇,先打了他再说!”
荀熠他娘冲在最前面。
她一介妇人,贸贸然冲上来下人不敢拦,唯恐发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影响顾氏清誉。
可事情发展到这难堪局面,顾氏,哪还有清誉可言?
荀熠破了头,瘸了一只腿,荀熠他娘就想打断顾贼的腿,给他脑袋瓜开瓢。
妇人们一拥而上。
这次来的不单单是女人,还有男人。
用来传宗接代的儿子被人毁了前程,甚至致残,顾画楼这个始作俑者若活得好好的,他们咽不下这口气!
“打死他!”
“我呸!顾氏满庭,沆瀣一气!什么名流,什么清名?狗屁不是!”
他们儿子不好过,顾家的儿子也别好过!
场面乱起来,宋禀安护着宋老爷子,沈善道、沈二老爷护着沈大老爷,霍云舟挡在宋薄秋身前,一眼看出今日之乱象,是早有人定好的章程。
他看出来了。
顾厌春也看出来了。
他抬起手。
上百年的紫砂壶啪地一声碎地。
四围一静。
顾画楼头发乱糟糟地,西服扣子掉了两颗,皮靴丢了一只,裤子差点被人扒下来,额头正淌着血。
“诸位要公道,我有一言。”
“老爷子请说。”
荀熠他爹,卖棺材的荀老爷瞪着眼活动手指。
也是个粗人。
粗人嘛,不讲道理才正常。
他恶狠狠盯着破了头的顾画楼,想宰了他的心愈燃愈烈。
“薛戾何在?“
陡然被喊到名的薛戾茫茫然抬起头:“老爷子是在喊我?”
薛老爷心生不妙,出声道:“顾家之事,燕大之事,和我儿没有关系。”
“你是薛戾?!”
裘绍坤死死盯着那面相阴柔的富家少爷。
薛戾再荒唐,也只在家里荒唐,这次是他身体养得差不多,爹怕他在家闷坏,好心带他出来看戏,哪知这戏看到自己身上,他又没做亏心事,恼道:“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应城只有一个‘薛戾’,那就是我。”
“胡说!你不是——”
顾厌春站起身,气沉丹田:“你们说的没错,祸是画楼闯下的,他罪有应得,顾家不袒护,不辩解。”
“祖父……”
他目不斜视:“然有人借薛家少爷之名请君入瓮,手段高明,用心良苦,顾氏满门在此谢过。画楼犯错,证据确凿,沈校长岂是无的放矢之人?今日,老夫便为家族除一害。”
“公爹,别……”
顾夫人颤声哀求。
顾老爷屏住呼吸,脑袋晕沉沉地听见他爹喊人“请族谱”。
墨笔一勾,顾画楼的名字彻底在祖谱中抹去。
“不……不……祖父,祖父!”
“从此我顾家,再无顾画楼此人。顾氏后人当以此为鉴,莫行辱门庭,败家风之举。”
他丢开笔。
三寸长的细狼毫掷在木质托盘。
偌大的寿宴大厅,座无虚席,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