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声音。
狗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
交谈。对话。铁碗翻倒。液体迸溅。
姜青妤睁开眼睛。
隔壁传来异响。
“布丁,宝宝,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一直叫啊?明明已经绝过育了,猫粮也还有很多,奇怪,到底为什么叫呢?是腿有问题吗?乖,让妈妈看看……啊!”
女人担忧,进而惊讶、吃疼。
“你能不能让它闭嘴?!”
男人烦躁。
“有话好好说,大半夜你吼什么啊?我都被抓出血了看不到吗?布丁平时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突然叫成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就不能找到原因再发火吗?”
女人不满。
“赶紧让它闭嘴!!”
男人恼火。
“它又听不懂人话!你不吼会死吗?布丁,肥仔,没事,别怕,别理你爸。你看,妈妈的手都被你抓流血啦,现在时间太晚,先不要叫了好不好?听话……”
良久。
女人的安抚没有见效。
凄厉的猫叫没能终止。
男人陡然失控:“我日你妈的死猫,我让你叫!我让你叫!再叫!再叫!你他妈再叫一声试试?老子明天要上早班!!”
怒吼。尖叫。物体划空。玻璃碎裂。
激烈的追逐声愈来愈大。
一墙之隔,仿佛机器不断喷射,房间内充满烟雾。月光为万物镀上朦胧的暗色。
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显示时间为一点四十四分。
被子、枕头和地板上都有古怪的湿痕,腥臭,蜿蜒,从床边一直延伸到门外。像一块石头,沉沉地堕在姜青妤的胃里。
……凌晨一点四十四分,孤独,恐惧,抑或平静,一切寻常人夜半惊醒的情绪皆不存在。此时此刻,姜青妤只觉得厌恶。
因为她知道,它就在附近。
那条蛇。
肮脏的杂种。
它在她的家中游荡,如野兽逡巡领地,留下一串新鲜的足迹与体味。
她没有表情爬出床底,披着被单,沿着痕迹,一步一步经过窗台,走出卧室。
次卧被推开的门,倒地的镜子,偏移的桌角……各种细节显示它动了她的书,还摸了她的衣服。像一个粗苯的小偷,到处乱看乱碰,绕房间走完一圈,来到客厅。
沙发、饭桌、冰箱、灶台周围无不残留浓烈的气息,但漆黑中,最显眼的是一条水光,粘稠淡绿,于玄关处晕成一滩。
白皙的足底踩击地面,姜青妤来到门前,垂下眼皮,隔一米距离望那潮湿的把手。
【来啊。】
【来吧。】
【按下我。】
【使用我。】
空气发出微妙的震颤。
画面开始扭曲。
洞穴,蜡烛,白纱,那根蜿蜒缠绕的银色藤蔓……一切逝去的景象重叠交错闪过脑海,大门正在呼唤。假如现在打开门……
在这个嘈杂声不绝于耳却又无比怪秘、沉静的夜里,心脏缓慢规律地跳动。姜青妤冥冥有种预感,只要现在打开门,就能轻易且迅速地看清那头怪物的真面目。
也许一团长满脓包肿瘤的绿色果胶;
也许一条收拢肉翼长爪的畸形蜥蜴;
又或许是黑亮的形体、旋转的眼球;以触腕、尾鳍、鳞片共同组成的神异种族。
无论如何,它近在眼前。
几乎触手可及。
叮。叮。叮。
午夜两点的钟声响起。
她转身回到卧室,睡觉。
……
第二天清晨七点半,隔壁情侣互相道歉。
“对不起啊,宝宝,昨晚都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对你发脾气。”
“没关系啦,我也猜到你不是故意的。你本来下班就晚,又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却被布丁吵醒……我能理解你生气的原因,只是你也知道,布丁是我大学毕业养的猫,这么多年陪着我搬家、换工作,已经跟家人差不多了,我真的很怕它……”
“我明白的,宝宝,别担心,今晚下班我们一起带它去宠物医院。对了,你的手怎么样?没事吧?还疼吗?”
“还行,不疼,谢谢老公的创可贴。”
“那就好,那我先出门了,免得赶不上下一班公交车。”
“好的,路上小心,晚上见哦。爱你。”
“晚上见。我也爱你。”
他们打扮时尚,在楼道里旁若无人地拥抱,亲吻,告别。满脸洋溢幸福的光。
一名老人打开家门,边往门边放垃圾,边用余光瞟着,尖声奚落:“不要脸!男的女的,大白天,都不要脸!还养猫,脏死,臭死,大半夜吵得人不得安生,就应该抓过来弄死!”
话落,抬眼瞧见正对面坐在矮凳上、不紧不慢系鞋带的姜青妤,砰一下甩上大门。
……
九点,姜青妤抵达拍摄现场。
根据统筹安排,上午优先拍钟心芝的戏份。
她化了妆,换上一身缎面绿旗袍,搭配质地精良的白绒披肩与珍珠耳环,流露出一股温婉的女人味。
下午拍剧本第七幕,樊雪和温理香的对手戏。
这是一个沉倦的冬日午后,静谧的客厅中忽然响起刺耳的铃声。
理香接起电话,听到一阵喧闹吵杂的背景乐,而后是班主任为难的语气:“您好,请问是樊雪的妈妈吗?不好意思打扰了,是这样的,樊雪今天没来上学……”
挂断电话,理香首先喊来家里的司机小方。
“小方,今天是你开车送小雪去学校吗?”
“对啊。”
“有看着她进去吗?”
“呃。”
年轻人小方窘迫地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出原委:“大概半个月前,小姐私下同我说,高中生天天坐车上下学,被同学看到的话,容易交不到朋友。从那以后,我都是把小姐送到离学校两百米的路口就停下了。”
“我错了夫人,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您和先生的。可是小姐一直拜托我保密……其实我觉得,小姐在学校里可能被别的小孩排挤了,所以才会那样想吧。”
理香侧头看向院子。
“李叔,今天有看到过雪吗?”
姓李的园丁穿得鼓鼓囊囊,正在修剪树枝,闻言停下动作,看了眼天空:“今天好大的太阳哩,哪来的雪哦?”
“……不是那个雪啊,大叔,是小雪小姐的‘雪’。”小方小声提醒,“夫人是在问你,今天有没有看见过小雪小姐。”
原来是这样啊。
李叔爽朗大笑,而后摆手:“不管雪还是小雪,全都没有看到!”
那孩子能跑到哪里去呢?
真是叫人苦恼。
理香伸指点了点下巴,转身朝楼梯走去,在转角遇到负责清理整栋房屋的住家阿姨。
“阿姨,今天打扫得怎么样?” 她问。
阿姨提着拖把回:“一楼、三楼房间和走廊都弄好了,就差二楼,换一桶水拖。”
“有看到雪吗?”
“那孩子不是上学去了吗?”
言下之意即是没看到。
二楼是卧室,儿童房,书房。
丈夫的书房从不允许外人进出。
儿童房已封锁落灰许久。
寄人篱下的孩子即使叛逆,也绝不会擅自闯入家中禁地,以及养父母的起居室。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两处地方。
理香走进养女的房间,轻敲柜门,没见到人。
随即来到顶楼露台,推开玻璃花房旁、一间独立储藏室的门。
“夫、夫人,早上好,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新来的女佣阿妙胆小又腼腆,战战兢兢追逐她的脚步,好似连声音都在发抖,“夫人是要找什么东西吗?这、这里好脏乱,到处都是灰尘,不如让我、我来替夫人找吧?”
听到动静,躲在角落的女孩下意识蜷缩身体。
“我要找一样相当重要的存在。”
理香说。
“是、是什么呢?”
“像雪一样纯洁。”
“雪……吗?”
污浊的储藏室里会有这样美丽的东西吗?
阿妙似懂非懂,还想帮忙,却遭到夫人的婉拒。
“阿妙去做自己的事情吧,不用担心,这样东西,好像只有我能触碰。”
夫人如是说道,柔柔笑着,关上了储藏室的门。
周围顿时晦暗下来。
面积不到八平方米的木制小屋,下层放置铁锹、钉耙、铲子、喷壶等园艺工具。
以木板隔开,上层与屋顶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阁楼,高度约为一米,带一扇圆形窗户,无论怎么想,都是无家可归的逃学孩子最理想的去处。
理香站在地面环视一圈,接着爬上梯子。
吱呀。
咿呀。
【她就快要上来了。】
情绪低落的少女抬起头,还没来得及仓皇,下一秒,戴珍珠耳环的女人已然出现在眼前。
【啊。她上来了。】
大块大块的灰色玻璃缝隙间渗入光亮,乳白色的阳光。
少女紧抱膝盖,睁大眼睛,怔怔看着女人那张清丽的面庞、修长的脖子,旗袍、长发、雪白的披肩以及一身浓郁的香气,共同组成一种全新的生物。朦胧又纯粹,鲜活却又梦幻,迎着光线下漫天飞舞的尘埃,轻轻扭动着曲线,一点一点侵入阁楼。
多像……堕世的天使啊。
也像玫瑰跌落泥潭。
如此低贱狭小的空间怎么能承受这般高贵的生命呢?她十分不解。
待回神时,理香已扶着布料坐下。
【高雅。华贵。芬芳。她的监护人。社会定义的妈妈。】
【找到了,可怜的、无助的、迷失的小羊羔,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双方思维同时产生,无声碰撞。
理香率先开口:“为什么不想去学校,能和我说说吗?”
“……”
诉说,倾听,是樊雪人生中不曾妄想过的词汇。
哭泣、抱怨都是可耻的。身为大山里的孩子,就必须坚强,懂事,认命。
老人们常常将这种话挂在嘴上。
可理香,这位秀美的脸上永远具有淡淡的笑意、眼中充斥柔情的夫人理香,看起来并不会嘲笑她的脆弱。
要说吗?
不说……吗?
樊雪将头扭到一边,听到自己的声音,活像鱼吐出的泡泡,又小又轻。
“他们都不喜欢我。”
她说。
“老师,同学,这个世界,都不欢迎我。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从山里来的乡巴佬。”
理香缓慢地眨了一下琥珀色的细长眼眸。问:“她们欺负你吗?”
“没有打我。”
“但排挤你,对吗?”
樊雪嗯一声。
“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呢?对你做这种事。”
“都有。”
下巴抵在两块膝盖中间的凹陷上,樊雪垂眼,无精打采地说:“男生拽我头发,扔皮筋,假装碰掉铅笔盒,还故意掀我的裙子,弹文胸带子。”
“女生喜欢聚在一起,用眼角看我,用手捂住嘴巴,我一走近立刻散开,把我当作病毒一样躲开。真搞不懂。明明没有惹她们,只想好好读书而已以后考上一个好大学而已,为什么她们非要做那些无聊的事。”
“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是因为喜欢吧,所以才想引起你的注意。”理香笑道:“女生也许是因为嫉妒,嫉妒你的成绩和样貌。”
樊雪:“什么是嫉妒?我不懂。”
“嫉妒就是……你有的东西,她们没有。你能得到的,她们得不到。”
“那为什么要嫉妒我?” 她骤然回头,小麦色的脸上,眸光闪熠而锐利,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天真与生气,“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她们真正应该嫉妒的是男生。”
“大山里的男孩经常被送走,被卖掉,但很少被埋进土里、故意扔到没人经过的沟里等死。比起女孩,他们可以吃更多鸡蛋,喝更多牛奶,收到更多有钱人捐赠的东西,就算蠢得跟猪一样还是能够念更多书。”
“你们城里人也是,男生调皮捣蛋很正常。女生不需要读太多书,只要长得好看,听话,会做家务,高中毕业就可以找到很好的人家嫁掉。然后生孩子。”
“我是山里来的,我只有成绩和一点运气,我有的东西只要努力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比起我,男生天生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她们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一定能得到。所以为什么要嫉妒我?为什么欺负我?难道她们不该团结起来排挤学校里所有男生吗?”
听到这话,理香先是一愣,旋即双肩抖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的有什么错?”
少女倔强地握起拳头,直直望她。
以指尖抹去眼角坠下的泪珠,理香一面失笑一面摇头:“你没错。”
【好率真。】
“我只是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真是一个好率真且不谙世事的孩子。】
愉悦感咕噜咕噜涌上喉咙,她伸手摸她的脑袋,如同抚摸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
“……我不能转学么?”樊雪埋头嘟囔,“她们真挺影响我学习的。”
“不可以哦。”
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笑容,理香嘴上说:“这所学校是先生选的,他希望你能在这里毕业。”
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么轻易地答应,就白费了我的周旋,想尽办法让你进入这所风气糟糕的贵族中学呢。】
她表面长长叹了一口气,故作温和地教育:“更何况,我们也不能养成遇到困难就逃跑的习惯,不是吗?”
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这么轻松地放你离开,不再受排挤,不再被欺负,不就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寂寞的冒牌妈妈了吗?】
所以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可怜的孩子。
外界对你充满恶意。
没有关系。
来吧,来吧,请尽情投入我的怀抱,发泄你的痛苦,接受我的关心与爱意。
那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冬日午后,陈旧荒芜的阁楼中,女人似恶魔伸出手掌。
“不要怕,小雪。”
她浅色的唇一张一合,白齿红肉,创造出一句句动人的话语。
“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聪明,美丽,又富有生机。”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找我倾诉。”
“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像真正的妈妈那样。“
“陪你面对。”
樊雪没有应答。
她看着那只手,像看一个致命的陷阱。
手指几度靠近又抽离,反复确认安全,花了很久时间犹豫、斟酌,最终才搭了上去。
【捉住了。】
【我的孩子。】
理香握住她,眉眼满意地弯起。
……
剧本内容到此为止。
大伙儿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收工,冷不防姜青妤身体前倾,忽然站了起来。
像树那样,像山那样。
她逐步逐步地站起,缩成一团的身体渐渐延展为一道挺拔高瘦的躯体。
影子随之而来,淹没跪坐的钟心芝。
“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一直一直陪着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离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说讨厌。”
“像妈妈那样。”
“比妈妈更好。”
“你确定你做得到吗?”
背对阳光,弯曲后背。
樊雪居高临下着凝视理香,泪痕干涸的稚嫩脸庞上,浮现几分怪异的庄重与冷峻,仿佛一个绝望的情人索要誓言。
【这个孩子,没有想象中的好哄骗呢。】
大约被她出乎意料的举动所惊住,理香缓缓眯起眼睛,许久没有动作。
一秒。
两秒。
好比电影里的某个奇妙定格,静止的神色、体态,时间。这一刹那,由窗户漫进来的天光和阴影也都是静止的。
三秒。
四秒。
足足五秒。
“——卡!”
导演终于喊出口号。
第七幕结束。
围绕两人暧昧又瑰异的氛围,瞬间消散。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篇文含妈量极高。
想了一下原因之一是妈妈这个角色在姜青妤的人生、童年包括人物性格中都占极大的比重;其次是前段时间听的播客,里面提到母女关系远比一般的父子、父女、母子关系复杂,联系也更深更密切。
由于第一次听说这种说法,不清楚是否准确,但可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在这篇侧重女性视角的文中,父亲角色相对缺失,更多描述女性间的关系与感情。
另外据我所知,就目前市场而言,女导演会比男导演少。
而文中出现一个虹副导、一个陈宁笙新人导演皆为女性,算我为这篇文的‘气质’下意识作出的选择。只要是可男可女的角色,非必要男性的角色,很可能都会优先安排女性人物承担。
当然其中的性格、表现有好有坏,绝大多数都不属于我本人对特定性别的刻板印象或批判(至少不是有意识的刻板印象和批判)。同样也称不上为特定性别所处环境的发声(不至于称之为‘发声’)
感谢在2023-03-31 12:02:34~2023-04-04 12:2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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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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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