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妤被关起来了。
确切的说,是陈安娜按照两人新拟的合同,天没亮便急火火地下山、进城,把谈好的酬金及上笔尾款(共一百零二万)一次性转入指定账户下,将银行回执单、前后两份合同的电子版打包发送至一个英文名为‘zoe’的工作邮箱中。
再找镇子中药铺开了张养气血的方子,一日三餐加一帖药供着,直到确保姜青妤已经病愈、且大致具备完成仪式的体力后。
根据合约,后者被关进一间荒废的老屋,象征仪式开始。
而神契乃白灵村中百年难得一见的重大祭祀活动,分为四个阶段。
阶段一: 静神
只需一把沉甸甸的铜锁、几张黄底红符纸挂门,糊窗,姜青妤的行动与视觉便彻底受到剥夺。
周边一片荒凉沉寂的死地,内里昏暗、狭窄、一室流不动的空气。
在这里,时间失去度量,思维逐渐缓慢。她沦为一只落笼的鸟,除每天定时从门缝推进来的一袋怪味流食外,除山、风和木头偶有的私语外,目之所及看不到任何活物,听不到任何声响。
整整七日。
阶段二: 净身
经过七天七夜的戒食期,两天两夜禁食期。第十天,屋门开启,两个男人抬来一个圆木桶,往桶里洒一把色泽艳里的花草,一篓洗泡过的蝶翅,倒入某种质地浓稠的奶白色汤水。
羌的妻子破例进村,为结契者净身。
丝丝缕缕迷离蒸腾的烟雾间,她坐在桶边,挽起袖子,一手朝里添热水,一手朝外舀泡沫,总忍不住拿一双腼腆的眼睛,用一种好奇、柔情又同情的眼神看姜青妤。
——真是一头好发。
她抚弄她漆黑的长发时,这样想。
——真是一副好皮。
她触碰她弹软的肌肤时,这样想。
好肉好骨好水灵。
真真是一个好绝妙的女子。
一身细皮嫩肉软骨头,活似女娲娘娘挑了世上最金贵的泥和水捏成的。哪怕上头磕了青,卧着疤,也是美的。美得人头热脑胀,只可惜……
哎,是谁暗自叹气?
出于新奇或是怜悯,女人一边捏花瓣轻擦她的身子,一边细声慢气、用一口不正宗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问:“你是……哪里……人?”
“做什么?”
“模特……演员……一样吗?”
“赚……很多钱,要漂亮……?”
“会不会……坏人……欺负你?”
“我女儿说……模特好,我和他爸……不懂……担心……不想她出去苦,你爸爸妈妈……觉得演员好……不好,累……不累?”
她连手带脚卖力地比划,得到充足回报。
假如陈安娜在现场,保不准会露出怎样复杂的表情。因为在她面前一向高傲任性的□□星,超难相处的江小祖宗。这会儿顶着雾蒙蒙的光,竟出人意料的温顺。
不但老实回答所有问题:
“我住在雾城,是演员。”
“模特和演员不一样,一个拍照走秀,一个演戏。”
“有人想睡我,被我打了。好几个。算么?”
“她们死很久了。”
还破天荒的反问: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做什么?”
“你女儿为什么想当模特?她多高,长什么样?”
“旧神契是什么?”
女人笑着说:“我叫田香娥,36岁,家里开……小卖部,也给新娘子和……死人化妆。”
“我女儿,妞妞,初中……很高……她小姑娘爱美,说模特好看,又有衣服穿……就喜欢。可是她爸爸不喜欢,就吵起来……两个人总是吵起来……”
相比羌与其他白灵村村民,田香娥自带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友好品质,对外来者全无戒备。唯独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她露出为难的表情,犹豫许久后说,家里男人从来不讲村子的事,也不让问,故她也不知情。
——说谎。
又一个拙劣的谎言,一个不合格的撒谎者。
不过田香娥好歹比陈安娜顺眼一点,姜青妤愿意再陪她玩一下,甚至为她量身定做一部戏。
用哪个角色好呢?
……有了。
啊的一声轻叫,引起注意。
在女人紧张的询问声中,她抬起手掌,托着被水汽浸湿的脸庞,徐徐侧过眼。
再转过身来。
“这边,牙齿痛。”
“你帮我看一下。”
她说着,自水中扬起一截修长的脖颈。
微微张开嘴。
【蛊惑。】
鲜嫩的唇,湿软的舌,红与白的极欲交织。田香娥只看一眼便下意识收回目光,结巴道:“你的牙……挺好,挺好的。”
“不好,很痛。”
双手握住桶沿,她像鱼一样游近,又靠近了些。孩子似的,捏住对方的手往自己嘴里放,嘴里含着指模模糊糊地要求:“你再仔细看看。”
“往里,摸一下。”
【纯真。】
田香娥愣愣看着她,忽然觉得自个儿约莫是着了道,入了魔,竟不听使唤的、当真把一根又笨又粗的指头伸进人家小姑娘的嘴里。活像把镊子似的搁里头乱撞。
蜷缩的手指。
颤抖的长睫。
无意间地,不知碰着哪儿,使她骤然夹起肩骨,眼尾泅出一抹慑人心魄的红痕来。
眼看那双尖翘的眼眸快落下泪来,田香娥顿时慌了:“姑、姑娘你……怎么了?哪、哪儿……疼?”
“不疼。”她说。
“那你怎么哭……哭……”
“没哭。”
她回得很快,带着鼻音,十分小声地嘟囔:“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疼哭。”那副别扭嘴硬的样子,分明实打实的孩子。
不是哪儿出毛病就好。
田香娥放下心,觉着凉了,私下里忙活烧水、添水。不禁又想逗一逗她,就问:“真不疼,你做什么哭了?”
“……想我妈了。”像蜘蛛织网那样,姜青妤愉快地构建着自己的角色。
低头拨弄花瓣。
“我从小就没妈妈,病死的,连照片都没有。爸爸很快娶了别的女人,生了别的小孩。平时都在上班,顾不上我。”
“我八岁松的第一颗牙是自己拔的,十三岁,最后一颗也是。有一次没拔好,一直流血,特别疼,可是喊了半天都没人理我。我就想,要是我妈还在,肯定会帮我看一看,摸一摸,问哪疼的。”
“就像你刚才那样。”
“像我妈妈一样。”
她轻软落寞的语调惹人怜惜。
“真、真的?”田香蛾感到气愤又痛心,“怎么……这个样子,他们做大人真是太……太……你这么懂事,还漂亮……”
“真的哦。”
“我就是一个没妈妈的女儿,一个没人爱的小孩。马上就要死掉了。没人记得。”
晶莹的泪珠充盈眼眶,她咬住唇,那张**的脸、水汪汪的眸,像猫,像老虎,也像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小狗。
【卖弄可怜。】
田香娥手足无措,僵在原地,还没想清楚自己该说什么、能做什么来安慰她。耳旁忽然落下一句:“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现在轮到你,问问我想知道什么。”
她声调有些变了。
她没察觉。
一如羌潜意识感知到危险,两人对视的刹那,他的妻子,田香娥同样产生了一种凝视万丈深渊般的眩晕感。
她明知不能问的,不该的,但和她的男人一样,她的心神已被完全蛊惑。犹如公主的傀儡,玩偶,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想知道什么?”
“神契。”
“……我知道不多。”
她顿了顿,低声道:“七年前,我男人酒醉提过一回。契,是契约,同地契、田契、卖身契一个道理。”
“神契就是人和神打古时候立下来的契据。每过几百年,村里就要办「神契」。”
“神选中一个人,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他们就把这人洗干净,熏好了,打扮得清清水水送到神庙去。没人知晓这人要在神庙里做什么,碰见什么。外人只得见着山上花在开,蝴蝶到处飞,还有那人的叫喊。”
“……很大声。很久。好可怜。像被生剥了皮活割了肉似的,要把喉咙都扯烂。足足七日。七日后再进神庙,那人就没了,再也找不着了。神也就‘重生’了。”
“重生的神有一阵子没有法力,管不着人了,于是人就可以下山。”
田香蛾知道的就这么多。
她话音刚落,没有任何征兆,村长带领一群肥硕的老东西撞开屋门。
“时辰到了。”
“——擦身。”
她拖着长长嘶哑的尾音。
两名带纸面具的帮手立即上前,一左一右箍住姜青妤的胳膊,连拉带拖将她架出浴桶。
另两人捏起糙布,将她团团围住。
“——抹膏,点香。”
村长一声令下,她们将稠白浓腻的膏体抹遍她身体每一寸肌肤,令厚重的死粉盖住她脸上每一丝活气儿。
紧接着用丝绢蘸取香汁,细细擦拭她的十根脚趾、手指。又换第二条帕子点涂她的眼窝、鼻骨、下巴,沿着耳廓缓慢地移挪。而后来到锁骨、手肘、腿弯及脚踝。
“——更衣。”
她们为她披上一件单衣。
先是一层素色单衣。其次一层立领长衣。又一件圆领上衣,一条纱质下裙。
俱是雪白。
添一条别致的腰带,鲜艳的红蓝配色,往腰后正中央细节。最后再裹一件缎面白底的开襟外衣,黑滚边,金暗纹,宽大的袖口,裙摆底下沿出一点儿细长的流苏。
姜青妤没有耳洞。
她们便用银针插穿耳垂,为她戴上两颗圆润小巧的珍珠吊坠。
姜青妤不做美甲。
她们便拿绳索捆住腕骨,为她涂好十片鬼魅妖魅的蔻丹指甲。
珠串、玉镯、铃铛、交织的彩色编带,如繁星般璀璨华美的配饰点缀衣物。
“——上妆。”
她被摁坐在桌前。
田香娥为她化妆。
首先画一道弯弯细细的眉,再描一条又淡又细的线。薄薄的眼皮以指腹揉上浅脂,上眼皮用黛青,下眼皮用白色。眼皮与眼皮的交汇处勾出一段风情万种的翘弧。
睫毛要黑,要浓,要根根分明。
鼻梁要直,要挺,要在尖梢晕染青光。
往脸颊两边各打一坨红黄交加的椭圆粉,两片嘴唇务必绘得尖尖的,涂得满满的。临末了再盘起发,别进一只蛇形步摇。
宛若一盘精心烹煮过的珍稀菜肴,村长道一声‘出阁’,前前后后簇拥着十数个人,姜青妤被推出门去。
屋外一片沉寂,阴云密布。
天空中出现体型巨大的乌鸦,呼啦呼啦扑上翅膀。
蜿蜒的小路铺上白布,两旁树都挂上了纸灯笼,扑朔迷离的火焰随山风一下一下闪动,从树叶缝隙中,落到结契者的面上。
村庄安静沉肃。
所有人都看呆了。
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月光下,女人一身繁复精致的装束,像海鸥的白羽一样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湿漉漉、潮乎乎的光。
肌肤因热水久熏而泛红;
浓墨重彩的脸庞与近乎妖媚的身段。
糜艳又荒诞,苍白却奢丽。
她仅仅是站在那儿,静静地轻垂下眼。一双冷然的眼睛,目中无喜无悲亦无欲,周身凝聚某种言语难以诉说的神性,邪性。
如漩涡般顷刻吸走众生的神魂。
洗澡中牙疼的片段源自韩国电影《小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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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神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