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纭骨子里并不是性格恶劣的孩子,但因为被方支柯激起胜负欲而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
“我爸妈他们老思想、老传统,别说你了,就是嘉乐哥,想说服我爸妈也不容易。更何况,因为那个叫什么穆红的女人,不请自来,在爸妈面前胡言乱语了一通,爸妈对你印象分不要是负数才好。还有啊,你别指望自己身价过亿,又是声名海外,我们家就会贪恋你什么。娱乐圈就是个大染缸,哪个有名气的艺人不是身后背着成篓花边。你以为我妈妈怎么突然和善,默许我长时间不回家?还不就合计着让我盯着点你。这是爸妈使得缓兵之计,看你能死皮赖脸到什么时候。真要时间长了,爸妈早晚翻脸。”
小纭讲话,讲得眉飞色舞,并且越说越嘚瑟得直仰下巴。与她一双灿丽双眸遥相呼应的,是方支柯逐渐褪去色彩的眼睛。他木木地,接纳听到的一切,随之脸色煞白,全身因愤怒或恐惧而抖个不住。
骗子。方支柯从没想过有一天景詹会骗自己。出于好心也罢,出于关怀也罢,景詹采取委以为蛇的方式,令他变成跳梁小丑一样的角色。他竟然,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变成了他人缓兵之计里戏弄的对象。
早晚会爆发的。总有一天,暂时的风平浪静其下隐藏着山洪海啸。他却像一个蒙蔽住双眼的人,自以为徐徐微风,岁月静好。
他从来,都和长辈们处不来。明明擅长交际,却每每栽在冠以爱之名的父母手下。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穆红。
一个他恨到骨子里的名字,立即唤起他惊悚的回忆,身体加倍战栗。好狠的女人,她的存在就是埋在自己生活中的一枚定时炸弹。她看不得他顺意。
无数声音在方支柯耳蜗里搅动,他失却了焦距的眼睛让詹小纭不由得紧张起来。只是说两句重话,方支柯不至于这么受不得打击吧?——心里暗道,詹小纭把手挥在方支柯眼前。
“方导?”
不理。
“管闲事的?”
依旧双目无神。
“方支柯!”鼓足了气力,大声叫出。
这一叫,名人效应正体现在这里。几道目光一齐望向他们,随后就是游客三两成群拥了上来。
“方导?真是方导啊……可以合照吗?可以签名吗?”
詹小纭从越聚越多的人群中挤了出来,遥遥的,见识她从未见识过的场面。
何等,像是签售会般热情洋溢的大场面。方支柯被一众路人粉丝围在中心,等意识唤回时,怀里已经被塞满了书本纸签什么的东西。
詹小纭哪里应付得来这阵势,但祸是她闯的,她只好转身,朝景詹所在位置急速跑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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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合照吗?可以签名吗?”
周围尽是哄吵声。
方支柯讨厌但不避讳哄吵声。他明显心思不在这里,手里却习惯性地在给粉丝签名。不知不觉间,签过的名字足有小山高。方支柯。方支柯。方支柯。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悠然的午后,惬意躺在沙发上的少年,一手撸着家养小白猫,一手揣着手机。阳光正好,房间里暖烘烘的,电视机不间断传出综艺主持人呵呵傻笑。
"支柯,看电视就别玩手机。你朝手机傻笑半天了。”
好像听不见母亲吐槽,年少的方支柯仅因为手机上一则短信便就来了兴趣。
【明天回去,要先去学校。】
【要先去学校吗?一定,要先去学校吗?】
重要的事情需三令五申,这点,方支柯饶有发言权。
大概搁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对方既无奈又粲然的笑了笑,方支柯手抱住沙发靠背,下巴舒适地抵在上面,坐姿极为随性的继续连发短信。
不堪其扰,大约三四个来回后,对方遂了方支柯的心。
【先回家。】
弹簧式起身,闪电般的兴奋感窜遍全身。
【我这就去准备明晚过夜的衣服。】
【好】
【好?好好好……你都不讲一句我爱听的。】
对方自然知道他爱听什么,但极长时间里对方没再发来任何消息。不消方支柯猜想——手机那边,管源一准脸红了。
明明比自己大,做事认真起来一丝不苟,教书先生都没他使人困倦,可偏偏,偏偏就是不经撩拨,每每令方支柯得手后笑得像个二八岁的傻子。
方支柯笑着,欢欣雀跃就跑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把一旁母亲看得丈二和尚摸不头脑之际,遗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嗡”的又响了一声。
“傻小子,最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方妈妈下意识瞅了眼手机。
是则短信。讲着方支柯爱听的话。
“……”方支柯下了楼,吃疑地看到妈妈正拿着他的手机。心下感知不好,脸色也由兴奋的红,转为惊恐的白。“妈,我手机忘拿了……”
妈妈定定目光看向方支柯。
“管源。管源说他明天回来……你看我……手机了?”
支吾的自我剖析不再引起母亲的关注,他目光随着母亲不安定走动起来的身影而频频转移。直到,母亲径直朝他走来,抬起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那之后,闯祸的手机没再发出声响,破碎之前最后留有的一则短信显示是——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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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爱,大抵不该伤人的。可是年少的方支柯扑在床上,眼泪竟擦不尽。那泪水顺着脸颊淌上了枕巾,他擦了又擦,红肿的一侧脸就像是伤口上撒了盐。
如果说,光是被打了身体很痛;不如说,是楼下父母房间传出的剧烈争执声让他很痛。他捂住双耳,依旧阻隔不掉频频责难向他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风风火火地把我叫回来。”
“出什么事?你倒问问你那个宝贝儿子闯出什么事了!”
“……你先别急,这事来龙去脉问清楚了吗?对方是亲戚,为这么个没谱的事情,把亲戚之间的颜面都丢干净了……”
“他姓管的有顾及咱家和他家关系亲近吗,就哄骗我儿子?支柯还小,那他呢?呸,好个为人师表!好个年轻有为!”
“管源虽然比支柯大,也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孩子。我们做长辈的,教育为主训斥为辅!”
“老好人。就你乐意做老好人!你做,我不做。今天,我就要找他们管家人讨个说法,你甭想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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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钥匙松动声。正哭着的方支柯听到后,旋即跑到门口。未及看到来人是谁,他就一股脑的想要跑出去。被人抓住了手臂,又推了回来。
方支柯怔怔地唤了一声“爸爸”,尽管看出爸爸铁青着脸,他却并不害怕,打定了主意要和恶势力顽抗到底。
“爸!妈她是不是去管源家闹事了?太过分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妈她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被操控!?”
“方支柯!”
一向备受宠溺,甚至一度被家里亲戚讲“快要宠坏”的少年方支柯,哪里经受过这般落差。先是妈妈劈面一巴掌,再是爸爸声震如雷指名道姓。如果可以有形化方支柯当下的心情,那一定是一个瑟瑟颤抖的古琴,随着时间推移,古琴之上弦一根根崩断。
似乎是意识到暴力不好,方爸爸略有收敛。他调整音量,试图安抚儿子。
“你还小,还是有很多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没错。”咬牙,横了心。通红的眼眶发酸发涩,方支柯却愣是倔强地眼睛一眨不眨。“我就是喜欢管源。喜欢他,又有什么错呢?……我没错就是没错,更别说什么改过自新。我不需要。”
“你和爸爸谈爱情?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长大了?可在爸爸看来,你莽撞任性,不过是脱了疆的野马,不成气候!”
方爸爸边说边冷笑,这笑如同恼人的小蛇,钻进少年的心里,凭起鲜血淋淋。
“你考虑过以后吗?你说你爱他,你以为这是大义凛然。其实是你不计后果,自私自利!你只考虑你自己,你又为他考虑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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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方支柯扶墙而走,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终于,走到阴冷的病房内,他见到管源的父母因痛哭在瘫坐在地。他的出现,像凭空产出的靶子,被管源父母抓住衣领,推搡,痛斥,殴打。他像是感觉不到了痛,拖着极为艰难的步伐走到病床旁边。一味抖动着的、煞是苍白的手缓慢再缓慢……掀开了那张白单。
“扫把星!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我儿子!还我的管源!”
“滚!滚远一些,滚出管家!滚!”
世界一瞬间颠倒,黑白不分,青黄不明。方支柯唯有感觉到内心绞痛,如受凌迟。他被强行推出房间,他的耳廓开始回荡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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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动门锁,推开家门,正赶上爸爸提着换洗衣服出门。
“爸……爸爸……”张张了口,声音细若蚊蚋。
爸爸却是一瞬间,怒目圆睁。
“你还有脸回来?!”
刚劲有力的一巴掌,扇打在本就站立不稳的方支柯的脸上。随同这一巴掌,大厦将倾,身子砸到地上,竟连双膝都开始火辣辣地烧。
“方支柯,你妈妈现在还躺在急症病房里,你有什么脸回这个家?!有脸喊我一声爸?!当初我怎么警告你来着?我是怎么警告你的!”
唉。
唉。
唉——
接连一个多月,方支柯听到最多的声音,就是旁人的唉声叹气。
“唉。不到半个月,家里办了两回丧事,这家怕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说不准是扫把星。
“你这个扫把星,你还我儿子!”
“滚,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儿子!”
“方支柯!”
“方导?方导?”
一个温柔女声,唤回了方支柯思路。他嘴角扯动,流畅娴熟的在对方书本上签了名字。
“谢谢。”女孩幸福地怀抱书本离开。
她的离开,指引方支柯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向几米之遥的位置。
早就听说方支柯这边出了意外,急急赶来的景詹目光和方支柯撞到一起。后者安静,好像凝固住的画本一样,只是动作察而不觉的摇摇头。
别过来。
别过来。
别靠近我,会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方支柯收回目光,目光便凝固在指心。千万次重复过的同一个名字,千万次欣欣然赠予他人的名字——
方支柯。这个自私自利污秽不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