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方红梅感觉过得特别慢。
这是五年函授学习结束后的第一个暑假。再也不用参加面授学习了,再也不用为结业考试作准备了,一下子少了许多事情,她感觉特别轻松。暑假开始时,牌坊中学领导也没通知她补课。也就是说,整个暑假完全属于她,她可以自由支配,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两个月休息时间,去干点什么呢?思来想去,她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
最初几天,她和女儿宅在家里。买菜做饭,洗碗清场,打扫卫生,拖地洗衣,忙于这些生活琐事。闲下来的时候,就看看书,督促女儿写暑假作业,或者母女俩一起看电视,午睡休息。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简易宿舍里。天那么热,太阳那么毒,除了不得已上街买菜,很少出学校大门。
欣欣暑假作业完成大半后,就吵着闹着要去方湾。她口里说想外公外婆,想小姨小舅舅,实际上心里惦记的是菜园子村的小伙伴。小孩子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这是大人们难以替代的。方红梅因为天气太热不想出门,一直拖着。后来实在被女儿吵得没办法,就挑了个阴天下小雨的日子,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走进菜园子村那幢千疮百孔的土坯房,见到年迈的父母、身怀六甲的妹妹、敬武两口子和外甥女秋秋,方红梅倍感亲切。一家人聚在堂屋里,拉了好半天家常。腊梅赶紧上街买鱼买肉买啤酒,敬武到自留地里弄回好多蔬菜,方父亲自掌勺,做了好大一桌子菜,为大女儿和外孙女接风洗尘。吃过午饭,收拾完残局,两个老人负责照看欣欣和秋秋,腊梅、敬武两口子陪方红梅打麻将。虽说是“杀家麻雀”,大家还是相当投入,有时还会为出错牌或者算错账理论一番,甚至争吵几句。方父方母带孩子也不专心,时不时靠近麻将摊子观战。打了整整一下午,大家意欲未尽,晚饭后又接着搓。直到深更半夜,两个老人带着两个小孩睡下好半天了,麻将摊子才散场……
回娘家的第一天,就是这么疯狂地度过了,还算快乐。不过,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是短暂的,到了第二天,生活就回归本源,展现它应该有的样子,大家各人去忙各人的事情。腊梅必须回工商所上班,挺着个大肚子,到农贸市场收工商管理费,或者坐在工商所办公室里守钟点儿。方父要去责任田里干农活。方母除了带秋秋,还得做饭、洗衣、喂猪,料理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敬武夫妻俩不满足于种责任田和自留地,买了个灌装机和压盖机,自己在家里做汽水……生活所迫,他们不可能天天闲在家里打麻将。
既然大家都在忙,方红梅也不能闲着。她主要是帮母亲料理家务,做饭,洗衣服,扫地,做卫生。这些事她平时也做,但在自家做与在娘家做差别太大了。比方做饭和洗衣服,平常都是三个人的,而现在是七八个人的。数量翻倍不说,条件还相差甚远。家里有煤气灶,有自来水,有洗衣机,这里啥都没有。做饭烧的是柴草,用水得到村里的公用水井挑,洗衣只能靠手搓。干了一天,她就累得腰酸背疼,感觉受不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晚上睡不好觉。房子千疮百孔,又坐落在流淌着臭水的小河边,蚊子特别多。虽然烧了蚊香,架了蚊帐,仍然难以阻挡它们的侵扰。还有老鼠,深夜里总是在家里到处蹿,有时甚至感觉就在枕头边上。再加上两个老人和敬武夫妻俩都打鼾,呼噜声此起彼伏,比赛式的四重奏,一次比一次响亮。在家里睡了一个晚上,方红梅就忍无可忍,决定带着欣欣去方湾工商所,到腊梅那儿过夜。腊梅那儿只有一间房,窄是窄了点儿,但毕竟不吵,收拾得整洁干净,勉强能够栖身。就这样,红梅母女俩每天就在菜园子村与方湾工商所之间两头跑。
欣欣倒是玩得比较开心。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很少落屋。从早到晚与小伙伴们泡在一起,跳房子,跳皮筋,弹玻璃球,抓知了,捉蜻蜓,和泥巴、玩沙子、玩瓦片……在村子里到处跑,在太阳底下晒。几天下来,她浑身上下黑不溜秋,头上脸上长了几个包,还在疯跑中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了。
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方红梅心疼得直抹眼泪,有意返回花园镇家里。正在这时候,王加根来接她们去孝天城。
在孝天城拥有一个家,是她梦寐以求的。当梦想变成现实时,一家三口非常激动。他们坚持自己在家里做饭,坚持每天晚上一起出去散步,想方设法营造烟火气,以此来表明他们就是“城里人”。孝天城的公园、街道、学校、书店和大小商场都让他们转遍了。当好奇和新鲜感得到满足后,方红梅又觉得单调和无聊。特别是炎热的下午和晚上,似乎除了睡觉和傻坐着,就没什么事情可干。偶尔去敬文家看电视,次数也屈指可数。亲戚毕竟不是家人,打搅多了,怕别人厌烦。后来,市政府开始卖户口,王加根从早到晚不落屋,周末也得去值班,方红梅母女俩就感觉生活更无趣。
暑假还没有结束,她们就提前返回了花园镇。
家里安然无恙。当然,老鼠搞点儿小破坏是难免的。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住在简易宿舍的那些青年教师,几乎都没有外出,和平时一样蜗居着,麻木不仁地过日子。因为不用上班,他们几乎每天都聚在一起搓麻将。方红梅先去了一趟赵乾坤家,简单地讲了一下王加根在A银行上班的事情,意思是让牌坊中学不要安排他的课程。办过这件事,她就很快加入到了搓麻将的队伍,经常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
新学年开始,方红梅就听到好消息。她试用期考核合格,学校为她办理了正式调动手续。也就是说,她成了名副其实的重点高中教师。后勤主任承诺分给她的另一间房也腾退出来了——恰好与她现在住的那间隔壁邻墙。学校按照她的要求,在两间房的隔墙上开了一个门,把两个单间打通。
方红梅把新居认认真真地打扫了一遍,仔细谋划着家具如何摆放,是不是让王欣与大人分床睡。所有的细节问题考虑周全后,她就盼着王加根快点儿回家,去牌坊中学搬东西。
一直等到教师节,王加根才从孝天城回来。看到家里的变化,他也很激动,对老婆竖起了大姆指。
方红梅提出和他一起去牌坊中学,他觉得没那个必要。东西又不多,找邹肖村那位拉驴车的学生家长跑一趟就行了。
他找邻居借了一辆自行车,单枪匹马地出发了。
记得他当初为了买打家具的木料,就是拉驴车的学生家长帮的忙。一同前往的,还有那个走起路来摇头摆尾、神气得不得了的肖木匠。算起来,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
拉驴车的学生家长正好在家。听王加根说明来意,他二话没说,套起驴车就走。路上,他不停地与村里人打招呼,非常骄傲地告诉别人,他是去帮王老师搬家的。因为王加根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他感觉特别有面子。本来是去卖苦力,却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欣喜。
出村口时,遇到了从牌坊中学的方向走过来的肖玉荣和邹金桥。
王加根马上迎上去打招呼,还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人递了一根。
“我本来不抽烟,但这是喜烟,还是接了。”邹金桥笑着说。
肖玉荣则故意板起脸,用责备的口气问道:“怎么?不作声,不作气,就准备这样走了?”
王加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自己还在试用期,事情没有最终确定,就没有向领导汇报,还请肖校长原谅。
得知王加根今天特地到牌坊中学搬东西,肖玉荣扫了一眼驴子和板车,突然皱起了眉头。
“那么多家具,一个板车怎么装得下?”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王加根。
“差不多。”王加根回答,“大件之前已经搬过去了,再就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拉驴车的学生家长跟着应和:“别看我这板车小,堆起来还是能装不少东西呢!”
“我说装不下就装不下!”肖玉荣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
她对拉驴车的学生家长道了声谢,叫他把车子拖回去,又吩咐邹金桥赶紧去驻军部队联系汽车。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王加根赶紧推辞。
“别争了。”肖玉荣动情地说,“你和小方在牌坊中学工作了这么多年,为牌坊中学立下过汗马功劳,是牌坊中学的功臣。最后离开的时候,我们怎么说也得送一送。宁主任、贵州和乾坤他们几个人在学校里打麻将,我们刚才在那儿观了一会儿战,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回家。现在既然碰到了,就算是有缘分。你把自行车交给金桥老师,让他去部队找汽车。我和你一起回学校,把他们的麻将摊子拆了!大家一起帮忙装东西,然后送到市二中。”
听过肖玉荣的一席话,那个本来觉得有些憋屈的学生家长喜笑颜开,不由分说地调转车头,与王老师打了声招呼,就兴高采烈地赶着驴子往邹肖村里走。
王加根也不好再争辩,只得把自行车交给邹金桥,和肖玉荣一起前往牌坊中学。
学校领导和几个教师一起上手,很快就把王加根家的东西搬到了大门口。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部队的汽车来。
邹贵州担心金桥办事不牢靠,提出亲自往驻军部队跑一趟。
“算了!金桥老师这点儿能耐还是有的。他和部队首长们都比较熟悉,平日关系也不错,不可能连辆汽车都借不到。再等等,或许因为今天是周末,一时半会儿没找到人。”肖玉荣劝大家稍安勿躁。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一台四轮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牌坊中学。拖拉机司机身旁坐着邹金桥,后面车厢里坐着邹肖村的党支部书记和邹肖小学校长邹山青。
原来,邹金桥去驻军部队要车时,正好赶上部队搞军事演习,所有的汽车都出动了。没办法,他只有回邹肖村找书记,借用村里的拖拉机。村支书听说是王加根要用车,满口答应,没打半点儿梗。想到自己也是学生家长——王加根当过他女儿的班主任,村支书提出也要去送王老师。他和邹金桥一起去找拖拉机驾驶员。路过邹肖小学时,遇到了邹山青。已经转为公办教师的邹校长,一直视王加根为恩人,现在恩人要离开,他当然不会放过送行的机会。
本来没多少家具和杂物,突然间来了这么多帮忙的人,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功夫,就把东西全部搬到了拖拉机上。看到后车厢里还空出不少地方,牌坊中学的几位领导、邹肖村支书和邹山青又爬上车,执意要送到市二中去。
王加根原本想把自行车搁在后车厢里,跟着拖拉机一起走,现在看来不行了——后车厢已经被东西和人挤得满满的,他只能骑自行车回去。
拖拉机上107国道后,必须往北走洪花路转盘,要绕好大一个圈儿,而王加根骑自行车可以抄近路,到花园火车站里翻天桥。从时间上计算,他有可能会先到市二中。
当拖拉机轰隆隆地吼叫起来的时候,王加根走过去把自行车锁打开。他手握车把儿,踢开站架,准备翻身上车时,又犹豫了一会儿。他重新把自行车架起来,走进了那套空荡荡的房子。
看了看客厅,看了看卧室,看了看客厅后面的隔间,又进入厨房,然后推开后门。站在后院子里环视时,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别了,后院子!别了,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别了,牌坊中学!
想当初,他从襄花小学调到这儿时,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个小木箱和一床铺盖行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方红梅也调来了。他们结了婚,有了他们的宝贝女儿,还添置了这么多的家具和物品。此时此刻的感受,与几年前汤正源离开孝天县师范学校时何其相似!
从曾经住过的家里出来后,王加根骑上自行车,出了牌坊中学校园,疾行在田间小路上,心情一直难以平静。远望拖拉机上的老同事,他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今天中午,无论如何要请大家吃一顿。喝点儿酒,叙叙旧,拉拉话——往后相聚的机会就很少了。
他回到孝天市二中的家里时,拖拉机果然还没有到。
方红梅听说要来那么多人,中午还得请他们吃饭,就急急忙忙地拿起菜篮子,准备去买菜。
“买什么菜呀!”王加根喝斥道,“小锅小灶的,弄到什么时候?再说,这么多人家里也坐不下啊。去餐馆吃!”
方红梅如梦初醒。似乎这才意识到,请客是可以去餐馆的。
住在牌坊中学的时候,每逢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有什么喜庆的事情要请客,他们都是把菜买回家自己做——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时是因为学校地处偏僻的乡村,附近连个集镇都没有,根本找不到餐馆。就算有餐馆,他们也拿不出钱来请别人。现在不同了。他们住在花园镇,出门就是餐馆和酒店,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钱也不是问题。王加根自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上班后,已经领了两个月工资。加上额外的通讯报道奖,两个月的收入,比他在牌坊中学工作一年的薪水还要多。
“我去五一饭店定位子。待会儿他们来了,你招呼着搬东西。”王加根果断地吩咐道,又骑上自行车,飞奔出了市二中。
在外面吃饭多了,王加根对餐馆请客的套路比较熟悉。坐大堂还是订包间,点什么菜,喝什么酒,抽什么烟,准备哪些饮料,他心里基本上都有数。
可以想见,他们请的这餐饭是很上档次,也很有气派的。菜和饮料就不说了,光白酒就喝了四瓶“白云边”,啤酒喝了一整箱。香烟是“红塔山”,除了散发以外,还给每个客人派了一包。王加根尽量表现得慷慨大方,既有显摆的意思,也是诚心表达谢意。
因为酒喝得太野了,难免有些失态。好几个人说话舌头都短了,嗓门又特别大。邹山青竟然抱着王加根哭了起来,一个劲地说,没有王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王加根被酒精烧得满脸通红,浑身发燥。在大家的恭维和赞誉声中,他也有点儿神不住在。白酒换啤酒的时候,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摞名片,给桌子上的每个人发了一张。
名片是孙志雄提议印的——孙志雄、张清泉和王加根各印了一盒。孙志雄的名片名副其实,头衔为“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办公室主任”,张清泉和王加根的职务却有所拔高。张清泉名片上的头衔是“办公室副主任”,王加根是“办公室宣传干事”。孙志雄说,之所以这样弄,是为了方便在外面联系工作。
王加根把印有A银行logo的名片发给大家时,大家马上改口叫他“王干事”,并且再次提起酒杯,找他“走一个”。
王加根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整个桌子上,只有方红梅和女儿欣欣是清醒的。
欣欣埋头吃菜,偶尔端起杯子里的百事可乐,与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们干杯。方红梅和她女儿一样,喝的也是百事可乐。但喝到中途,赵乾坤突然向她发难,说以前见她喝过酒,非要她“换颜色”不可。其他那些醉眼朦胧的男人们,也跟着起哄,抢过她面前装有百事可乐的杯子,强行倒掉,不由分说地斟满了啤酒。她不得已加入到了喝酒的队伍中。
坐在吵吵嚷嚷的包房里,方红梅既激动和高兴,又有点儿心神不定。她清楚地记得,十年之前——也就是她从孝天县师范学校毕业的时候,曾在这里吃过一次饭,坐的就是这间包房。
那次是宋双清作东,一同作陪的,还有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文学泰斗”熊老师。宋双清托熊老师当媒人,想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也就是在那一天,她果断的拒绝了宋双清,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王加根。
师范毕业后,两个追求过她的男人一起分配到了襄花小学,而且教的是同一个戴帽儿初中班。如今,这两个男人又先后进了孝天城……生活啊,简直就如同做梦一样。
正在方红梅胡思乱想的时候,桌上又掀起了斗酒的**。
客人们轮番向王加根敬酒,并且要方红梅陪同,甚至要求他们夫妻喝交杯酒。几个回合下来,王加根就烂醉如泥了。
接下来的送客与结账,以及他是怎样回家的,事后他都不记得了。回到市二中的家里,他倒在床上就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醒来仍然觉得难受,什么东西都吃不进,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早餐没吃。中餐喝了半碗稀饭。下午又睡了好几个小时,人才慢慢还原。清醒过后,他才发现前一天过于疯狂。喝酒时说的一些话,以及向老同事们散发名片的做法,显得很不恰当。
为什么要口出狂言?调到A银行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你只是个跑腿的!男人啊,怎么都是那个德性——喝了酒就管不住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自己不认得自己。要低调!要稳重!事到如今,你什么手续都没有办。如果最后阴沟里面翻了船,别人又要笑掉大牙。
晚餐还是喝了点儿稀饭,看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王加根就睡了。到了下半夜,他突然感觉到牙齿痛。不是一颗两颗牙齿,还是满口的牙齿都痛。他一会儿仰着,一会儿侧着,一会儿趴着,无论换成哪一种姿式睡,都没有办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