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坡岁月 第82章 堵截存款

王加根的两个室友：一个叫陈俊杰，毕业于中南财经大学，在北街口办事处营业室当会计；另一个叫高超雄，毕业于孝天地区财贸学校，在中心储蓄所当储蓄员。他们都没有把床铺安放在客厅里，而是挤在一个房间睡。住在二楼，上班在一楼，吃饭在黄金地酒店，都在同一栋楼上，非常方便。除了吃饭和上班，其余时间基本上都关在宿舍里，聊天，听收音机，练习点钞或者打算盘。

王加根打地铺睡了两天，就去附近的家具商场买了张木板床。床由两个床头和两块木板拼凑而成，方便搬运，也方便拆卸。两米长，一米八宽，一家三口挤着睡没问题。

到了星期天，他又到书院街口租了辆农用车，前往花园镇拖家具。搬家不现实，老婆还在花园上班，女儿还在花园上学呢！他只把书柜、写字台和电风扇拖过来了，方便加班和自学。

接下来的几天，他如小鸟筑巢一样地往“家”里买东西：洗脸架、洗脸盆、脚盆、挂衣架、顶叉……看了看阳台，他觉得可以在这里做饭，又去买了煤气罐、煤气灶、电饭煲、锅碗瓢盆、大米和油盐酱醋。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就骑车去方湾，把老婆和女儿接了过来。

可以想见，当方红梅母女俩走进王加根精心打造的这个“安乐窝”，该有多么的惊讶和激动！

“这是我们家？”欣欣似乎有点儿不相信。

“当然！当然是我们家！”王加根骄傲地回答，“看这写字台，看这书柜，看这电扇，不都是我们家的东西么？你不认得了？这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爸爸妈妈买回来的。从此之后，我们在孝天城有落脚的地方了！”

“太好了！”欣欣拍着双手，又蹦又跳，“乌啦！乌啦！乌啦！”

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王加根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方红梅眼眶里旋转起了泪水。

这天的晚餐，他们是自己做的。先用电饭煲煮饭，再到楼下的彭家湾菜市场买菜，回来打理，在公共厕所的水管处洗净，然后到阳台做成的“厨房”里切、炒。写字台临时改作餐桌，一家三口团团围坐，大人喝白酒，小孩喝饮料，其乐融融，气氛相当好。晚上，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虽然天气很热，打开电风扇摇头吹，也能安然入眠。偶有蚊子侵扰，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点一盘蚊香，在身上涂抹些风油精或者花露水，问题就解决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开始了全新的城市生活。

早上，王加根总是第一个起床。上过厕所，洗漱完毕，就到楼下黄金地酒店早餐。自己吃完了，再给老婆女儿买些包子、馒头或油条送回家，然后骑自行车上班。中餐晚餐也坚持回家吃，骑自行车跑来跑去，全当是锻炼身体。

方红梅和女儿一起吃过早餐，通常会去彭家湾菜市场买菜，把中餐和晚餐的食材准备好。其余时间，多半是在孝天城里瞎转，北正街、孝天商场、董永公园、后湖公园、人民广场、新华书店……去的都是人流量大、比较热闹的地方，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就赶紧回家做饭。好玩的地方转遍了，热情就有所减退。有时天气实在太热，就呆在家里。吹着电扇，欣欣做暑假作业，方红梅看《小说月报》《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杂志，或者躺在床上小憩，也很惬意。晚饭后，他们有时会去敬文家看电视，多数时候还是沿街道或者去公园散步。

看到老婆女儿在身边嬉闹欢笑，王加根心里总会涌起暖意，骄傲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一直想成为城里人，现在总算迈出了第一步！虽然只是暑假短暂相聚，离常住孝天城还有距离，但他相信，他们的愿望一定会实现，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入职A银行一个多月来，他的表现可圈可点，还是相当不错的。《董永故里A银行》系列报道在楚天电台播过后，反响较好，赞叹声一片。特别是洪远平和周兴国，当面对他提出表扬。虽然稿子署名“通讯员孙志雄”，但行领导都知道这稿子是谁写的，功劳还是记在了王加根名下。紧接着，召开A银行孝天市支行年中工作会议，王加根负责起草主题工作报告，又让洪远平高兴得合不拢嘴，几次在公开场合表扬他，夸他是支行的“笔杆子”。

为了写好主题工作报告，王加根认真阅读了支行各部门及各办事处提交的上半年工作小结及下半年工作计划。他还把其中的亮点及好的做法，整理成新闻稿件，向媒体投稿。结果有多篇稿子被《孝天报》、《孝天广播电视报》、孝天电视台和孝天广播电台采用，还有三篇上了省报，一篇上了《金融时报》。正面宣传A银行孝天市支行的文章频繁出现在新闻媒体上，真正做到了“报刊有名、广播有声、电视有影”。王加根声名鹊起，俨然成了A银行孝天市支行新闻发言人。年中会议结束后，他又根据孙志雄的安排，与孝天电视台对接，拍摄电视专题片《A银行与经济》，准备在第二届全国农□□动会期间循环播出，扩大A银行的社会影响。每天一上班，他就坐上银行安排的丰田面包车，到孝天电视台接人。带着一名男摄影师和一个漂亮的女记者，赴城区A银行各营业网点采访。这段非同寻常的经历，让他受益匪浅。他弄清了电视节目的制作流程，认识了市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和播音员，熟悉了支行下属单位的主要负责人。拍摄支行信用卡中心和事后监督中心时，几十台电脑摆放在一起，场面如此壮观，让他非常震撼。看到银行员工穿着统一服装，胸前佩戴着金光闪闪的工号牌，坐在工作台前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他的眼睛都看直了。在为别人感到骄傲的同时，又有一点儿自惭形秽，因为他对电脑一窍不通。

采访完A银行营业机构，他又请支行信贷股长出马，一同前往与A银行有信贷关系的工商企业，拍摄生产流水线和生意兴隆的大型商场，展示良好的银企关系，宣传A银行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做出的贡献。那些工商企业的厂长经理，见到电视台和A银行的工作人员，喜出望外，非常配合，表现得热情似火。特别是见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信贷股长蔡梅生，就像看到财神爷一样。点头哈腰，溜须拍马，巴结的神情溢于言表。拍摄与采访完成后，厂长经理们通常都会留客人吃饭。每逢这个时候，蔡梅生就表现出为难的样子，装模作样的推辞。当然，最终的结果都是盛情难却，客随主便，大家谈笑风生地走进孝天城最有特色的餐馆和酒店。《A银行与经济》专题片拍得相当顺利，制作的效果也让银行领导很满意。

只要这种良好的发展势头能够延续下去，三个月的试用期满时，他估计转正没问题。有了A银行的正式员工身份，给他的平台和舞台就更大了，他一定能够大显身手，干出一番骄人的业绩。到时候再跑老婆的调动，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正因为有这种美好的憧憬，他放弃了读湖北大学本科函授的机会，死心塌地在银行干，破釜沉舟，没打算回教育部门。

“快开学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牌坊中学摊牌？”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方红梅突然这样问。

确实，已经进入八月份，暑假过去一大半，牌坊中学那边马上就要安排新学年教师分工的事情。他偷偷摸摸地在A银行上了一个多月班，牌坊乡教育组和牌坊中学领导对此一无所知，开学之后肯定会给他安排活儿。这事已经到了穿头的时候，再不可能继续瞒下去。

“这样吧，下周末我和你们一起回花园。”王加根平静地回答，“我去牌坊中学辞职。”

方红梅未置可否，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可到了下星期，王加根却走不开，原因是支行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部署了一件重大的事项。

这次会议的规格高，规模也不小。出席会议的有支行全体行领导、各部门主要负责人，以及孝天城区各办事处主任。会议由周兴国主持，洪远平发表重要讲话。王加根列席会议，负责作记录。听过洪远平的讲话，他才知道，孝天市人民政府准备出售两万个非农业户口。简单地讲，本市拥有农业户口的人员，只要向市政府交纳五千元钱，就能实现“农转非”，改为商品粮户口。

有偿出让非农业户口，并非孝天市的创举，有些地方早在一年前就开始了。出售两万个非农业户口，将增加财政收入一亿元！由于这一亿元资金由买户口的农民个人出，动用的是他们的存款。如果这一亿元存款从某一家银行取出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A银行孝天市支行储蓄存款余额不到两亿元。要是取走一亿元，该行的储蓄存款就会减少一半，下降幅度超过百分之五十！支行因此召开紧急会议，三楼会议室里座无虚席。主席台上，行领导表情异常严峻，下面坐着的干部员工也静无声息。没人交头接耳，没人随意走动，大家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同志们！这次市政府卖户口，有可能引起全市存款大搬家，务必引起我们高度重视。各营业网点必须做到，储户从我行取出的存款，存入市财政在我行开立的账户，确保存款不流入他行。这是底线！在此前提上，大家还要抢抓机遇，争取更多的财政性存款。”洪远平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支行机关人员这几天全部下到营业网点，协助堵截存款，负责安全保卫工作。支行出纳股和保卫股二十四小时待命，随时准备向营业网点调拨现金。全行上下必须按有可能出现挤兑的极端情况做好应急预案。”

洪远平的讲话，王加根听得似懂非懂，尤其是“财政性存款”“调拨现金”“挤兑”“应急预案”这些专业术语，理解有点儿吃力。不过，会议精神他是明白的，就是想方设法不让A银行的存款减少。

这次非农业户口有偿转让，买户口的居民有可能到银行取钱，而卖户口的市政府又必须把资金存入银行。作为银行，肯定希望取出的钱少，存入的资金多。这就需要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劝说居民尽可能去其他银行取钱；二是让市政府财政部门把收到的资金存入在本行开立的账户。

王加根被安排在A银行孝天商场储蓄所从事相关工作。

这家储蓄所设在孝天商场里面。他去报到时，见银行营业窗口有好多人在排队。这些人是不是来取钱买户口的？从衣着打扮上看，不怎么像农民，有的还穿着商场工作服，佩带着工号牌。

“买个屁户口！他们都是孝天商场营业员，排队取工资呢。”储蓄所负责人杨主任听过王加根的询问，没好气地回答。

杨主任说，A银行与孝天商场签有代发工资的协议。孝天商场工作人员的工资，由A银行孝天商场储蓄所代为发放。具体操作流程是，孝天商场向银行提供所有职工的姓名、身份证号码等资料，A银行根据这些资料批量开户，给每个职工办理一个储蓄存折。到了发工资的时候，银行负责将钱存到储蓄存折上。工资一上账，就算领到工资了。如果不急着用钱，没必要去银行取款。可是，大家习惯了领工资时拿到现金，把钞票揣进荷包才安心。只要听说单位发了工资，就赶紧拿着存折往银行跑，把工资取出来。即使不取钱，也要让银行打明细，看看工资是否真的到账了。孝天商场有好几百名职工，每到发工资的时候，A银行孝天商场储蓄所就挤满了人，忙得工作人员都没时间上厕所。

“搞个球的代发工资呀！人累得要死，又留不下几个钱。真是劳民伤财！”杨主任看着柜台外长长的队伍发牢骚，“其实，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挤在这里取钱。城区的A银行营业网点已经实现微机联网，能够通存通兑。他们的存折是我们储蓄所开的，到其他A银行的营业网点一样可以取钱。”

听到这儿，王加根瞪大了眼睛：还能这样？他一直以为，在哪家储蓄所开户，就只能到那家储蓄所办理业务。尽管《董永故里A银行》里面提过通存通兑，但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为验证杨主任的说法，他想用自己的存折试试。恰好存折在他随身带着的包包里，开户行是A银行中心储蓄所。他耐心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外面办理业务的客户逐渐减少，只剩下两三个的时候，就走出储蓄所，排在其他客户的后面。临到他办理业务时，他把存折从窗口递了进去，平静地提出要求：“取五十元钱。”

工作人员接过存折，看了一下余额，就平放在打印机上，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的，然后要求王加根输密码。很快，存折就被打印机吸了进去，开始了打印。工作人员从抽屉里拿出五十元钞票，连同打印好的存折一起递了出来。

太神奇了！王加根激动不已，感慨万端。A银行在孝天城区有二十多个营业网点，现在拿着一个存折，在城区所有营业网点都能够办业务，真是太方便了。当他把自己的这种感觉说给杨主任听时，杨主任不以为然：“这算什么！将来拿着A银行的存折或者银行卡，说不定在全省都能办业务，甚至在全国都能办业务。”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过，只要电脑普及了，网络都联起来了，也不是不可能。

王加根取完钱后，就回到储蓄所里坐着。他不是营业人员，不需要办业务，甚至连忙都不能帮。上午顾客稍微多一点儿，到了下午，来办业务的人就很少了。储蓄员们坐着无聊，就开始聊天，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打情骂俏，开心得不得了。聊累了，或者找不到新的话题，男士就摸出一本武侠小说看，女士则从包包里拿针和线，开始悠闲自在地织毛衣。王加根无所事事，如同一尊菩萨，傻乎乎地坐在那里。

杨主任笑着对他说：“值个球的班呀！这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你干脆回家去，陪老婆孩子。”

“那怎么行！”王加根断然拒绝，“支行领导会来检查的。要是发现我擅离职守，那不掉得大。”

就是！他还在试用期呢，怎么能够犯那样的低级错误。即使什么事也没有，也得寸步不离地在这儿守着。

因为离住的地方离孝天商场比较近，只隔着一条马路，到商场储蓄所上班不需要坐通勤车，也不需要骑自行车，步行翻过人行天桥就到了。他这段日子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和老婆女儿一起去黄金地酒店过早，陪她们买好菜，甚至可以帮忙把菜打理好，然后去上班。

规规矩矩地干坐了几天，感觉确实太无聊，他就从家里带来《知音》《家庭》《读者文摘》《小说选刊》之类的杂志，在大家开始织毛衣或者看武侠小说时，也拿出来翻翻，打发时间。

有一天，大家正在海阔天空地聊天时，杨主任突然用右手食指顶着左手掌心，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提醒大家有领导要来检查。于是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装出认真工作的样子，显得特别搞笑。没一会儿，支行副行长周兴国和保卫股长果然来了，在储蓄所外厅看了看，又隔着防弹玻璃与杨主任交谈了几句，礼节性地问候大家，提了工作要求，就离开了。周兴国虽然没有与王加根讲话，但看到他了，这让王加根觉得很庆幸，证明他在领导检查时过关了，没有擅离职守。

堵截存款的工作必须延续到九月十号。也就是说，在新学年开始之前，王加根没办法请假，去不了牌坊中学。辞职的事情，只有让老婆方红梅去说。距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方红梅就带着女儿回花园镇了。

政府“卖户口”对A银行孝天商场储蓄所的冲击并不明显，但在其他营业网点，表现得还是比较激烈的。比方，距这里比较近的A银行北街口办事处及中心储蓄所，每天都如打仗一样，上上下下神经高度紧张。为了争抢客户及存款，他们甚至与马路对面的B银行交上了火。两家银行的员工发生肢体冲突。在A银行中心储蓄所上班的高超雄，挨了对方好几拳，鼻子流血了，右脸庞被打肿了，眼睛四周乌青，如同大熊猫一样。

打架事件发生后，洪远平第一时间赶到A银行中心储蓄所，看望受伤的员工，对大家为了A银行的利益奋不顾身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他当场宣布，所有受伤员工的医疗费用由支行承担，另外，对表现突出的高超雄同志奖励五百元。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A银行孝天市支行。干部员工都觉得洪远平开明，随时准备在“卖户口”引起的存款大战中冲锋陷阵。

随后几天，A银行成立了好几个巡逻小分队，在孝天城区来回跑。小分队队长都配有一部对讲机，还有全副武装的经警随行。经警们穿着制服，腰间别着手枪，手里拿着电棍或者狼牙棒，看上去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