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领取律师资格考试成绩通知单的日子,王加根专门请假去了一趟孝天城。返回学校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又想把这一好消息分享给同事们。
走进校园,他发现气氛不对,因为老师们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什么。看上去,大家神情比较紧张,讲话都是神秘兮兮的样子。
出了什么事?他感觉莫名其妙,赶紧回家向老婆打听。
方红梅告诉他,邹发松死了。
“邹发松死了?怎么死的?”
方红梅说,邹发松在季店中学教书时,交了个女朋友,是他班上的学生。两人因感情纠葛,最近一直在闹矛盾。昨天,他们在花园镇扯了好长时间皮,后来又一起坐火车去了汉口。也不知是因为鬼迷心窍,还是由于其他原因,两个人抱在一起撞了火车。
“听说是殉情自杀。两个人都死了,现场惨不忍睹。人都撞飞了,尸体七零八落,根本分不清哪是哪个的。只能把碎肉碎骨收集在一起,装进两个麻袋,送到火葬场烧了。”方红梅惊恐万状地说。
邹发松的死,在牌坊中学掀起轩然大波。
无论是上班时间,还是茶余饭后,教师们都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由于邹发松来这儿的时间不长,大家对他并不是很了解,加上事关男女关系,所以惋惜和同情的人并不多。有的人甚至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这件事作为花边儿新闻津津乐道,嘻皮笑脸地说怪话……
邹发松为什么会走上绝路?众说纷纭。最合乎情理的一种解释是,他在季店中学教书时,与班上的一个女学生产生了师生恋。两人确立恋爱关系,而且同居了。这种既是师生、又是恋人的不正常关系保持了一年多时间。今年九月,邹发松从季店乡调到了牌坊乡,分配到了条件比较优越的牌坊中学。人随境迁,他心理上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加上他父母、姐姐等亲人的干预,他决定与情人分手。早已委身于他的女学生当然心有不甘,接二连三地写信与他交涉。倾诉衷肠,劝说警告,但邹发松执迷不悟,下决心离开那个女学生。十月下旬,被抛弃的女学生来到花园镇,托朋友把邹发松约出来。两人先是在镇上一家餐馆里共进午餐,然后一起坐火车去了武汉,上演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关于撞车的细节,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种说法是,两个人事先已经约好了同归于尽,当列车呼啸而来时,他们走上铁道,紧紧搂抱在一起,共赴黄泉。另一种说法是,女学生做好了死的准备,但邹发松并不想死,两个人曾在铁路边扭打,但最后他还是被女学生拽上了铁轨……不论哪种说法贴近事实,结果都是一样:两个年轻的生命就此终结。
每想到这一点,尤其上班时面对邹发松曾经用过的办公桌和靠背椅,王加根难免心痛。他为小伙子可惜,觉得邹发松死得不值当,行为有点儿愚蠢。
有一天,王加根翻阅报纸时,看到《孝天报》在搞“社会新闻征文”,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可不可以把邹发松的事情写出来,以此警示世人?出于职业本能,他一五一十地把这件事情写成通讯报道,投寄给了报社。
稿件寄出去没几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王加根一家人吃过午饭,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子旁闲谈,敞开的大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加根定睛一看,是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的魏律师。
他赶忙站起身让坐。
方红梅也赶紧收拾桌子,热情地与魏律师打招呼。
魏律师是孝天市杨店人,高考落选后,在家里自学法律。她报名参加《民主与法制》杂志社组织的刊授学习班,相当刻苦认真。尤其是在一次全国性的法律知识竞赛中,取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她的突出表现,引起了孝天市法律顾问处主任汤正源的关注。经他推荐,小魏被孝天市法律顾问处破格录用,从事法律服务工作。
王加根常去市第一律师事务所,结识了魏律师。在汤正源的策划下,他曾对魏律师进行采访,写过一篇宣传她个人的文章,发表在《律师世界》杂志上。他们就更熟悉了。
“给你带好消息来了。”魏律师坐定之后,从背着的弯月形皮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王加根。
好消息?王加根非常诧异,疑惑地望了魏律师一眼,然后低头把那封信展开。
信是汤正源写的,说是市政法委书记曹云安要见王加根,叫他把发表的作品和取得的各种证件带上,抽个时间到孝天城一趟。
“啥意思?”王加根不解地问。
“不知道。汤主任安排我到花园法庭办案,就写了这封信,让我带给你。”魏律师回答说,“估计是曹书记看中你了。”
不可能吧!王加根与曹云安仅见过两次面。
第一次是他想调牌坊乡法庭时,和周菊凤的老公祝副乡长一起去找过曹书记。第二次是去年国庆节时,汤正源的女儿过十周岁生日,王加根去孝天城送礼,偶遇曹云安。当时,汤正源曾把他介绍给曹云安,曹云安一个劲地称赞他有才。
未必是汤正源的溢美之词,让曹云安记住了他?
来不及多想,王加根赶紧翻箱倒柜,找出那些“狗皮膏药”,随魏律师一起坐火车赶到孝天城。
他先到市第一律师事务所找汤正源。
汤正源什么也没说,就带他前往市委大院,到市政法委见曹云安。
曹云安看过王加根的《毕业证书》《律师资格证书》和各种荣誉证书,翻了翻作品剪贴本和杂志样刊,又问了他的年龄、工作简历、家庭成员等情况,然后问:“愿意不愿意到市政法委工作?”
到市政法委工作?这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王加根脑子一下子拐不过弯来,但还是小鸡啄食般地点点头,回答:“当然愿意。”
曹云安笑着说:“政法委缺少会写材料的人,我早就想引进这方面的人才,一直没碰到合适的。办公室眼下只有小楚一个人,是从市法院调过来的。她搞接待还可以,文字水平一般般。调你来主要是搞文秘这块儿,再就是负责全市政法口的宣传工作。你这边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我相信你一定能行!”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
王加根激动不已,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调动手续由我们来弄,楚科长具体经办。你只按她的要求提供资料,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回去之后,照常上班,安心工作。不要声张,不动声色,不要对任何人讲。这次调动争取直达,一举成功,一鸣惊人!等调令寄到牌坊中学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曹云安慢条斯理地嘱咐。
王加根当然希望这样。这两年,调动总是光打雷不下雨,让他很难堪。这次如果“不吼雷打闪就下雨”,也可以挽回些脸面。
回到牌坊中学,他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了老婆。
方红梅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她还是遵照曹云安的指示,没有告诉其他人。夫妻俩静心等待,等待市政法委的调令,等待司法部公布律师资格考试合格分数线。
时间真是难捱啊!每天度日如年。
王加根晚上睡觉,几乎天天失眠。躺在床上,总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说没醒着吧,又老是在做梦;说睡着了吧,周围的一切又那么清晰,一点儿动静他都清清楚楚。
他几次想去孝天城打听消息,因为手头没钱,不敢出门。加上曹云安叫他不动声色,他只好强迫自己按兵不动。安静!平静!冷静!这个时候特别需要静下来。静观其变,耐心地过好每一天。切莫轻举妄动,不然的话,就有可能坏了事情。
十二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王加根刚刚起床,听到有人敲门。
他揉着眼睛,抠着眼屎,慌慌张张地跑去开门。
原来是牌坊中学校长肖玉荣。跟在她身后的,还有牌坊乡教育组长刘福民和人事干事丁胜安。
看到三位领导大驾光临,王加根以为调动有了消息,热情地搬凳子、敬烟、倒茶。所有的礼数尽到之后,他这才发现,来的三个人神情异样,看他的眼光如同看怪物一般。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丁胜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孝天报》,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问:“这篇报道是不是你写的?”
王加根一看是《愚蠢的约会》,回答:“是的。怎么了?”
丁胜安懊恼地说:“你可捅了大篓子!惹了大麻烦!”
王加根莫名惊诧。
接下来,肖玉荣轻声细语了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由于邹发松自杀身亡,按有关规定,死后是没有抚恤金和安葬费的。牌坊乡教育组和牌坊中学领导出于同情,就想做点儿好事,向市教育局打了一份假报告,谎称他因公出差,在武汉遭遇车祸,意外身亡,还说他是独生子。市教育局收到报告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认可了善意的谎言。领导们签字同意,又把报告转给了市劳动局和市人事局。就这样,上面批下来一千元钱抚恤金。鉴于邹发松是“独生子女”,决定每月发给他父母生活补助费八十元。这份报告刚批下来,《孝天报》就登出了《愚蠢的约会》这篇文章。
“市教育局长在报纸上看到这篇文章,暴跳如雷。”刘福民接着说,“局长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要求停发邹发松的抚恤金。如果邹发松实属自杀,不仅要取消抚恤金和生活补助费,还要严肃处理弄虚作假的相关当事人。”
王加根听到这儿就慌了,赶紧申辩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抚恤金和生活补助费呀!也没有听说你们向上面打报告,我完全是无意的呀!”
三位领导沉默不语。
好半天,肖玉荣才说:“我们相信你是无意的,连我都不知道还能申请这么多福利。”
刘福民含糊其辞地说:“我们今天来找你,不代表组织。只是以个人名义,来和你谈谈。我们也不是怕受处分,主要是考虑到对死者亲属的影响。说得直截了当一点儿,就是经济问题。邹发松的父母才五十多岁,假如再活二十年的话,每月八十元钱,你算算能领多少生活补助费。加上一次性抚恤金,超过两万元啊!你现在这么一搞,他们一分钱也得不到。你想想,他们刚失去儿子,如果再遇上这样的事情,打击该有多么大!”
丁胜安见王加根无动于衷,用威胁的语气提醒:“邹发松的舅舅是牌坊乡政府办公室主任。这件事要是处理得不好,你和小方恐怕在牌坊乡站不住脚!发松家离牌坊中学这么近,现在农村就是那么回事,他们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
“也不能怪我们弄虚作假,碰到这种不幸的事情,谁都想给别人办点儿好事。”刘福民继续侃侃而谈,“孝天城关中学有个教师,因家庭矛盾悬梁自尽了。上吊嘛,不会是别人把他挂上去的吧?但街道出证明,说他死于心机梗塞,最后还不是按因病去世处理的!卧龙乡有个村干部,不知什么原因,从武汉长江大桥上跳下去了。各级组织都出证明,说他是为了植树造林,给公家买树苗时发生车祸而死,最后定了个因公殉职。如今办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认真。认真就吃不成饱饭,连水都没得喝的。”
屋子里烟雾弥漫,香烟忽明忽暗。
说话声,咳嗽声和喝水的声音营造出一种非常严肃的气氛,像在举行一个重要谈判会议。
领导们苦口婆心说了好半天,王加根却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些人规劝、诱导、威逼和恐吓,软硬兼施,肯定有目的。
“挽回影响的措施不是没有。”刘福民终于回到正题上,“只要你在报纸上登个声明,说那篇文章与事实不符,我们就可以去市教育局解释。现在新闻报道失实的事不是没有。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意见,不代表组织,供你参考。”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王加根身上。
王加根被逼到了死角。他再一次强调,写这篇通讯报道,自己主观上不存在什么恶意。他与邹发松前生无仇,后世无冤。虽然共事时间不长,但关系还不错。他与牌坊中学、乡教育组和市教育局领导也没什么利害冲突,不存在故意制造麻烦。但客观上,又的确是捅了篓子。出于同情,为邹发松的父母着想,他愿意写声明。不过,声明能否见报,他没有把握。
听王加根这么讲,三位领导人觉得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就起身告辞,嘱咐他抓紧时间。
在王加根与领导们交谈的时候,方红梅一直躲在房间里没露面。听到领导们已经离开,她才黑着脸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夫妻俩站在客厅里,默默无语,发了半天愣。
“你真的准备去《孝天报》发声明?”过了好一阵儿,方红梅疑疑惑惑地问。
“还能怎么办?不发声明,好多人都会受处分。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得罪了牌坊中学和乡教育组的头头脑脑,我们将来还呆得下去么?更重要的是,邹发松的父母领不到抚恤金和生活补助。就算他们不恨我,我也于心不忍。听肖玉荣说,发松的妈妈至今还躺在床上,天天以泪洗面,没有出过家门。”
方红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干嘛要去写这些没有油盐酱醋的东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与自己屁不相干。要安宁不得安宁,想消停不能消停。偏要去捅马蜂窝,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呀!还是太不成熟了,做事又固执。碰了那么多次壁,怎么就不长一点儿记性?真是狗改变不了吃屎的本性。”
王加根恼怒地瞪了老婆一眼。
“算了!算了!先吃饭。”方红梅又转移话题,“面条早熟了,砣了就不好吃。欣儿,作业等会儿再做。快吃饭!”
欣欣答应着,从客厅后面的小隔间来到客厅。
方红梅走进厨房,把咸菜和馒头往客厅的桌上端,然后又返回厨房盛面条。
王加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拿了个馒头,味同嚼蜡地啃着,脑子里一直在思考给报社的声明该怎么写。
“说自己道听途说?胡编滥造?如果是那样,我王加根成什么人了?坏了名声不说,别人还会认为我品行有问题。以后哪家媒体敢用我写的东西?”
尤其让他憋屈的是,他写的本来是事实,并没有说假话,更没有编造假新闻。要是现在空口白牙地说假话,故意打自己的脸,别人会不会觉得他不地道?看来,这声明不能写。写了,他就是在昧良心,是在干为世人所唾弃、对他本人不利的蠢事。
“不理他们!不去发什么狗屁声明。只要我没有说假话,正义总在我这边儿,看他们能够把我怎么样?如果他们继续威胁、逼迫和为难我,我就去告他们!就算我人身安全或者财产受到侵害,我也可以去公安局报案,到法院起诉他们!我还可以寻求报社、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和记者协会的帮助,到市委市政府去举报他们!我就不相信,这么大个国家,找不到一个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地方。现在真正感到着急和害怕的,应该是他们。他们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理应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看看平日趾高气扬的刘福民,一进我家,就做贼心虚地声明,不代表组织,只代表个人。你敢代表组织么?组织绝不会让我去做颠倒黑白的事情。前段我想调牌坊乡法庭,你故意从中作梗,现在我就要给你制造一点儿小麻烦!”
王加根越想越亢奋,胃口大开,啃了两个馒头,又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抹了抹嘴巴,就对老婆谈了自己的想法。遗憾的是,他的慷慨陈词并没有得到方红梅的支持。
方红梅问:“你已经答应了别人去发声明,现在出尔反尔,就不怕别人说你不讲信用?”
“对他们这些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家伙,有什么信用可讲?”王加根傲气地回答。
“但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方红梅忧心忡忡地说,“你这么硬气地与所有人作对,我们以后真的就没朋友了。还有邹发松的父母,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邹发松既然是自杀,这钱他们本来就不应该得!每个月八十元的生活补助,是基于欺骗得来的呀!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取消也是理所当然。我还向他们交待什么?”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合理不一定就合情。”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王加根懊恼地问。
方红梅分析道:“现在事情的关键,就是要认定邹发松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死亡?他去武汉是办私事,还是因公出差?其实这两个问题,我们也是捡耳朵听别人说的,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你在文章中写得那么具体,肯定是不妥当的。另外,你所写的有些内容,也与事实不符。比方,你说他们撞车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据去处理丧事的邹贵州回来讲,他们实际上是十二点钟撞的车。你说他们撞车的地点是汉口火车站北边,邹贵州却说是在汉口火车站南边。”
“时间地点有出入,在新闻报道里面很常见,无关紧要。”王加根越听越不耐烦。
“我们就是在要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作文章。”方红梅精明的指出,“声明还是要发,你不能落个不讲信用的名声。不过,声明的内容不要涉及实质性问题,只谈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王加根笑了:“那样的声明,跟不发有什么区别?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方红梅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是啊,声明发过之后,他们继续纠缠不休怎么办?
两人默默无语地坐在客厅里,思考了了好半天。最后商定,声明不用写得那么具体,就简单的一句话:某年某月某日发表的《愚蠢的约会》一文与事实有出入,作者向当事人致歉。
不指明是哪些事实有出入,模糊处理,留一定的余地和空间。这样既实事求是,又兑现了承诺。至于声明能否起作用,那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
王加根写好声明后,骑自行车赶到花园邮局,用挂号信寄给了《孝天报》编辑部。
他之所以用挂号信寄出,是想留下收据和票根,向那些纠缠他的人交差。
声明寄出去好几天,一直不见刊登。倒是《法制日报》上公布了全国律师资格统一考试合格分数线。
王加根总分超出合格分数线三十多分。
虽是喜讯,他还是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没有向外声张。
马上就可以拿到律师资格证书了,孝天市政法委的调令也快来了。真是双喜临门啊!
王加根和方红梅满怀着希望和喜悦,无限神往地等待着。
有一天,肖玉荣突然问王加根:“小王,你那声明怎么还没有见报啊?”
“谁知道怎么回事,我寄出去一个多星期了。”
“你是邮寄出去的呀?这种事情,你应该直接送到报社。”肖玉荣略显不快地指出。
“行!那我今天下午就跑一趟。”王加根非常爽快地答应。
其实他是想去孝天城办理律师资格证书的申领手续。
根据相关要求,他带上身份证、大学毕业证书和律师考试分数单,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孝天市司法局。
填了一大堆表格,又留下带来的证件,手续就算办完了。然后,他来到市政法委,见到了年轻漂亮的楚科长。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哩。”楚科长说,“我去市教育局调你的人事档案,市教育局不给。”
“为什么?”
“听人事股汪股长讲,你最近犯了点什么事情,要等这件事处理完了再说。”楚科长不解地问,“你犯了什么事情呀?”
王加根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通讯报道的事情,会影响到他的调动,于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缘由。
楚科长听得目瞪口呆:“这事看起来有点儿麻烦。曹书记天天催我,岁末年初各种文字材料比较多,特别是工作总结和计划,曹书记都指望你来弄呢!”
“本来蛮顺利的事情,没想到会节外生枝。”王加根非常遗憾地道歉,“都怪我不成熟,社会经验不足,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楚科长安慰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只怪社会风气不好。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司空见惯。
“我在市法院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妇女来告状,想继承她养母的遗产。那妇女是河北保定人,名字很好记,叫白素珍,与《白蛇传》里的白娘娘一个读音儿。如果依照法律,这场官司她肯定赢。但如果她赢了,被告人一家四口就没地方住,无处安身。结果,法院院长提前给我们打招呼,叫我们不要受理白素珍的案子。官司能拖就拖,一直拖到她主动放弃。我要表达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公平。地方保护主义,维护社会稳定,同情弱势群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习惯势力都不可避免,因此没有必要太较真。”
听到这儿,轮到王加根目瞪口呆。原来楚科长就是白素珍多次提到的楚法官!这也太巧了。
王加根没有挑明他与白素珍的关系,继续谈调动:“那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只有等着呗。”楚科长无奈地回答,又安慰道,“这事你也不要怕。我估计,市教育局不敢把你怎么样。毕竟你写的是事实,并没有说假话。加上这事市劳动局和市人事局都审查过了,他们不可能全盘否定。别看市教育局领导咋咋呼呼叫得欢,其实都是装腔作势吓唬人。就算你的声明登不出来,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王加根说,他还是去报社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孝天报》社编辑部,他见到了社会新闻版的责任编辑。
“这条新闻在社会上影响较大,读者的关注度也很高。”责任编辑听过王加根的介绍,对他的文章表示肯定,“收到你的来信,我们专门派记者到牌坊乡和季店乡进行了调查,报道内容基本属实。至于时间、地点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并不影响报道的核心内容,所以,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刊登那条声明。”
王加根有苦难言,恳求责任编辑刊登那条声明。
责任编辑显然不高兴,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报上出现假新闻,我们是要受批评的,还要扣奖金。”
王加根不便道出事情原委,只得无奈地离开。
回到牌坊中学,见到校长,他如实相告:报社登声明的希望不大。
肖玉荣的脸色非常难看。
接下来的几天,牌坊乡教育组领导走马灯一样地来找王加根。催他,向他通报情况,说市教育局马上就要收回抚恤金批复,问报社那边儿有没有消息。
“现在我们还瞒着死者家属。如果邹发松的父母拿不到抚恤金和生活补助,又知道是你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人每次来,都对王加根提出警告和威胁。
“听说你要调市政法委?”刘福民有一次突然这样问,“你到哪里去我们管不了!但话必须说清楚,新闻报道的事情不处理好,你的什么事也办不成!市教育局汪局长昨天打电话通知我,要派工作组到我们乡调查。你这件事不是小事呢!现在搞得全地区教育界沸沸扬扬。市教育局几乎一半儿的股室要挨霉!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就想拍屁股一把灰走人,没那便宜的事!”
真是天大的冤枉!
王加根向刘福民解释,调动之事早在邹发松出事之前就开始办理了,不存在他有意捅娄子。
“我管不了这些!反正你必须尽快让声明见报。不然的话,乡教育组不会同意你调出!”刘福民态度非常蛮横。
王加根想说,报纸又不是我办的!怎么可能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登就怎么登?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情绪,答应继续去做报社的工作。
应付走那些可恶的说客,方红梅又开始埋怨王加根:“机会是你创造的,也是你断送的。都是写东西惹的祸!”
作为最后的努力,王加根给《孝天报》社编辑部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说明申请刊登声明的真实原因,叙述了他面临的处境,希望得到报社的理解和支持。
进入一九九一年,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开始空袭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海湾战争爆发了。
报纸、广播、电视里每天都是“沙漠盾牌行动”“沙漠风暴行动”“海上拦截行动”,相关报道铺天盖地。不过,王加根对这些热点新闻不感兴趣,只关注自己写的那条声明刊登出来没有。
天天等,日日盼。直到快放寒假的时候,那十几个字的声明才出现在《孝天报》的中缝。
王加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张报纸交给肖玉荣。
肖玉荣又带着这张报纸,骑车去牌坊乡教育组,送给丁胜安。
丁胜安如获至宝,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则声明裁剪下来,用胶水粘在写给市教育局的《情况说明》上。
这份《情况说明》交上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已经被收回的抚恤金及生活补费批复文件重新下发了。
丁胜安带着文件和一千元抚恤金,以及四个月生活补助费,和牌坊中学校长肖玉荣一起,送到了死者邹发松家里。
事后,丁胜安神神秘秘地告诉王加根,市教育局基本同意办理他的调动手续。
王加根将信将疑,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年过月尽,他才去了一趟孝天城。
来到市政法委办公室,见楚科长笑容满面,他估计丁胜安提供的情报是准确的。
“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楚科长突兀地冒出了这两个成语。
她接着又说,市教育局和市政法委已经在《干部调动呈报表》上签了字,市编委那边儿的章子也盖了。
“流程到了市委组织部。”楚科长如释重负地说,“总算有了点儿眉目,让我们静候佳音。祝你好运!”
“谢谢!谢谢!以后还请楚科长多多关照。”
“哪里话!既然是同事,我们互相帮助。”
两人正在客套,曹云安进来了。
王加根赶紧向曹书记问好。
曹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突然提议:“走!我带你去见见几个副书记。”
王加根诚惶诚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曹云安。
楚科长也站起身,跟在他俩后面。
当曹云安把王加根介绍给市政法委的几个副书记认识时,大家都热情地站起身,与他握手,表示欢迎。他们还巧妙地拍曹云安的马屁,说曹书记慧眼识珠,为市政法委引进了一个大才子。
这样的气氛让王加根非常感动。
他暗下决心,来市政法委之后,一定好好干,绝不能给曹书记丢脸,不能辜负了曹书记的殷切期望。他要用实际行动和工作业绩向别人证明,曹云安的选择是对的。
离开市政法委,走出市委大院,王加根没怎么多想,就前往附近的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汤正源是引荐人,自然应该向他报喜。
见到汤正源,王加根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调动进展情况。
“好嘛!这就叫好事多磨。”汤正源听完之后,兴奋地两手一拍,“进了市委大院,可就前途无量。哪怕混个科长,就能和我们局长平起平坐。”
王加根对官场上的职务级别没概念,听得似懂非懂。
“宰相的丫环七品官。在党政机关工作,衙门越高,前途越大。”汤正源继续侃侃而谈,“就拿我来说吧!虽是律师事务所主任,但论行政级别,只是个股级干部,还不如市政法委的楚科长。机关工作人员少,职数配备又充足,晋升的机会多,提拔起来快。你进市政法委后,最多两三年时间,就能提副科,比我的级别还要高呢。”
“汤老师说笑话,这怎么可能?”王加根当然不相信。
“这是完全可能的。”汤正源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王加根不再与他争辩了。
“事情办成之后,你得感谢一下人家曹书记,还有楚科长。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就免了。对他们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得表示一下。更何况,你将来在他们手下工作,一个是你顶头上司,一个是市政法委主要领导,都属于关键人物。不要舍不得花钱!破费几个,对你将来的发展是有好处的。”汤正源又开始教导他的学生。
“这是肯定的!您同样应该感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然的话,我王加根成什么人了?”王加根豪爽地挥了挥手。
汤正源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灿若桃花。
“对了!我还有件事请你帮忙。”他又对王加根说,“我们所的周律师,人很年轻,但官司打得特别漂亮。你看能不能在《律师世界》上写篇文章,吹吹他,宣传宣传,也算是为我们律所做广告。”
“没问题!”王加根扬了扬头,胸有成竹地打包票,“不过我要与周律师聊一聊,进行简单的采访。另外,还想看看他办的案子,最好是挑几份案卷给我用一下。”
“这个我来安排!”
汤正源马上把周律师和档案员叫过来,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停当了。
采访完周律师,带上几本装订好的卷宗,王加根就向汤正源告辞,到长途汽车站坐班车回家了。
律师资格考试过线,邹发松的事情摆平,调动进展顺利。狂风暴雨过后,终于见到了彩虹。
加根夫妇俩这段日子的快乐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兴奋之余,他们开始商量分开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其实,这些话题两年前就议论过了,现在属于旧调重弹。而且,同样有画饼充饥的嫌疑。只不过,两年前画饼子的前提,是王加根调往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而这一次,则是他调市政法委。
夫妻俩讨论的焦点问题,还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欣欣上学之后,他们去过几次邹肖小学,向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了解女儿在学校的表现。结果大家众口一词,对王欣赞不绝口。说王欣上课时总是手放在背后,挺着小胸脯,听讲非常认真。只要老师提问,她就抢着举手发言。作业能够按时完成,而且正确率比较高。
“完全不像四岁的娃娃!那些比她大好几岁的同学,都没有她自觉!”班主任老师欣慰地赞叹道。
王欣每天到校比较早,经常教室门还没有打开,就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等候。班主任老师碰到过几次,就提议让她保管教室的门钥匙,负责开门和锁门,还开玩笑地封她为“锁长”。
虽然“锁长”算不上班干部,王欣还是非常高兴。回家就把教室门钥匙掏出来,向爸爸妈妈炫耀。她害怕把门钥匙弄丢了,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根红丝带,穿在钥匙眼儿里,挂在脖子上,神气得不得了。
从那以后,她上学更积极了。早晨眼睛一睁开,就闹着穿衣服起床,催促爸爸赶快去买馒头、打稀饭。敷衍了事地刷过牙,倒热水在脸盆里擦把脸,就急匆匆地过早。有时连稀饭也不喝,拿两个馒头,背上书包就往外面跑。
爸爸妈妈劝她不用慌,嘱咐她走慢一点儿。
“锁长”同学正色道:“同学们都等着我开门呢!我去晚了,他们进不了教室怎么办?”
上学是这么匆忙,放学回家也晚了。因为她必须等别人扫完地,锁好教室门才能离开。
秋去冬来。北风一吹,气温骤然下降。遇到雨雪纷飞的日子,上学就成了一个大难题。首先是不知道穿什么鞋子。穿棉鞋吧,路上满是泥泞,会把鞋子打湿。穿雨靴吧,坐在教室里上课肯定冷,说不定还会把脚冻坏了。这样的日子,爸爸妈妈就得接送她。出门时,给她穿上雨靴,棉鞋由大人拎着。到了邹肖小学,再让她把雨靴脱掉,换上棉鞋。雨靴由大人带回家。离开时还要嘱咐她,上厕所注意不能把棉鞋打湿了。快到放学的时候,大人再带着雨靴去接她。有时遇到路上不好走,大人就必须背她回家。
“你在孝天城站稳脚跟后,就赶紧去为欣欣联系学校,把欣欣带到城里去读书。”方红梅这样对丈夫讲。
王加根当然同意。城里上学方便是其次,教学质量也比农村好。
春节过后,正值“接春客”的日子,牌坊中学的教师们轮流作东,请大家到家里酒喝。今天这个同事请,明天那个同事请,每天下午放学后,大家骑着自行车就走。
做东的教师提前筹备好酒菜,客人一到就吃喝。酒足饭饱,就开始打麻将、抹“扯胡”,闹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不睡觉。
酒喝多了,王加根就管不住自己。平时不打牌,此时却争着上场。抹牌的手艺又臭,每次都把身上带的钱输个精光,还欠着外债。话也特别多,口无遮拦。不准备讲的话,这个时候都会说出来。心里所有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别人。甚至说大话,吹牛皮,表现张狂。他调市政法委的情况,也让大家都知道了。
可一直到清明节,他的调令还是没有来。
王欣五岁生日那天,方敬文和李华带着他们胖乎乎的儿子来到了牌坊中学。
敬文说,为打听姐夫调动的事情,他去过一趟市政法委,见到了楚科长。楚科长讲市里马上要开党代会,人事调动暂时冻结,要等党代会结束之后才开始办理。
“那就等着吧!”王加根满不在乎地应道。
从报上看到市党代会闭幕,他才请假赶到了孝天城。
来到市政法委,碰了一个副书记,他热情地上去打招呼。
那个副书记却像不认识他,冷若冰霜地问:“你找哪个?有什么事?”。
他只好说找楚科长。低头来到市政法委办公室,见到了正在忙碌的楚科长。
楚科长依然满面笑容,说话的语气却与上次不同:“曹书记调走了,去地区中级法院任常务副院长。新来的书记明确表示,政法委暂时不进人,你调动的事情可能有点儿麻烦。”
王加根感觉如五雷轰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也不用太难过。我可以把你推荐给市委其他部门,市委宣传部和市纪委都需要会写东西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编制。”楚科长说这些话,明显是为了安慰他。
王加根心里清楚,曹云安没有办成的事情,凭楚科长的能力,不可能办成。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苦笑着离开了。
回家之后,他俨然大病了一场。
这次调动,本应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结果还是黄粱美梦一场。失去的不仅是改行和进城,还是他后半生事业发展的机会。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儿,在最后时刻功败垂成!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
冷静地分析一下,他觉得这次调动失败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不写那篇倒霉的通讯报道,也许早就到市政法委上班了。由于报道带来的负面影响,耽误了好几个月,才碰上召开市党代会,接着又是市政法委领导调整……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写那篇通讯报道,如愿以偿调进了市政法委,曹云安还是会调走。赏识他的领导不在了,新来的书记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几个副书记会不会同样扮演变色龙?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当差,又有多大的前途呢?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也许,他命中注定不能进党政机关,只能在农村学校当教师。那就认命吧!不要去做无谓的抗争。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萎靡不振,情绪颓废。
每天早晨起床后,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家里、后院子里、校园里、学校周围的田埂上游荡。什么事也不想干,懊恼,痛苦,郁闷。有时,他真担心会患上抑郁症,就告诫自己,要开朗起来,高兴起来,安贫乐道,知足常乐。可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怎样才能平静下来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昏睡不醒。只要没有教学任务,家里没人吵,他就蒙头大睡。有时太阳还没有下山,他就上床了,直睡到次日太阳升起。
夏天雨水明显增多,连续十几天阴雨绵绵。
这天,方红梅上完课回到家里,见王加根还躺在床上。
“你没去接欣欣?”方红梅吃惊地问。
王加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抽了自己一耳光,马上穿衣穿鞋,拿起雨伞往外面冲。当他顶着密集的雨点,跑过牌坊中学的围墙,看到雨雾茫茫的田野里,似乎有个小孩儿站在稻田里,弯着腰抱着东西,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哭声。
待他跑近一看,那个小孩儿正是欣欣。
邹肖小学放学后,欣欣左等右等不见爸妈来接她,就自己打着伞,顶风冒雨地一个人往家里走。
她穿着红色深筒胶鞋,一哧一滑地走在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进入田野,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雨伞被风吹翻了面儿,带着她一起落入水田。雨伞打了几个滚儿,停在一片绿油油的禾苗上。
欣欣站在水田里,漂亮的红胶鞋完全被泥巴所掩埋,浑浊的泥水灌进鞋里面。双脚怎么也拔不出来。她艰难地站起身,环视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担心课本被淋湿,努力地把书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弯腰抵挡着风雨……
欣欣的这个动作,一直深深地印在王加根的脑海里。
他满眼是泪地跑过去,一边安慰着号啕大哭女儿,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水田里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