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寒假就不远了。
正在大家期待着放假,为即将到来的春节而忙碌的时候,牌坊中学屡遭小偷盗窃,连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也未能幸免。
学校领导前往花园派出所报案。
很快,就来了一辆转动着警灯的吉普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查看现场,照相,取指纹,量脚印,做笔录,忙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学校的电视机被盗后,欣欣又看不成动画片了,天天哭闹,吵得王加根和方红梅心烦意乱,白天晚上不得安宁。
“还是买台电视机吧!”王加根准备缴械投降。
几个月的省吃俭用,他们攒下好几百块钱,买台黑白电视机应该够了。
“要买就买彩电。黑白电视马上就过时了,将来还是得换彩电。”方红梅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彩电得一两千块,家里没那么多钱啊!”
“借!”方红梅斩钉截铁地回答。
“借?去哪儿借?谁愿意借这么大一笔钱给我们?”
“去潜江找你爸借。”方红梅显然早就想好了,语气异常坚定,“今年寒假我们去江汉农场过年,找你爸借一千块钱。”
王加根没有答腔,烦躁油然而生。
王厚义上次回王李村拿卖房子的钱,从牌坊中学路过时,隐藏在黑皮包里的秘密,王加根一直没敢对老婆讲。这么一个视钱如命、吝啬透顶、冷酷无情的父亲,怎么可能借一千块钱给他们呢?更何况,加根早就声明过,不要祖上留下的房产,不参与父母无益的纷争,只求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一个人带欣欣去!”方红梅开始使用激降法,而且理由非常充分,“他不把你当儿子,总不能不认欣欣这个孙女吧!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把这些年的难处向他摆一摆,把欣欣对电视的迷恋程度对他说一说。我不信,他就不产生一点儿同情心。话再说过来,我们现在也确实其他办法,找不到可以借到钱的地方。”
王加根仍然一言不发。方红梅嫁给他,确实受了不少的委屈。乱七八糟的家庭,冷酷无情的父母,让她的心灵伤痕累累。他没有理由拒绝老婆。去就去吧!如果父亲能够良心发现,发慈悲借一千块钱给他们,说不定还能消除方红梅的成见,改善僵持了多年的家庭关系。从这个角度考虑,他就答应了去江汉农场过年。
方红梅满心欢喜。她抽空去花园镇买了几斤毛线,赶着织了两件毛线衣,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加叶加花。
寒假一到,他们就把家里的门钥匙交给照校的肖金平,托付他照料家里的鸡。带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当天下午就赶到孝天城。
他们先到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买了一条香烟、两瓶酒和几盒孝天麻糖,再去地区汽车站看班车时刻表,决定坐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长途汽车。
一家三口本来可以在敬文家借宿,又想到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得起床,公司的大门肯定没有开。这么冷的天,喊门卫起来开门,担心别人不耐烦,后来还是去国光旅社开了一间房。
多花八块钱,省得给别人添麻烦,值得。
翌日凌晨,夫妻俩喊醒睡梦中的欣欣,给她穿好衣服,动身前往地区汽车站。出门便觉彻骨的寒冷。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如同刀子在脸上割一般。
方红梅提着大包小包东西,王加根则抱着用棉大衣裹着的女儿,走到孝天城路灯映照的大街上。
没多大一会儿,欣欣就清醒过来,闹着要自己走。
方红梅担心她感冒,叫她就躺在爸爸的怀里。
欣欣不住地扭动身子,说爸爸抱着不舒服。
王加根估计女儿是想看城市凌晨的街景,就把她放下来了。
方红梅埋怨欣欣不听话,又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把欣欣的脑袋和脖颈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王加根,她牵着女儿,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行走。
行人寥落。商店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树上的枯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一切都如冻结了似的,毫无生气。
屈指算来,王厚义胡月娥带着两个女儿从王李村搬家到江汉农场已经四年,王加根和方红梅还是第一次去看他们。他们迁居之后,多次托人给儿子媳妇写信,叫他们去江汉农场。每次到牌坊中学时,也向儿子儿媳发出邀请,但都没有得到积极的响应。
王厚义对加根说:“我们到江汉农场这么长时间,你们一直不肯露面,让我和你后妈很没面子。遇到别人问,儿子媳妇怎么没来呀?我们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哪怕到农场来打个照面,马上就返回也可以。只要让外人知道你来过,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王加根跨不过心理上的那道坎儿,不愿意去看父亲。可以想见,他这次主动去江汉农场,肯定会受到王厚义和胡月娥的热烈欢迎。
在地区汽车站买好车票,他们就坐在了开往潜江县城的长途汽车上。听说路上需要七个多小时,加根和红梅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气。他们都有晕车的毛病,尽管提前服过晕车药,心里还是不踏实。
欣欣却特别兴奋。小家伙只要出门,就乐得手舞足蹈,看来是在牌坊中学封闭的校园里关怕了。她在爸爸妈妈腿上爬过来爬过去,最后总算在挨窗的位置上坐下来。她透过玻璃窗,观看公路两旁影影绰绰的树木,以及时不时出现的路标。四周仍然是黑黝黝的,但路标上的字迹和标志却清晰可见,而且白得耀眼。
王加根头枕在座位的靠背上,闭目养神。经验告诉他,只要睡着了,就能减轻晕车的程度。记得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被王厚义带到江汉农场时,就是坐在一辆货车车厢里,一觉睡到目的地的。
那次他们是去参加厚道的婚礼,到了那里之后,厚义却不打算把他带回王李村了。厚义想把儿子托付给厚仁和厚道,让他在江汉农场上学,以此减少他与白素珍来往和接触。王加根又哭又闹,甚至以扒荒车逃跑相威胁,才让王厚义放弃了这个打算。
晨曦初露时,汽车驶过了好几个城镇。
王加根和方红梅把这些城镇与花园镇作比较,哪些地方比花园强,哪些方面不如花园镇,用这种方式来排遣旅途的单调和乏味。欣欣小嘴儿不闲地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可没过一会儿,她又恹恹欲睡,脸色苍白,还不住地叫心里不舒服、肚子疼。
王加根吓坏了,生怕女儿犯病。问她吃不吃东西,喝不喝水,是不是要大小便,她都一个劲地摇头。
王加根赶紧脱下大衣,铺在大腿上,让欣欣平躺在上面。
方红梅抚摸着女儿毫无血色的脸蛋儿,泪如泉涌。
到了天门镇,汽车停在汉水岸边,等着轮渡过江。乘客们纷纷下车,有的找厕所方便,有的到小摊儿上过早。
王加根抱着女儿下车。刚把女儿放到地面,小家伙就蹲下身子呕吐起来。他这才明白,欣欣是晕车。
方红梅买了几个肉包子,一家人边吃边在汉水堤上散步。
被寒冷的江风一吹,麻酥酥的脑袋清醒了许多,人也感觉舒服多了。欣欣的脸上又泛起红晕。回到汽车上,小家伙又活跃起来,看到汽车坐轮船,稀奇得不得了。
在潜江县城下车后,他们又转乘小面包车。花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江汉农场总场。
在加根的印象中,江汉农场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田地宽整,坦荡如砥,多是农机耕作。总场所在地并不怎么繁华,和周巷或杨岗街上差不多。眼前看到的,与十几年前相比,完全变了模样。新做了不少楼房,街道也拓宽了许多。他前后左右看了好半天,也辩不清方向。已近年关,街上行人并不多。商店门可罗雀,好多已经关门闭户,停了生意。偶尔看到一些卖烟花爆竹、线香红烛、对联年画的,都是沿街摆下的地摊。
一个卖水果的女人双手笼在袖子里,不住地跺脚取暖。
王加根走上前去,向她打听砖瓦厂怎么走。
“窑厂?”那水果贩子如同看外星人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加根,问他找窑厂的哪一个,说她就是窑厂的。
王加根说出了他大伯王厚仁的名字。
“知道知道!他就和我们住一排。他们家弟兄四个是不是?他老大,老二是从孝天乡下搬来的。老三原来是我们总场场长,去年调到汉南去了。老四得病死了。听口音你们好像是从孝天来的,你们是厚义的儿子媳妇吧?”
刚才看上去缩头缩脑的女人,突然变得伶牙俐齿。她说的全部是实情,连王加根和方红梅的身份也猜对了。
王加根笑着点了点头。
卖水果的女人说:“窑厂离这儿不远。沿街向南笔直走,十分钟就可以看见一个高大的烟囱,烟囱下面就是。”
王加根道过谢,按照女人指的路线,顺利地来到了砖瓦厂住宅区。
这里的房屋是清一色的平房,一排一排做得非常整齐。
王加根问了好几户人家,才看到一家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府”两个字。字是用黑木炭画的,估计是他堂弟或者堂妹的杰作。
他心里陡然一热,既有找到目的地的欣喜,又有不可言状的心酸。
敲门时,他的指关节竟然有些颤抖。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清目秀,戴一顶黑色皮帽子。
王加根以为找错了人家,正欲道歉,却见那男孩儿走路一跛一跛的。大伯的小儿子不是瘸子么?
“你是小川吧?”王加根试探地问。
男孩儿疑惑地打量着他,点了点头。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正是加根的伯母。虽然王加根一眼就认出来了,又全然不是记忆中的伯母。她头发白了大半,而且泛黄,如冬日的稻草一般,没有光泽。脸上满是皱纹,松弛的皮肤,眼睑下的泪囊陷得很深。眼珠也成了灰黄色的,看上去似乎没有睡醒,在打瞌睡一般,没有精神。
伯母用地道的四川口音招呼王加根一家子进屋,又朝里面大声喊着“厚仁”。
王厚仁搓着满是面粉的手,急匆匆地从里屋走出来。
看着他身上那件满是油污的蓝色短大衣,以及脚上过于肥大的解放鞋,加根猜想,大伯的家境并不怎么如意。
见到王加根一家三口,王厚仁甚感诧异,忙不迭地拿凳子,叫他们坐,又去找杯子泡茶。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地打开:“这是你三叔带给我的好茶叶。香得很呢!我一直舍不得喝。”
接过茶杯,王加根看到里面泡的是茉莉花香片。从汤色看,已经陈了——那茶叶至少放了一年以上。
王加根品着茶,和方红梅一起在屋子里转了转。
两室一厅,没有厕所,厨房是在后面加盖的。虽算不上宽敞,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见厨房里有两簸箕搓好的麻花,案板上还有和好的面团,王加根以为他们准备炸麻花卖。
“卖啥子哟?自己吃还不够呢。”女主人笑着回答。
江汉农场过春节有炸麻花的习惯,正如王李村过年时,人们喜欢炒花生、炒蚕豆、晒红薯片、炸年糕一样。
王加根问怎么不见大川和堂妹燕子。
“都在上班,没回。大川让你三叔带到汉南去了,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燕子在重庆打工,商场营业员。他们没你聪明,读书读不进。唉,没办法。”王厚仁虽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明显又有炫耀的成分,“还没去你爸那儿吧?他住在窑厂工棚里,地方没我们这儿宽。你们来了,他那儿恐怕住不下呢。要不,你们就住我家吧!我呆会儿带你们去看看。在我这儿做点儿东西吃了,我再带你们过去。你们肯定没吃午饭吧?”
王加根说:“不麻烦了。我们现在就去我爸那儿,安排停当了,再过来玩儿。”
王厚仁夫妇显出为难的样子。既然进了家门,怎么能够就这么空着肚子走呢?但看到王加根态度坚决,就没有强留。
王厚仁提起地上的提包,说:“那我就带你们去你爸那儿。”
王加根抢提包,没有抢过来,就抱起欣欣,跟在后面。
出了砖瓦厂住宅区,见到一个高大的烟囱和巨大的轮窑。轮窑四周,到处是弧形的石棉瓦。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很有点儿古战场的味道。
厚仁说,那些石棉瓦都是用来盖砖坯的。今年雨水多,砖坯不容易干,装窑又困难,没完成生产任务,收入没往年高。
他喘着气,把提包从右手换到左手,接着说:“你爸今年开荒种园子,赚了一些钱。加叶加花都上学了,一个上小学二年级,一个上幼儿园。加叶聪明得很,期末考试得了双百分。加花不怎么听话,又倔又犟,送她去幼儿园,老是往家里跑。哟,那不是她们吗?”
顺着厚仁手指的方向,加根看到在砖场的边缘,有一排低矮的红砖瓦房。房子前面,有两个小孩儿蹲在地上。
厚仁扯起嗓门喊:“加叶——加花——你哥哥嫂子来了!”
两个小孩儿抬起头,朝这边望了望,又站起身,对着屋里大声喊道:“爸!妈!哥哥嫂子来了。”
王厚义和胡月娥很快从屋里跑出来。
四个人一起朝这边儿奔走。
这场面真让人感动。王加根放下欣欣,教她喊爷爷奶奶,喊大姑姑小姑姑。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
王厚义说:“真是怪事,昨晚上我梦见好大一片青草地,还有水牛和黄牯在上面啃草,我就知道有亲人要来。也不是信迷信,有时做梦还是蛮灵的。”
他喜形于色,醉酒一般,话特别多,一路上说个不停。
距那排房子还有百来米的时候,厚义突然凑近他哥,脸上晴转多云,压低嗓门:“春芝在那边……”
厚仁顺厚义噘嘴巴的方向望去,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道:“不理她!”
春芝是厚德的遗孀,加根的四婶娘。
好几年没见,王加根一直对春芝婶保留着美好的印象。
她说话轻言细语,人勤快能干。与厚德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春芝以前回孝天娘家,总要到加根家里玩,与加根比较熟悉和亲近。她三十岁开始守寡,也不知现在改嫁没有。显然,春芝也看见了王加根他们这一大群人。她本来提着一个篓子迎他们而来,后来故意低下头,准备绕到另一条道儿上去。
加根突然大声喊道:“春芝婶!”
王厚仁、王厚义和胡月娥先是一怔,继而领着几个小孩子,默不作声地朝前走了。
春芝听到加根的喊声,停下脚步,抬起头,脸上漾起笑容。
“你来了!”她折回身,朝加根走过来,把大半篓子鱼搁在地上,招呼道,“到家里去玩哪。”
春芝讲的是潜江方言,听上去感觉怪怪的,王加根真希望她用孝天话交谈。两人站在路边,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与王厚义住在一起的,有两户人家,都是来农场时间不长,没有分上单元房的。路过这两家时,厚义像串街的小贩一样吆喝:“我儿子媳妇来了!”
隔壁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家门,伸着脑袋望他们。
王加根于是掏出香烟,逐个逐个敬,还不住地点头,陪着笑脸。
工棚搭得不高,举手就能摸到房檐儿。进家门时,王加根下意识地弯了弯身子。刚伸直腰,又见屋里吊着一个饭架,晃晃悠悠的,差点儿撞着他的脑袋。十几平米的堂屋,被桌椅板凳、簸箕、撮箕、筲箕挤得满满的。到处是鸡屎,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板凳上有一大堆脏衣服。没有靠背的椅子上灰尘很厚,依稀可见鸡粪的痕迹。
胡月娥用抹布把椅子抹了好半天,可干在上面的鸡粪怎么也抹不干净,就想到了让儿子媳妇坐板凳。板凳上放着好多脏衣服,她麻利地把这些脏衣服抱到椅子上,露出来的板凳同样脏兮兮的。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收拾出一处适合坐的地方。
“房里坐!房里坐!”王厚义急中生智。
胡月娥茅塞顿开:“对对对,到房里沙发上坐。”
房?房在哪儿?怎么没看见房门?王加根非常纳闷儿。
王厚义走到大门旁边,把大门关上,门后面便出现了一个空空的门洞。钻进门洞,果然有一间长方形卧房。除了从王李村带来的双人床,衣柜、四屉柜和沙发都是添置的二手货,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也有可能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四屉柜上还搁着一部小电视机。
王厚义把沙发上的棉絮、军大衣、书包和几双臭袜子拿开,招呼儿子媳妇坐。
加根和红梅也确实累了,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加叶加花围在他们身边,嘴不闲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都是她们学校或幼儿园的事情。她们羡慕地摸着欣欣穿的红皮靴,问那靴子下雨天能不能穿,过不过水。
方红梅把带来的糖果分给她们吃,把香烟、白酒、麻糖和点心一样样地从提包里拿出来,堆放在桌子上。她又送给加叶好几支铅笔和一大摞新作业本,送给加花一些玩具和小人书,最后才拿出她织好的两件红毛衣。
加叶加花又喊又叫,高兴得跳了起来,一人抱着一件红毛衣,从房间跑到堂屋,要妈妈帮她们穿上。
厚义和厚仁不知从哪儿抬出一张单人床,挨堂屋墙壁摆好,又找出两块木板镶在里面——这就成了加根一家三口的下榻之处。
农场过春节,和农村差不多。到了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就开始打扫卫生和筹办年货。屋顶的扬尘,旮旮旯旯的杂物,坛坛罐罐上的污垢,都得彻底地清扫或清洗。赶上大睛天,再把蚊帐下了,把被子拆了,把床上翻个个儿。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筹办年货是从采购开始的。鸡鸭鱼肉、油盐米面、烟酒副食、春联年画、烟花爆竹,还有供奉祖先祭祀天地用的红烛、线香和烧纸。燕子衔泥一般,一样样地从市场上买回来,然后进行加工。
王厚义和胡月娥忙得不亦乐乎。
王加根和方红梅也帮他们打下手。
因为儿子、儿媳和孙女的到来,两个老的精神焕发,做事、说话、走路都格外起劲儿。
为了维持这种良好的氛围,王加根一直没有向父亲提借钱的事,还幻想着方红梅能够放弃借钱的打算。
加叶加花整日围着欣欣转,教她唱歌、跳舞、做游戏。得意忘形时,就要欣欣喊她们“姐姐”——跟马颖犯同样的错误。三个小孩年龄相仿,无忧无虑,玩得非常开心。但没过几天,她们之间又硝烟弥漫,战事不断。为了争夺好吃的、好玩的,加叶加花互不相让,再加上欣欣的参与,家里一天到黑哭声不断。
逢到欣欣与两个姑姑发生争执,王厚义和胡月娥自然偏向孙女。加根红梅有时也教训欣欣几句,都无关痛痒,毕竟她年龄小一些。大人的偏袒,助长了欣欣的嚣张气焰。她由被动挨打开始主动出击,有时故意去欺负两个姑姑。
加叶毕竟大些,忍气吞声地让着。
加花可不愿意受那窝囊气,稍微吃了一点儿亏,就要凭身强力壮进行报复。
挨了揍的欣欣满地打滚。
王厚义就拿起鸡毛掸子,把加花撵得像燕子飞……
闲聊的时候,王厚义和胡月娥就会讲述他们来江汉农场这几年的生活,讲他们由不适应到逐渐适应的过程。每次谈起这些话题,他们都要说到春芝。
王厚义说,春芝两年前就改嫁了。男人也是砖瓦厂的,姓吴。改嫁后的春芝,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王家的人总是不理不睬。平常上班碰到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她还不许大辉小辉与王家人来往,想让两个儿子把生父厚德这边儿的亲人彻底忘记掉。
胡月娥谈起春芝,更是怒不可遏,气得脸色发白。她说,厚德死后,大家都很同情春芝,接济她,关心她,帮助她,但春芝总是闹神闹鬼,说厚德阴魂不散,在家里又哭又闹。后来她与姓吴的勾搭上了,想改嫁又不与哥哥嫂子们商量,直到生米做成了熟饭,才通知大家去参加她们的婚礼。
“这也罢了,新社会婚姻自由嘛。再说,她那么年轻,我们未必还让她守一辈子寡不成?但她不该改嫁后,总是糟践你四叔,不该阻止大辉小辉与我们来往。春芝总是在外人面前讲,姓吴的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如何会赚钱,比你四叔强一百倍。其实呢?二百五一个!大辉和加叶在一所学校上学,小辉和加花也在一个幼儿园。春芝总是不准他们在一起玩。有一次,加花从家里带了两块蛋糕给小辉,春芝知道后,把小辉死打了一顿。第二天,小辉的屁股都肿了,走路都是慢腾腾了,真是可怜!”
听到这些,王加根将信将疑:春芝会变得这样不近人情?
他想抽个时间去拜望春芝,因为毕竟是他四婶娘,春芝的娘家与他家又是远房亲戚。他来一趟汉江农场不容易,不去看看春芝婶,似乎有点儿不近情理,也说不过去。
王厚义听过儿子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胡月娥考虑的却是另一层:“去去也好,免得春芝总是糟践我们。她常在外人面前讲,加根这些年不来农场,不认我们,说我们有没有儿子媳妇其实是一个样儿。你们这一来,给我们争了面子,也可以堵堵她的臭嘴!”
腊月二十四,王加根和方红梅吃过早饭,一起前往春芝家。
春芝和现任丈夫都是砖瓦厂职工,与王厚仁住在一个宿舍区,相隔有五六排房子。王加根一路打问,来到春芝家门口。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没听到动静,便自行推开了。
客厅里没人。往里走过一个房间,还是没人。出后门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搭有厨房和柴草房。
“有人吗?”王加根大声问。
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从厨房里冒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纽扣掉光了的旧棉袄,袄面荡刀布一般,已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他左手提着一个小木桶,右手在木桶里搅动着。见到家里来了陌生人,他惊疑地放下木桶,想说话又没说出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双手不住地搓着。已经露出棉絮的右手袖口,摆着几根布条条,布条条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那冒着热气的小木桶里,装有半桶猪食。
“你是吴叔吧?我是大辉小辉的堂哥,从孝天来的。”王加根也有些紧张,说话语速极快。
那男人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流下的口水,笑容倏忽消失,快步走到大门口,扯起嗓子喊道:“大辉!小辉!”
很快便飞回两个小男孩儿。
大辉小辉模样儿变化很大,王加根已经认不出他们。两人穿着破烂,缩头缩脑,怕见生人,没有小时候活泼可爱。大辉脸上似乎有些浮肿,眼角沾有眼屎。
“去把你妈喊回来!”那男人对着两个小孩儿吼道。
大辉小辉很快便消失了。
“你春芝婶打豆腐去了,马上就回来。你们随便坐。”那男人说完,又回到后院子,继续搅拌猪食,喂猪去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回想起四叔厚德,王加根心里五味杂陈,对春芝婶又多了一分同情。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春芝回了。
见到王加根和方红梅,她笑了笑,招呼他们坐,又叫老吴替她去磨豆腐,然后进厨房打开煤炉子,准备为煮面条招待客人。
加根和红梅推辞,但她执意要煮。
春芝切腊肉的时候,加根到厨房与她聊天。
春芝问加根教书忙不忙,还在与妈妈通信没,有没有去过妈妈那儿。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厚仁、厚义、厚道和三个妯娌,也没有说起现在的家庭生活。
腊肉面条煮好后,春芝给加根和红梅各盛了一大碗,又叫大辉去喊老吴回来吃饭。
大辉出门不久,又噘着嘴巴回来了,嘟哝着:“他不吃。”
春芝于是盛好一碗面,让大辉送到豆腐铺去。
“腊月三十让大辉小辉到我们那儿吃年饭,然后一起去给四叔上坟。”王加根想起了父亲委托他办的事情,就提议。
春芝迟疑片刻,回复道:“上坟可以,吃年饭就免了。你们大老远来农场,按说我应该接你们。哪儿又能给你们家添麻烦?大辉小辉又不懂事,大年三十的,闹得你们不安宁,反而不好……”
王加根说没关系,也不麻烦。这些年没见面,今年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儿,理应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正互相客套的时候,大辉端着面条回来了。他把那碗面搁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端起自己的那碗吃。边吃边抽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直往碗里面掉。
王加根不好过问。
春芝也沉默着,没有作声。
吃罢面条,王加根和方红梅就匆匆告辞。
路上,方红梅说,加根与春芝聊天的时候,大辉小辉都围着她诉苦。说他们的新爸爸只喜欢妹妹,不喜欢他们。妹妹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他们什么也没有,还经常挨打。妈妈春芝也向着新爸爸,不允许他们去大伯二伯家玩儿。
说不清因为什么,王加根的心情很沉重。他和大辉小辉本没什么来往,也谈不上有感情,平日提到和想到的时候都不多。那么,又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得他如同关心自己一样关心他们呢?
方红梅问王加根,有没有向他父亲提借钱的事情。
“还没。”王加根如实回答。
方红梅立刻拉长了脸,提醒道,银行马上就要关门放假,再不提借钱的事,就取不出钱来了。
看来这件事情捱不过去了。他们既然为借钱而来,借不到钱,方红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腊月二十四,家里准备过小年。
王厚义说,晚上多弄几个菜,好好喝几盅。
胡月娥满口答应:“把你儿子带来的好酒开一瓶,你们父子俩一醉方休。”
晚餐的气氛很好。王厚义从提起酒杯开始,嘴就不闲着。
他说,住在工棚里挤了点儿,但也有不少有利条件。电是直接从制砖车间接过来的,没过电表,不交钱,电炉子可以随便烧。职工宿舍区不让喂鸡,而这里喂鸡没人管;另外,还可以开荒种地。
“你们看见没?房前那片菜园子就是我开的。屋后面的塘埂子上,每年我都要栽一些南瓜和丝瓜。大块儿的地方种芝麻、种花生、种黄豆,臭水沟里还能栽芋头。这些收入加起来,比工资还高呢!”
胡月娥絮絮叨叨,说她刚来农场时,不会做砖坯和瓦坯,春芝总是故意为难她,出她洋相。
王厚义打断她:“别说春芝了!说点儿高兴的事情。过小年嘛,总把她挂在嘴边儿,扫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一听说讲笑话,欣欣直嚷嚷:“爷爷快讲!我最喜欢听笑话。”
王厚义喝了一口酒,给欣欣夹了一块鸡肉,就讲起来:“这个笑话还是你爸小时候的事情。有一年夏天,天热得不得了,我在厢房里搭了一个铺,和加根就在那上面睡。为了通风凉快,后门敞开着。有一天睡到半夜里,我一觉醒来,发现加根不见了。我在屋里到处找,也没见着人。我吓坏了,以为是被狼叼走了——王李村离双峰山近,经常有豺狼进村子。我把胜枝的爸妈喊起来,一起出去找。大家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筒,在村子里到处找。找了一两个钟头,还是没有找到。”
欣欣紧张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加叶加花不吃不喝,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你们猜他到哪儿去了?”王厚义故意卖关子,“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在床上把他找到了。床与墙之间有个空当,他就滚进那空当里,被帐子兜着。我们急得不得了,他一个人在那里睡得正香。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三个小孩儿果然都笑了。
胡月娥和方红梅也笑了。
王加根低着头喝酒吃菜,不以为然。这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回,早就听厌了。等大家情绪稳定下来,他郑重其事地喊了一声“爸”,然后,非常艰难地提出了借钱的想法。
空气骤然间如同凝固了一样。所有的人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三个小孩儿吃饱肚子后,跑到外面玩去了。
王厚义闷闷地喝下满满一盅酒,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
“卖房子的这笔钱,我一直不敢动。”他说,“这是祖业,我不愿意背败家的骂名。去年大川找工作,你大伯找我借钱,我没有借给他,到现在还对我一肚子意见。现在你们有难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这钱我也是准备在你们困难的时候,给你们用的。”
“我们只是借。”王加根重申,“两年之内,一定还清!”
“什么借不借,又不是外人。”王厚义说。
接着,他从白素珍争夺房产,为什么卖房,来农场后的生活,娓娓道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说到悲伤处,还泣不成声。
王加根没料到,父亲也有这么多的委屈和苦情。
“钱在银行里存着,五年死期,还没到期,也不知取不取得出来。”王厚义突然抛出这个难题。
“定期存款凭身份证可以提前支取。”王加根果断地回答。
“可我和你妈都没办身份证。”
“没身份证,让单位开个证明也可以。”
王厚义低沉着声音回答:“那就行,我明天去找厂长开证明。”
事情这样说妥了,方红梅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第二天上午,王厚义把证明开回来了。
王加根准备和父亲一起去银行,王厚义却说:“钱没存在江汉农场,是交给你三叔存的,在汉南那边儿的银行。”
王加根一听,非常懊恼。父亲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他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暂且相信吧,那样的话,只有等过年后去汉南了。
除夕那天,厚义夫妇俩早早地起床,吃过早饭,就开始筹备年饭。他们翻出家里的各种干鲜菜,该洗的洗,该浸的浸,该切的切,该煮的煮,该炖的炖,想方设法把这些菜拼成盘儿、凑成碗儿,力争把年饭席办得丰盛体面些。
为了展示厨艺,王加根主动提出掌锅铲把儿。他腰上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对其他人呼来唤去。其他人跑进跑出,脚不沾地。
王厚义说,来农场四年了,只有今年才是真正的团圆年。他坐在灶堂前烧火,红红的火光,映在他刻满皱纹的脸上,油光发亮。他左手握着早烟袋,右手不时用火钳从灶堂里夹出炭火,燃着烟丝,悠闲地吸着,鼻孔和嘴里冒出乳白色的烟雾。
菜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方红梅带着加叶、加花和欣欣,一起出去接客。不过,他们只接到了厚仁夫妇和小川,没有看到大辉小辉。
他们去春芝家时,门上一把锁。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人回,问邻居,别人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
“有意回避的。”胡月娥分析,“不来就不来!娃娃够多的了,再多两个,更是闹死人。”
老老少少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王加根首先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排骨藕汤,说是先打底子,好喝酒。
菜很丰盛,桌面被大碗小碟盖得满满的,连放酒杯的地方都没有。厨房里还搁着好几碗菜没有端上来。
厚仁两口子不住地称赞。王厚义胡月娥则一个劲地客套,说比不上大哥家菜的味道好。
王加根一会儿说这碗菜是他最拿手的,一会儿说那碗菜是他的保留节目,引导大家尝这品那,但他自己却很少动筷子。被油烟子呛过之后,食欲本来就差,喝了一碗排骨藕汤,也没有食欲了。
散席的时候,好多菜都没有吃完,有的连筷子都没有动。大家正准备收场,大辉小辉推门进来了。
王厚义连忙拿筷子拿碗,夹菜他们吃。
大辉说,他们去总场买东西,回来后,他妈就让他们过来了。
等他俩吃饱后,王厚义就带着他们前往公共墓地,给厚德上坟。因为祭祀的东西多,王加根也拿着鞭炮、烧纸和线香跟着一起去。
路上,大辉小辉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完全不像是去上坟,倒像是去看红火热闹。
王厚义把他俩叫到自己身边,问他们长大后姓吴还是姓王,问他们记不记得前一个爸爸的模样,想不想他……
孩子们的回答,自然都是迎合大人的。
王厚义就欣慰地笑着,把口袋里的西瓜籽掏出来给他们吃。
看到这些,王加根又想起了小时候,厚义对他进行的相同教育,想起了白素珍要他改姓,被他拒绝时那凶神恶煞的面孔。
唉,姓氏不过是一个符号。当父母的怎么都那么在意呢?一个人爱什么,恨什么,并不是姓氏能够决定的。大辉小辉年龄尚小,他们长大之后,是倾向吴家,还是倾向王家,不确定性太大了。眼下的表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王厚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要大辉小辉说王家好,说生父好,他就高兴得心花怒放。看到大辉小辉虔诚地趴在厚德的墓碑前烧纸、磕头,厚义居然感动得热泪盈眶……
正月初四,是商量好去汉南厚道家的日子。
加根一家三口先到厚仁家和春芝家告辞,然后和王厚义一起,冒着大雪,爬上了开往汉南的长途汽车。
汉南区隶属于武汉市管辖,区政府所在地叫纱帽镇。他们到达那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王厚道对二哥和加根一家三口的到来倍感意外,但还是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女主人更是喜得不得了,拉出两个女儿,与王加根和方红梅相认。大家聚在客厅里吃糖果、嗑瓜子、拉家常。这些年没有来往,值得回忆和互相介绍的东西太多了。
王厚道已经荣升汉南区宣传部副部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话特别多,如同开闸的洪水,关也关不住。他和厚义一直在议论厚仁,还有春芝。言辞中,除了责备和挑剔,就是痛恨和谩骂。
王加根在一旁听着,特别不舒服。都是自家亲人,何必那样苛求呢?他几次想打断他们,转移到借钱上,但话到嘴边儿,又没说出来。
接着,菜就端上了桌,又吵吵嚷嚷地开始喝酒吃饭。
饭后,坐在客厅着喝茶聊天。王加根这才开门见山,说明了借钱的意思,并反复强调,钱只是暂时借用,缓解一下眼前的困难。
“你们再怎么难,总比你爸的日子好过一些吧?”厚道居高临下地提示,“你们这次到农场去也看到了。”
王加根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爸肯定也希望我们过得好。”
“你爸希望?那是你爸的高姿态。你们做后人的,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厚道训斥道,“你爸把你抚养成人,供你成家立业,已经尽到责任了。现在轮到你们孝敬他了!你们应该尽可能地让他和你们保持同一生活水平。你们有什么家具,就应该给他买什么家具!你们穿什么衣服,就应该给他买什么衣服!你们吃的用的什么,就应该让他拥有什么!”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开始发毛,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就反问道:“三叔,你说的这些都不错,可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拿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爷爷奶奶在世时,你穿呢子大衣,他们怎么穿的是破棉袄?你住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他们怎么住的塌墙烂院?你吃酸的喝辣的,他们怎么在你家里连一口饭也讨不到?最后还是我爸为他们养老送终?我们现在的生活条件,是比我爸要强一些,但与同龄人相比,我们寒酸得不能再寒酸。我们借钱,也不是为了过奢侈生活,只是想拥有一部早已普及的电视机,难道这也过分吗?”
本来咄咄逼人的王厚道,听到这儿语塞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加根又问父亲:“你老还是表个态,这钱到底是借,还是不借?”
王厚义嗫嚅道:“那就要看你三叔的意思了。”
方红梅也生气了,质问公公:“这钱到底是您老的,还是三叔的?我们向您老借钱,怎么要看三叔的意思?”
王厚义哑口无言。
王厚道食指中指夹着香烟,猛吸了几口,又慢慢地向外吐,脸上似笑非笑,显出嘲弄的样子,决绝地说:“这个钱谁也不能动!这是你爸的养老保障金。”
王厚义马上附和:“也不只是我,还有你后妈和加叶加花。我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们靠谁去呀?”
话说到这份上,加根觉得再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养老保障金——也就是说,父亲根本就没有作他这个儿子的指望。王厚义的后半生,还有他老婆和两个小女儿,依靠的是那笔王家祖业换来的五千多块钱!
方红梅眼睛都气红了,紧咬下唇,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王加根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坐轮船到武汉,然后转火车回花园。他抱起熟睡的欣欣,不顾父亲的劝阻,走出了厚道的家门。方红梅跟在他后面,一家三口冒着隆冬凛冽的寒风,走过纱帽镇深夜冷冷清清的街道,前往长江码头。
长江沿岸,夜幕下的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如游动的鬼火一般。
江风呼啸,他们不时打着寒颤,在茫茫黑夜中,寻找着客轮停靠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