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教育局出来,王加根并没有去地区实验中学,而是坐长途汽车到花园镇,回到了牌坊中学的家里。
师范学校毕业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去看望师范时的老书记,空着手肯定不行,何况他还求于别人。当时他囊中羞涩,总共只有几块钱,仅够买回家的车票,就推迟了拜访张雨桓的时间。
家里也没几个钱。所有的现金和银行存款加起来,仅一百多元。八月份的工资发过了,九月份的工资还得等二十多天。把这些钱花光了,家里就没有生活费。
方红梅提议,还是去找邹贵州,预支下个月工资。
唉,日子怎么会过成这个样子呢?都是跑调动闹的。
王加根初略地算了一下,从起心调卧龙高中到现在,已经花了三百多块钱,事情仍然没有一点儿眉目。
周菊凤曾提醒他,不要一动脚就花钱,一找人就送东西。当初她从市二医院调市一医院时,都是事情办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花钱,没有盲目投资。
王加根脸面儿薄,经验不足,觉得空着手去找别人办事不好意思。结果呢?就形成了现在这种局面。这次去找张雨桓,能不能不带东西呢?因为家里确实没钱。
“我上班时间去张雨桓的办公室,不上他家。”
“这样不好吧!非亲非故,别人凭什么给你帮忙?再说,现在还没开学,张雨桓也不可能在办公室。”方红梅提出异议。
嘿,他把这茬忘了:暑假还没结束,张雨桓怎么可能在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来到办公室,想看看带班领导是不是邹贵州,想预支工资。结果,是肖玉荣带班。
自打王加根夫妻俩开始闹调动,肖玉荣对他们就不像以前那么器重了。说话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也很少与他们聊家常。可今天,她却意外地主动与王加根拉话:“昨天我去乡教育组,碰到了丁胜安。我怎么听说,邹山青没有评上地区优秀教师?”
“是吗?”王加根心里一沉。
如果邹山青没有评上地区优秀教师,写他的文章就上不了《红烛颂》。要是这样,前期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今年暑假真是一事无成啊!王加根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非常难堪,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儿旧报纸,就灰头土脸地回家了。去不去邹贵州家里呢?
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个卖麻将的老头儿走进了校园。老头儿向王加根推销麻将,看王加根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又问他有没有国库券卖,说是可以用现金回收。
“回收国库券?”王加根马上问,“怎么收?”
“九折。十块钱的国库券可以兑换现金九块钱。”
这事引起了王加根的兴趣。
从上班的第一年开始,他每年都会领到一定数量的国库券。最初是五元,后来增长到十元、十五元,现在每年是二十元。这些国库券都是上面强行摊派认购的,钱直接从工资里面扣。虽然国库券到期还本付息,利率比银行存款高,但由于偿还期限长,大家都不怎么喜欢。领到印刷精美、外观酷似人民币的国库券时,嘴巴子总是翘得老高,甚至骂骂咧咧。
王加根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家里的国库券加起来肯定超过一百元。如果能把这些国库券变成现金,他就有钱去找张雨桓。
他开始讨价还价:“为什么打九折?这些国库券都是有息钱的。现在利息我不要,回个本总应该可以吧!”
卖麻将的老头笑着摇摇头,说:“九折已经算高的了,好多人都是按八折收。”
王加根还是动心了。国库券几年后才能兑现,现在拿在手里等于废纸,不如换几个现钱应急。
他咬咬牙,把家里积攒的一百二十元国库券全部交给那老头,兑换成了一百零八元现金。
有了钱,他就让方红梅顶替他补课,心急火燎地赶往孝天城。到地区实验中学后,在门卫的指引下,顺利地找到了张雨桓家。
“我是师范八0级三班的王加根。”他自我介绍。
张雨桓一脸迷茫,显然对这个学生没什么印象。
王加根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时太普通了。直到他提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方红梅的老公,张雨桓才恍然大悟,露出满脸的笑容。
“我是听说方红梅找了个同班同学,原来是你啊!”
王加根不好意思地笑笑,也用不着拐弯抹角,直接道出了来找老领导的缘由,帮忙催催方红梅调动的事情。
“牌坊乡和卧龙乡教育组都同意了?”张雨桓敏感地问。
“同意了。”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呀!工资又不要市教育局发,他们只是走个程序,下个调令。”
“问题是调令到现在还没有下。”王加根恼火地说,“马上就要开学了。急死人!”
张雨桓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卡点可能出在哪个环节,需要他找谁帮忙。
王加根说,眼下就是不清楚方红梅的《请调报告》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张国学有没有上交,市教育局领导看到这份报告没有。
“我去找张国学吧!”张雨桓非常干脆地说,“前段日子正好他来找过我,想把学区外的一个学生弄到我们学校读书。”
王加根非常高兴,连声道谢,留下带来的烟酒,起身告辞。
“就在这儿吃中饭!”张雨桓客气的挽留。
“不了!我还要去地区教委问点儿事情。”王加根一边回答,一边出门,噔噔噔地下楼了。
出学校大门时,迎面遇见了王青松。王青松手里拎着个菜篮子,可能是去外面买了菜的。
“巧了!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王青松问。
王加根如实回答:“我有点儿事找张雨桓校长。”
“哦?张校长与我住一栋楼,他一单元,我三单元。”王青松热情地介绍,又邀请道,“到我家里吃中饭!你艳红姨在家。”
王加根想到自己空手打巴掌,不好意思,就撒谎说他有事要去找小舅子。临别时,顺便问了问《红烛颂》定稿没有。
“已经送印刷厂了。”王青松回答,又赞叹道,“你那篇稿子写得真不错!郭教授非常满意,建议放在了全书的最前面。”
“是吗?”王加根喜得抓耳挠腮,有点儿庸俗地恭维道,“都是青松叔指导有方。”
王青松笑笑,未置可否。
“不过,我怎么听说,邹山青没有评上地区优秀教师。”王加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着急地问。
“怎么可能?所有收进这本书的先进集体和个人,都是获得地区以上荣誉的。”王青松非常肯定地回答,“地区优秀教师里面确实没有邹山青,他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
王加根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地区教委收到邹山青的申报材料时,觉得事迹比较突出,就推荐到了省教育厅。后来,省教育厅又把这份材料推荐到了国家教委。《红烛颂》正准备交付印刷时,国家教委的批文下来了。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连王加根都觉得不可思议。邹山青真的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这消息牌坊乡教育组领导知道么?如果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邹山青会不会像范进中举一样高兴得发疯?
带着这些美好的猜想,他神采飞扬地来到市教育局,故意避开人事股,躲躲闪闪地来到招生办,向殷彬打听消息。
“我问过汪股长。《请调报告》转交给他了,但局里还没有开会研究。”殷彬这样告诉他。
王加根一听又傻了眼。如果是这样,张雨桓再去找张国学就没什么意义。他后悔没有先来找殷彬,焦急地问:“下一步怎么办呢?马上就开学了!”
“让张书记找找汪股长。”殷彬冷静的问答,“要是他能出面找分管人事工作的徐局长,把握就更大。”
“好!我下午再去张书记家。”王加根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只能抱着张雨桓的大腿不放了。
可是,当他再次来找张雨桓,要求他去找汪股长或者徐局长时,张雨桓死活不愿意。他说,当初从县师范学校调到地区实验中学时,与徐局长闹过意见;又说,汪股长有一次托他办事,他没有办成。
见张雨桓这样讲,王加根也不想强人所难,但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失望。
张雨桓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提出,可以给汪股长写封信。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张雨桓拿来纸和笔,字斟句酌地写了几句话,装进一个印有“孝天地区实验中学”的信封里,交给王加根。
王加根如获至宝,揣着这封信,再次赶到市教育局。因为怕出差错,他没有贸然去找汪股长,而是先来征求殷彬的意见。
殷彬谨慎地说:“汪股长和张国学坐一个办公室,你这样去找他肯定不好。还是晚上去他家里。办事去领导家里,比去办公室效果好。”
去家里又得花钱啊!王加根开始在心里叫苦。可不花钱事情又绝对办不成,无奈,他只有来到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买东西。
当天晚上,他约上小舅子,一起去找汪股长。
按照殷彬提供的地址,两人来到汪股长住的宿舍楼。王加根让敬文提着烟酒在楼道里等候,他一个人去敲门。
开门的正是汪股长。
他热情地把客人让进屋,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看过张雨桓的亲笔信,又扫了一眼带来的东西,告诉他们,每年的人事调动,教育局都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集中研究。方红梅的《请调报告》他刚收到,已经错过了集中研究的时间。局里不可能为她一个人的事情再开党委会,因此比较麻烦。
“《请调报告》我早就交给张股长了啊!卧龙乡教育组李组长八月十二号签意见,我当天就交给了张国学。”王加根着急地说。
汪股长面无表情:“但我确实是八月二十号之后才收到的。我和方红梅无仇无冤,没有必要扣着她的报告不上交。”
“那现在怎么办呢?”王加根沮丧地问。
“除非有特别抵手的关系,与徐局长打招呼”汪股长说,“人事调动的决策权在领导手里。我们都是办事的,无能无力啊。”
事情就这样搁浅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加根就像疯了一样,先后去找了张雨桓、殷彬、周菊凤、小祝、曹云安、汤正源、王青松和卧龙乡教育组李组长,动用了在孝天城所有关系,还专门去敲过徐局长家的门,但别人没让他进去。到了八月三十号,他不得不返回花园,参加牌坊乡教育组召开的全乡教师大会。
和往年一样,刘福民宣布了干部人事任免和教师调动情况。
牌坊中学有一个教师调到乡教育组,还有一个教师调到桥西中学,其他人基本没动。整个开会期间,王加根非常难堪。
闹得那么起劲,动静搞得那么大,最终哪儿也没有去成。别人不声不响,却调到了条件较好的地方。他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轻蔑、嘲弄、幸灾乐祸的,真希望地面裂开一条缝儿,钻进去。
散会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方红梅牢骚满腹:“早知今日,不如当初就想办法往桥西中学调。”
王加根听到这儿,与老婆争吵起来,闹得很不痛快。
打击还不仅如此。
第二天开会分工,王加根被安排教初二,方红梅被安排教初一,两人都没有担任班主任。
此前,王加根连续三年担任初三(1)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方红梅连续两年担任初三(2)班语文教师。夫妻俩是大家公认的业务骨干,而现在,居然都从初三拉下来了。
这是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不教毕业班,意味着收入会大幅度减少,意味着学校领导不再重视他们了,意味着他们的社会声望明显下降。
肖玉荣特意来到他们家,解释学校领导这样安排的原因。
“主要是怕学期中途你们的调令来了,影响毕业班教学。”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听上去没一点儿毛病,但这并不能消除他们对肖玉荣的不满。教书不怎么样,肚子的坏水还不少!
这年教师节,学校给每个教师发了八十块钱,还有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红烛颂》。
翻开《红烛颂》,第一篇就是写邹山青的。王加根拿到书后,在扉页空白处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不如意的日子需要冷静,宽容自己,也宽容别人。
寻死觅活会成为幸灾乐祸者的笑柄;诉苦,除了换来几句廉价的同情,只会让朋友厌烦。至于心灰意冷地自暴自弃,那简直就是在毁灭自己!默默地忍受一切吧——紧咬嘴唇,忍住泪!
失眠时,仰卧在床,冷静地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切实可行地设计一个属于自己的明天。
要自信!要永远抱有这样的信念:不懈地努力,迟早是会得到回报的;顽强地活着,便是成功了一半。
得知王加根和方红梅没教毕业班,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程芸。
这个女人已经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她男人最终只判了管制两年,仍然在牌坊中学工作,但少了赌博这条来钱的门道儿,家里的日子过得远不如从前。彩清一个人上班,四张嘴巴吃饭,还有穿的、戴的、用的、玩的,入不敷出。程芸曾试图找份工作,寻点儿事做,但终因没什么技能和专长,又吃不了苦,不得不放弃。没办法,只能降低生活标准。要做到这一点,自然是非常艰难和痛苦的。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鱼大肉吃滑了嘴巴,再餐餐吃萝卜白菜,哪还有胃口?
因为经济拮据,彩清夫妻俩免不了经常吵架扯皮,甚至大打出手。家庭生活毫无幸福而言。不能设赌场,家里再也没什么人光顾,常年累月门可罗雀,冷冷清清。这同样让程芸感到很不习惯,也非常失落。那些过去的牌友,学校的同事,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远离他们。就连屁大点儿的学生们,也总是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一家人,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隔壁王加根一家。加根夫妻俩都成了牌坊中学骨干教师,在初三毕业班“坐庄”。领导重视,教师称赞,学生和家长敬重,经常得先进、拿奖金,红得发紫。听说方红梅在读本科函授,马上就要毕业,又能升职称、加工资;王加根给报纸杂志写文章,发表了就能得稿费。学校领导动不动就去他们家喝酒,欢声笑语,吵得人心烦意乱。凭什么他们家人来人往、高朋满座?还有那些学生们,都喜欢他们家欣欣。一下课就往他们家跑,上体育课带欣欣去操场上玩,上音乐课带她去教室里学唱歌……
所有这些,让程芸心生嫉妒,感觉不舒服和不平衡。无奈学校领导喜欢他们,明显表现出对他们的器重。识时务者为俊杰,弄不好王加根会得到提拔。想到这一点,程芸又不敢轻易惹他们,甚至主动向邻居示好,努力改善两家之间的关系。
今年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的电视机坏了。打开电源开关,既没声音,又没图像。可能是因为马上要放假,学校没有急着找人来修理。
直接受影响的,是常住校园的几家人,以及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广广黄今年初把他老婆和女儿接来了,一家三口住在抽水房。
每天吃过晚饭,程彩清就会带着妻儿到部队抽水房串门,或者在门卫老宁那里聊天,话题总也离不开那台“罢工”多日的电视机。他抱怨学校领导不关心教师,骂邹贵州不是东西。喋喋不休,愤愤不平。暑假开始后,学校里丝毫也没有修电视机的意思。程彩清难以忍受,赌气买回了一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还专门请人在他家屋顶上架了天线。自此,他们家又热闹起来了。到了晚上,门卫老宁和广广黄一家三口都会到他家看电视。
方红梅带着女儿从方湾回校后,隔壁传出的电视声音同样诱惑着小欣欣。因为妈妈曾约法三章,不让她去邻居家,她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看图书,码积木,去后院子刨土坑,搭房子,或者跟着爸爸妈妈去校园外面散步,捉蝴蝶,吹蒲公英。
为了炫耀和赌气,程芸看电视时总是把声音调得很大,还故意敞开大门,让外面的人能够看见她家的电视荧屏。
欣欣毕竟是三岁小孩子,哪里抵御住这样的诱惑?她时不时背着爸爸和妈妈,偷跑到隔壁欢欢乐乐家,赖在那儿看动画片。
方红梅见女儿这般没骨气,又恼火又生气,动不动就把欣欣训斥一顿,甚至罚她下跪。王加根则比较大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发现,程芸母女仨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女儿,有时还主动叫欣欣去看电视。再怎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啊。既然别人发出了友好信号,他没有理由不响应。或许,欣欣去隔壁家看电视会成为改善两家关系的契机。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一想法是非常幼稚的。
新学年开始,看到他和方红梅同时从毕业班拉下来,意识到学校领导不再重视他们夫妻俩,程芸就改变了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再欢迎欣欣来看电视了。
到了晚上,她总是早早地把自家大门关起来。无论欣欣在外面拍门板,还是可怜巴巴地喊“欢欢姐姐”“乐乐妹妹”,他们都不理不睬。有时大门本来是开着的,看到欣欣往他们家的方向走,大门又会被关上,让欣欣吃闭门羹。
中秋节放假,刚分配到邹岗工商所的腊梅来到牌坊中学,兴奋不已地向姐姐姐夫讲述上班之后的感受。
邹岗是孝天市最落后的乡镇之一,堪称穷乡僻壤,不过,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还是让人非常羡慕的单位。不谈别的,就那一身草绿色制服,猛一看像司法人员,威风凛凛,又气派,又精神。
腊梅说,邹岗工商所总共五个人,所长、副所长和三个办事员。主要负责邹岗乡工商企业的登记注册,核发《营业执照》,收取个体工商户和农贸市场上小摊儿小贩儿的管理费。到了三月十五号——国际消费者权益保护日那天,装模作样地搞一搞“打假”宣传活动。至于经济违法违章行为,以及经济往来活动中一些扯皮拉筋的事情,他们一般不主动介入。除非接到投诉了,或者遇到上级工商行政管理部门来检查督办,才去处理。
“蛮清闲,管得蛮松。”腊梅开心地笑着,“所里每天只要保证有人值班就行了,不值班的人可以干私事,或者聚在一起打麻将。”
听到这些,王加根和方红梅感慨万千。同为中专,财贸学校比师范学校强多了。师范毕业基本上都是当教师,而财校毕业选择就比较多,工商、税务、银行、保险、经贸,都是让人羡慕的好单位。
有一天,腊梅看到欣欣想去隔壁看电视,而邻居家的小女孩一个劲地把欣欣往门外推,还举起拳头打欣欣。她不清楚这两家之间的恩怨,强作笑颜劝欢欢:“你是姐姐呗,莫打妹妹唦!”
“你算哪根葱!教训起了我闺女!”程芸从屋里冲出来,指着腊梅的额头,“跟你姐一样不是东西,一个妈生不出两样的货!”
腊梅哪儿见过这阵势?她气得满脸通红,与程芸争吵起来。
方红梅闻声也从家里跑出来,护着妹妹。
这正中程芸的下怀。她就是想引出“老冤家”,好好地奚落和痛骂。她说方红梅两口子教书都不中,被学校从初三拉下来了。说他们一家人在牌坊中学臭不可闻,学校领导要赶他们走,他们又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
“我们家就是有钱!就是天天吃鱼吃肉!馋死你个卖□□的。我家的电视就是不让你们家小婆娘看!有本事自己也去买一台!”
……
接下来骂得越来越难听。
红梅腊梅甘拜下风,窝着一肚子火,拉欣欣回家。
王加根气得满脸通红,又无可奈何,劝她们不要去惹那只母老虎。
“还是想办法调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方红梅声泪俱下,“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王加根没接话茬儿。
调?往哪儿调?从去年闹到今年,一会儿律师事务所,一会儿卧龙高中,一会儿卧龙法庭,闹去闹来都没有结果。
“你不是讲,他们同意调你到牌坊乡法庭么?”方红梅有理有据地提出新建议,“反正现在我也走不了,你干脆去牌坊乡法庭。要是牌坊乡法庭有房子,我们就可以搬到花园镇去住,免得在这儿跟隔壁的打结。如果住在花园镇,欣欣还能上幼儿园。”
对呀!这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径。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王加根有点儿后悔,上次祝副乡长问他愿不愿意去牌坊乡法庭时,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自己适不适合做行政工作,不奢求进孝天城。只要能够离开牌坊中学,去哪儿都行。
说办就办!他挥戈南下,再次来到孝天城。找周菊凤,找祝副乡长,找曹庭长,找曹云安书记。
曹云安书记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他又拿着这封信去找孝天市法院院长。
市法院院长答应把他安排在牌坊乡法庭,还说,牌坊中学和牌坊乡法庭都在牌坊乡,同一个乡内部调动,不需要市法院给市教育局出《商调函》。只要牌坊乡教育组愿意放,牌坊乡法庭愿意接,牌坊乡党委或政府领导说句话就行了,比较简单。
这真是太好了!王加根趁热打铁,迅速从孝天城返回花园镇,直接到牌坊乡法庭,见到了慈眉善目的乐庭长。
乐庭长说,他已经接到市法院院长的电话。听说王加根懂法律,文章也写得不错。他们就是缺少他这样的人,非常欢迎王加根来牌坊乡法庭工作。
“我们这里的办公条件还可以。新办公大楼是今年七月份建成的,刚投入使用。”乐庭长转动着脑袋,自豪地介绍。
王加根微笑着点点头,问:“单位安排住房吗?”
“暂时有点儿困难。”乐庭长警觉起来,回答道,“不过,将来也有可能建宿舍楼——这要看财政给不给钱。你不是住牌坊中学吗?那里离我们这儿不远,骑车上下班蛮方便。”
告别乐庭长,走出牌坊乡法庭,王加根的心情比较复杂。
第一次实地考察,喜忧参半。喜的是,这里的工作环境和办公条件的确不错,比牌坊中学强,而且是在花园镇中心地带;忧的是,暂时无法搬家,还是得住在牌坊中学,与程彩清一家子打交道,也解决不了欣欣上幼儿园的问题。
去?还是不去?他非常矛盾。凭心而论,他还是喜欢教书的,性格也适合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几年努力,他在孝天市教育界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已经小有名气。就这么在牌坊乡教书,业余时间写小说,和老婆孩子厮守在一起,其实也挺好。教师工资虽然低,但维持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况且国家倡导尊师重教,教师的待遇正在逐步改善。安贫乐道没什么不好,只是得不到老婆的理解和认同。
只要他不思进取,方红梅就会猛烈地抨击:“你这是懦夫行为!是没有志气的表现!是想逃避男人的责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生在世,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我们应该努力地活得更精彩。人生就要拼搏和奋斗!道路也许是崎岖的,难免遭受挫折和失败,但我们要做到问心无愧。滔滔大海,有了狂风巨浪才显其磅礴气势;茫茫大地,有了风云变幻才使其绚丽多彩。你未必愿意平平淡淡地在牌坊中学这么个鬼地方生老病死?愿意拥有如此黯淡无光的人生?就算你愿意,我和欣欣也不答应。你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孩子!”
方红梅的这些破理论,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他也不愿意当个窝囊废。只是这“高处”的确太难寻,有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就说眼下吧,中学教师和法庭工作人员到底哪个是“高处”?他对法庭工作人员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糊里糊涂地作出取舍是否过于草率?这与当律师不一样。律师职业发展前景是公认的,而且有汤正源作参照物,他会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去牌坊乡法庭他能干什么?了不起搞个书记员,或者当个跑腿儿的,端茶、倒水、传接电话、送往迎来。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儿,另外一个声音又在问王加根:你现在自在么?畅快么?你目前的处境,程芸做了小结。虽然话有些难听,但现实就是这样的。别人都不待见你,你在牌坊中学呆着又有什么意思?还是走吧!只要能离开牌坊中学,到哪儿去都行。也管不了“高处”还是“低处”,即便是火坑,先跳下去再说。反正明年你还可以考律师,还有爬出火坑的机会。
他做出了去牌坊乡法庭的决定。同时,也定了个原则。那就是,这次调动严格按程序去办,能调则调,不能调拉倒,决不乱花一分钱。前几次跑调动,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让他伤透了心。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胃口大得很。他拿不出钱去喂他们,不愿意再去做那些蠢事。
从今往后,他得勒紧裤腰带攒钱,尽快买台电视机,而且要买台彩色的,让女儿天天看动画片。欣欣的童年够可怜的了,他必须满足女儿这一基本需求。
王加根调牌坊乡法庭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办成。原因是牌坊乡教育组组长刘福民不同意。
王加根百思不得其解。他和方红梅申请调卧龙高中时,刘福民答应得很爽快,而现在他调牌坊乡法庭,刘福民为什么要从中作梗?
乐庭长分析,刘福民是想借机敲诈勒索,从中捞好处。他劝王加根上刘福民家的门,破点儿费。
王加根死牛顶墙,一百个不愿意。之后,他又去找丁胜安。
丁胜安的分析与乐庭长差不多,建议他去送礼。
“凭什么?”王加根把脑袋一扬,“从今往后,我不会为个人的事情花一分钱!”
丁胜安笑了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现在都是这个样子,不花钱是不可能把事情办成的。”
“那就不办呗!在牌坊中学教书又饿不死人。”
春节临近,白素珍接连写来两封信,邀请加根一家三口去保定过年。王厚义也托人写来一封信,同样叫他们到汉江农场过年。还有白大货来信,说春节过后准备送千秋到牌坊中学读书,叫王加根提前给学校领导打声招呼,安排一下插班及学籍档案的事情。
除了这些亲人的信件,他还收到了地区文联寄来了“获奖通知书”和荣誉证书:他的小说《男人的眼泪》荣获一九**年孝天地区文学创作一等奖。还有几封信,是热心读者梁雯写来的……
从收到梁雯的第一封信算起,他们的书信联系持续了大半年。在信中,梁雯对王加根无话不谈,包括她她的身世和家事。
梁雯的家在黄陂县农村。家里除父母亲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哥哥已结婚,和嫂子侄儿另立门户。弟弟妹妹都在上中学。
梁雯在信中说,与王加根通信,成了她大学生活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如果长时间收不到王加根的来信,她就失魂落魄。听不进课,看不进书,学不进任何东西,连打排球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性格本来比较开朗,活泼好动,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尤喜欢独处,经常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步,或者坐在图书馆发呆,懒在宿舍胡思乱想。
“我这是怎么了?”她在信中问,“难道这就是成长的烦恼?每一个人成年之后,都会变得这样多愁善感?王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因为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还向王加根发出邀请,有机会来孝天城,就到地区师专去看她。
不过,王加根一次也没有赴约。
有时,他走到孝天师专大门口,又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理智地离开。作为过来人,他知道梁雯正在经历情感危机,而且陷得比较深。梁雯寄给他的信笺上,时常可见斑斑泪痕,把字迹弄得模糊不清。这样的情形,只有在恋人之间才会发生。王加根因此惶恐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这种局面。
梁雯说,还有一学期就要毕业。关于毕业分配,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由于中小学教师学历水平整体提高,师专毕业生分工大不如从前。能够留在城市里的很少,基本上都是分配到农村,而且多数在初中任教,进不了高中。如果她不提出申请,很有可能分回老家黄陂县。
这些情况王加根当然知道,也比较认同梁雯的观点。
实行中小学教师职称评定制度之后,学历真正在教师群体中热起来了。就拿他们牌坊中学来说吧!二十多个教师,除了门卫老宁和食堂的三个炊事员,几乎所有的教师都在想方设法奔文凭。要么上电大,要么读函授,要么搞进修,要么参加自学考试。王加根刚到牌坊中学时,同事中没有大学毕业生,而现在,已经分配来了四个师专毕业生。
本科教高中、大专教初中、中专教小学的格局正在逐步形成。梁雯对当前教育改革和未来形势发展的分析还是比较客观的。像她这样的师专毕业生,将来未必能够留在城市,也不一定能够教上高中。可是对于毕业分配,王加根又能够给她提出什么建议呢?
很明显,梁雯是在试探他。这姑娘很有可能想到牌坊乡工作,就委婉地征求他的意见。
王加根当然不能眼看着这个头脑发热的女大学生自毁前程。他现身说法,把自己在牌坊中学工作的经历和困惑,以及一次次调动失败所受的打击讲给她听,让她做出明智的选择。
这封信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耽搁了好些时日。
转眼就到了元旦。放假的前一天,牌坊中学组织全体教职工及其家属吃团年饭。
初三(2)班教室改成了临时宴会厅。两张课桌一并,铺上塑料餐布,再围上四条板凳,就算一桌宴席。教室里一共摆了六桌。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教职工家属陆陆续续到来。有的在宿舍里休息,有的在操场上转悠,都在等待着那个喜气洋洋时刻。
王加根回家脱下满是粉笔灰的外套,换上黑色新呢服。方红梅拉着女儿洗了手脸,又细心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正当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家里来了不速之客:梁雯。
王加根先是一怔,显得有点儿慌乱。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露出满脸笑容,对客人表示欢迎,又吃力地向老婆作了介绍。
方红梅大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梁雯肩上挂着小□□,手里拎着个纸盒子,莞尔一笑,抬手把纸盒子递给王加根:“王老师生日快乐!”
生日?加根的生日不是今天呀。如果算农历,是冬月二十八,已经过了四天;如果算公历,是元月一日,还差两天。
“我们学校今天放假,就过来看看你们一家子。提前订做了一个蛋糕,为王老师祝寿。”梁雯娓娓道来,显得非常认真和慎重。
“谢谢!谢谢!”王加根接过蛋糕,放在客厅的小桌子上,“我们正准备去吃年饭,学校教职工聚餐。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梁雯有点儿犹豫,抬眼望了望女主人。
“一起去吧!那么多人,加一双筷子而已。”方红梅表示赞成。
梁雯于是抱起欣欣,随加根夫妇一起前往初三(2)班教室。
路上,她显得很大方,无拘无束,时不时用疑惑的目光,瞄一瞄女主人。入席就座时,她选择在方红梅母女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怕任何人的直视,也不像第一次来牌坊中学时那么拘谨,见到生人不再感到难为情……
团年饭散席后,梁雯留在牌坊中学没走。她先是到后院子,帮王老师浇菜地,扯菜、拣菜、洗菜。接着帮方红梅涮衣服,后来又带着欣欣到操场上玩皮球,去学校办公室里看电视。
女大学生梁雯的突然出现,在牌坊中学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教师和家属们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加根家的什么人。她显然不是方红梅的妹妹——腊梅来过多次,大家都认识。未必是王加根的亲戚?怎么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女孩儿那么大方,无拘无束,坐过席吃过饭之后还不肯走,似乎与王加根特别熟,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大家带着满腹狐疑相继离开,回家享受元旦假期了。校园里只剩下王加根一家三口和那个女大学生。
天黑下来了。
王加根开始做晚饭。因为中午吃得太饱,晚上没什么食欲。可家里来了客人,不做晚餐似乎又不太好,他有点儿纠结。
方红梅看了看客厅桌上的纸盒子,提议:“晚上就吃点儿蛋糕算了!免得又去开火。”
欣欣高兴得跳起来:“吃蛋糕!我要吃蛋糕!”
梁雯也表示赞成。她非常麻利地把纸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纸盘和塑料叉,又把蜡烛插在蛋糕上。
“有没有打火机?”
王加根忙不迭地到厨房里拿来一盒火柴。
梁雯划火柴点燃蜡烛,叫王加根许愿,然后带头唱起了《生日歌》。她先用中文唱,再用英文唱,唱得特别动情,眼眶里泪光点点。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方红梅和欣欣也附和着,一起唱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吹蜡烛,切蛋糕,吃蛋糕,显得其乐融融。
王加根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浪漫地过生日。
“我们同学过生日,都是这个样子!”梁雯显得非常骄傲。
“谢谢你!”方红梅对女大学生表示感谢。
晚上,梁雯在他们家留宿,睡在客厅后面夹层的小床上。
第二天早晨,天气突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早饭过后,雨依然下个不停,梁雯却坚持要走,收拾好东西,向王加根夫妇告辞。
“等雨停了再走吧!反正放假了,又不上课。”方红梅劝阻道。
梁雯背起她的小皮包,执意往大门外面走。
方红梅找出自己的雨靴,要梁雯换上,又拿起家里的雨伞,叫王加根把客人送到花园火车站。
王加根接过那把黑布面雨伞,犹豫片刻,又把伞递给梁雯。
他抱歉地说:“我昨天酒喝得太多,人不舒服,浑身酸软无力,没办法送你。你自己去火车站吧!伞和雨靴你可以放在市副食品批发公司,交给我小舅子。他叫方敬文。”
梁雯没有接雨伞,也没有换雨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她顶风冒雨,穿着那双半高跟黑皮鞋,一哧一滑地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目送梁雯远去的背影,王加根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依常理,他是应该去送送客人的。把梁雯送上车之后,他可以把伞和雨靴带回来——这很简单,也合情合理。可他却选择了逃避,以至于造成眼前这样的尴尬局面。
送走梁雯,方红梅一直面无表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这让王加根比较吃惊,同时,又有点儿失望。他原以为,老婆会醋性大发,大吵大闹,甚至寻死觅活。没想到,她竟然不在乎他与别的女孩子交往。是宽宏大量?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
随后几天,他私下里观察和揣摩,却没有找到答案。说实话,他大胆包天地与梁雯交往,多少有些报复的意思。
你方红梅不是看不上我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么?你不是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么?你不是遭贱我没有享受爱情的资本和条件么?我偏要让你看看,除了你方红梅,还有女大学生崇拜我!
现在,他又有点儿自责,觉得这些小把戏太小儿科、太孩子气。不论老婆发过什么样的牢骚,说得多么过分,他也不应该去计较,更不应该用荒唐的行为以牙还牙。她毕竟是你老婆啊!你怎么能够伤害最心爱的女人呢?更何况,她还是你孩子的母亲!
自那以后,王加根开始主动疏远梁雯。收到梁雯的来信,他不再回信,甚至懒得拆开来看。时间一长,梁雯也不再给他写信。
两人慢慢地就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