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王加根和邹山青准时在孝天市教育局大门口见面,然后一起上楼去人事股。
稿子再次交到张股长手里,他看得非常认真,从头到尾仔细地研读。看完之后,又是一脸阶级斗争。
“这一稿与上一稿相比,有非常明显进步,但问题依然不少。比如这儿……”他稀里哗啦地指出几个不妥之处,提了一大堆修改意见。
王加根如坐针毡,听得心里直发毛。
邹山青更是惶恐不安,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再改一改。明天上午送过来。”张股长吩咐,毫无商量的余地。
一出市教育局,王加根就开始骂娘。
他说这个叫张国学的股长狗屁不通,完全是故意刁难。所谓不妥之处,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修改意见更是叫人啼笑皆非。
“这种不学无术之徒,竟然好意思取名叫国学!”
“怎么办呢?还不只有马虎一点儿。他让么样改就么样改,过不了他这一关,稿子就到不了地区教委。”邹山青哭丧着脸叫苦。
两人到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坐了一会儿。
王加根让邹山青回花园,但邹山青无论如何也不肯。他说,还是去国光旅社开个房间,等稿子交出去之后,再回家。
可怜的人!他再也不敢擅离职守,必须盯着王加根修改完成稿子,免得误了终身大事。
王加根见邹山青这般执着,只好依了他。
两人一起到国光旅社订了个双人标准间。
进入房间,王加根马上坐到桌前开始工作。
邹山青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溜到外面,买了一网兜水果回来。他把香蕉皮剥开递给王加根,又给王加根削苹果,像个忠实的仆人伺候主人。到了中午,他又带王加根去下馆子,点了红烧鱼块、鱼香肉丝和猪肝汤三个菜。
没有喝酒,两人分吃了一大碗米饭,赶紧回旅社改稿子。
直到下午快四点钟,稿子修改得差不多了,王加根就到敬文那儿借了一辆自行车,前往卧龙乡政府找祝副乡长。
得到的消息让他欣喜若狂,大喜过望!
祝副乡长说,他向卧龙乡法庭曹庭长介绍了王加根的情况,曹庭长表示非常欢迎,说他们法庭缺的就是懂法律、有真才实学的人。
曹庭长透露,孝天市政法委书记曹云安是他堂哥。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吹牛,还带祝副乡长专门去了一趟市政法委。
曹云安书记答应,如果卧龙法庭进人,他可以帮忙说话,向市法院院长打招呼。
“趁热打铁!你赶紧写调动申请,找调出单位和调入单位签字盖章。争取暑假期间把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祝副乡长催促道。
王加根何尝不想这样!
他回到国光旅社,把抄了一半的材料放到一边儿,开始写《请调报告》。先写方红梅的,申请调往卧龙高中;再写他的,申请调往卧龙法庭。两份申请报告写好后,接着抄邹山青的材料。
这天晚上,王加根没有在国光旅社睡觉。吃过晚饭,他就去了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向红梅、敬文和李华报喜。晚上又赖在那里,陪老婆过了一夜。他做好了打算,无论明天到市教育局交材料顺利不顺利,他都要赶回花园,找牌坊中学和牌坊乡教育组领导签字盖章。
邹山青的材料这次交得非常顺利。
张国学看过之后,满脸堆笑,赞叹说,市教育局推荐的五篇稿子中,这一篇是最出色的。
“出教育局大门右转,有家打字复印社,你们把稿子送到那里打印出来。”张国学把稿子还给王加根,提了新要求,“你们对打字复印社的老板讲,是我推荐你们来的,叫他们抓紧一点儿。”
王加根和邹山青喜不自禁,异口同声地答应:“好!行!”
张国学站起身,破例送他们出门。到了外面走廊上,他突然靠近王加根,小声说:“你能不能在作者里面加上我的名字?”
王加根一愣,马上回答:“可以!没问题!”
难怪其他乡镇的材料通过得比较顺利,而他这篇稿子接二连三挨板子,原来张国学是想挂个名!唉!早知他有这个企图,不如主动署上他的名字。稿子也许早就放行了,少死多少脑细胞!
打字复印社老板说,这篇稿子打印好,起码得一天时间。
“你们明天上午来校对。”
这样看来,今天基本上没什么事,王加根正好回花园。
“你干脆和我一起回去吧。”他对邹山青说。
“不了。我还是守在这里,下午再来打字社看看。”邹山青暗自下定决心,稿子不交到地区教委,决不回家。
王加根于是揣着两份《请调报告》,坐汽车回了花园镇。
宁海涛的办公桌抽屉钥匙还在他手里,牌坊中学的签字盖章可以自行完成。再去找丁胜安,也出奇的顺利,毕竟前期已经沟通好了,从牌坊乡调出,他就有权批准。
签过字,盖完章,丁胜安突然提出和王加根一起去孝天城:“我到市教育局办点事。”
所谓“办点事”,实际上就是请市教育局招生办的人吃饭,为他外甥考学的事情。
吃饭的地点定在槐荫酒楼,王加根和邹山青作陪。客人一共四个人,分别是市教育局招生办主任、副主任和两个办事员。
让王加根惊诧不已的是,客人中居然有县师范的老同学殷彬。
殷彬当过校学生会主席,毕业分配又是他们那届同学中最幸运的人,王加根自然对他比较熟悉。
殷彬也认出了王加根。
师范刚毕业时,殷彬曾经向方红梅求爱,遭到拒绝。后来他听说,方红梅已经有男朋友,叫王加根。就这样,他把这个名字记下了。
“你不是在市一小吗?”王加根地问。“调到了市教育局了?”
“借调。帮忙做事。”殷彬谦虚地回答,很快又转移话题,“小方还好吧?她的本科函授快毕业了吧?”
“快了。”
说话间,宾客已经进入一个大包房,在一个带转盘的大圆桌前坐下。桌上摆着两瓶精装“白云边”白酒,地上还放着一箱青岛啤酒。丁胜安从提包里拿出一条“红塔山”香烟,撕开外包装,给每个人派了一包,又把剩余的几盒烟扔在桌子上。
邹山青推辞不要烟,丁胜安却硬塞给了他。
王加根本来不抽烟,也不好意思拿,可盛情难却,又想到接下来跑调动需要香烟,就收下了。
开始上菜。先是冷盘,再是热菜。有荤有素,有甜有咸,炒的炸的蒸的炖的,品种相当丰富。酒不停地喝,菜不停地上,没完没了。清蒸武昌鱼、红烧肉、炖全鸡、炒青蛙、卤牛肉、黑鱼片、板栗炒仔鸡、爆腰花、酱板鸭、鲢鱼汤……
好多菜王加根是第一次见到,还叫不上名儿。他在心里初略地数了一下,盘装的和碗装的菜,已经上了二十多个,服务员还在一个劲地往桌子上端。有些菜根本没怎么吃,就让服务员端走了。
丁胜安竟然变得如此大方、潇洒、豪爽!想当初,他在牌坊中学当校长时,经常站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前面,和老师们一起,就着从食堂打来的萝卜白菜喝酒,如今竟阔绰和讲究起来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联想起方红梅策划的他们调动成功之后,在周菊凤家请领导吃饭的场景,王加根免不了暗自发笑。方红梅以为孝天城和牌坊乡一样,请客是在家里自己做。亏她还想到了让方父来掌勺!
在槐荫酒楼这样的地方摆一桌,得花多少钱啊?王加根真想知道,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
酒席罢,送走客人之后,丁胜安让服务员开了餐饮发票。他先掏出钢笔在发票背面写了一行字,签了名,然后把发票递给王加根,叫他也在上面签个名。
王加根接过发票一看,金额为二百四十元。背面写着“为邹山青评先之事,宴请市教育局领导”,再就是丁胜安的签名和日期。他迟疑片刻,拿不准该不该签名,也不知道名字签在什么地方。
“随便哪里都行!作个证明。”丁胜安很随意地说。
王加根只好紧跟着“丁胜安”三个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难怪丁胜安花钱如此大方,原来费用可以报销!难怪要邹山青来作陪,原来是寻个报销的理由!
王加根算是大开了眼界。
丁胜安明明是为他外甥升学的事情,私人请客,却能够堂而皇之地花公家的钱,而且能够做到滴水不漏,让人拿不到把柄。
这就是本事!这就是为官之道!
虽然吃了一顿大餐,王加根心里却不是滋味。
丁胜安办完他的事情后,直接去孝天地区汽车站,坐车返回了花园。临走时,他嘱咐王加根和邹山青,一定要把材料弄好,确保地区教委能够选上。这事关系到牌坊乡教育组的荣誉,也关系到邹山青个人的前途。
王加根和邹山青不住地点头,让丁干事放心。
下午,邹山青继续去打字复印社催进度。
王加根则骑着自行车去了卧龙乡。
与祝副乡长会面后,他们决定先拿着方红梅的《请调报告》去卧龙乡教育组找李组长。等李组长签完字盖完章,他们再拿着王加根的《请调报告》去卧龙乡法庭找曹庭长。
李组长看过方红梅的报告,找不出什么毛病和漏洞,就提笔写了“原则同意”四个字,接着又强调三点:工资从明年元月开始发;必须服从卧龙乡教育组的工作安排;调动前必须到市一医院体检,带体检报告到卧龙乡教育组报到。
曹庭长看过王加根的报告,却皱起了眉头,认为流程搞反了。从教育部门调到法院系统,属跨部门调动,办理的流程与教育部门内部调动有所不同。首先应该由市法院向市教育局发《商调函》,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之后,再才能办理相关手续……
“这事急不得,你们等着吧!”曹庭长建议,“这事还是得我堂哥出面,让他去催市法院发《商调函》。”
“行!行!那就拜托了。”祝副乡长一边客套,一边伸出手,与曹庭长握了握,算是告辞。
王加根挤出满脸的笑容,对着曹庭长点点头,跟在祝副乡长的后面离开了。
稿子打印完成后,张国学初略看了看,确认作者里面有他的名字,就在审稿单上签了字,交给王加根送地区教委。
王加根到孝天地区教委交稿子时,意外遇见了王青松。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青松就是负责审《红烛颂》文稿的人!
王青松笑着说:“我是被地区教委抽来临时帮忙的。编完这本书,还是会回地区实验中学,继续教书。”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王青松的老婆李艳红和白素珍是一起长大的闺蜜。王加根上师范学校还是王青松帮忙办成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由于是上班时间,又有外人在场,不好深谈。他们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开始工作。
接过王加根送上的文稿,看到作者是两个人,王青松把邹山青当成了张国学,礼貌地称之为“张先生”。
王加根笑着解释:“来者并非张先生,而是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张国学是孝天市教育局人事股副股长。”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王青松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他把材料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对谋篇布局和文字水平予以充分肯定。夸王加根是王李村的骄傲,是王氏宗族屈指可数的秀才。吹过之后,又话锋一转,指出了文稿中存在的不足。
“总体感觉,还是缺乏力度和深度。”王青松一针见血地指出,“文章中不少地方,该露锋芒的,似乎人为地磨平了,有斧凿痕。没有直抒胸臆,缩手缩脚。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想打喷嚏又没有打出来,感觉很不爽。我们这样的关系,说话就直来直去,不绕弯子。”
似乎一下子遇到了知音,王加根于是把修改稿子的前因后果讲了出来,言辞中透露出对张国学沽名钓誉的不满。
王青松同仇敌忾:“我最不赞成主题先行!张国学让你删掉的那些内容,恰恰是好东西。你别听他的,放开手脚大胆地去写!该尖锐的地方,尽量写尖锐些;该暴露的地方,大胆地去暴露。中国的记者之所以难出名,就是因为写文章时桎梏太多,考虑问题过于复杂。你可以把这篇文章写成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感染力更强一些。稿子修改完成后,没必要给张国学看,你直接送到我这里来。”
王加根没有想到,青松叔一大把年龄,居然还是愤青。他非常感动,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邹山青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听过王青松的评价,他急得六神无主,脸马上就黑了下来。他原以为稿子会在地区教委顺利通过,做好了今天下午回家的准备,结果稿子再次被否定,必须推倒重来。他来孝天城好几天了,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特别是打印这篇文稿,价格贵得吓人。接下来怎么办?孝天城里没有熟人,借钱都找不到地方。他只得撒谎说,家里有点儿急事,想今天回去一趟。
“行!你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来。晚两天也没关系,反正稿子我写,你也帮不上忙。”王加根实话实说。
邹山青坐公交车走后,王加根就回了国光旅社。
调动方红梅的申请报告,已经送到了市教育局,交给了人事股的张国学。说起来也巧,他在市教育局本来没有熟人,结果因为写材料认识了张国学,还是人事股的副股长!这是不是预示着成功的希望比较大?冥冥之中有神仙在帮忙。至于他的调动,只能拜托祝副乡长和曹庭长。两人的调动都到了最关键一步。不过,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们再也使不上什么劲。不去想它了!先弄《红烛颂》的稿子,把这差事交了再说。
回到国光旅社,他反锁房门,排除一切干扰,开始奋笔疾书。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就忘记了钟点儿,忘记的吃饭,连水也顾不上喝。根据事先列好的提纲,一鼓作气完成了初稿。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这才感觉有点儿饿。
他出门吃了碗面条,啃了一个烧饼。填饱肚子之后,又回到旅社,倒在床上蒙头睡觉。待他醒来时,窗户外面断了白光,路灯也亮起来了。他赶紧爬起床,前往市副食品批发公司。
敬文家一楼的厨房门锁了。
他又爬到宿舍楼三楼,卧室门开着,方红梅在里面。
“敬文李华呢?”他问老婆。
“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没去?”
“还不是怕你要来!”方红梅白了他一眼。
她接着又说,明天是面授的最后一天,想提前把东西收拾一下,等下午考试一结束,就直接坐汽车去方湾。
“这么长时间没看见欣欣,把人欠拆了!”方红梅眼眶发热,泪水漫了出来。见没有外人,她又谈起了这段日子寄人篱下的辛酸。
虽说敬文是她亲弟弟,毕竟家里还有李华。她住在这儿,感觉不方便,总怕自己给他们添麻烦,说话办事处处小心谨慎。她没有在敬文家吃过饭,只是中午和晚上在这儿休息。房间里烧的蚊香,洗衣服用的肥皂,都是她买的。洗澡的时候用过几次李华的洗发水和洗面奶,她准备明天去孝天商场各买一瓶,留在这儿。
“对了!我前天过早在敬文手里拿过一块钱,还没有还给他。老是忘了,你呆会儿提醒我一下。”方红梅对老公说。
听到这儿,王加根一阵心酸,既难受,又愧疚。
难为老婆了!为了节省几个住宿费,投亲靠友,过小媳妇一样的生活!只怪自己没本事,让老婆活得没尊严。接下来一定要跑调动,挤进孝天城!不能让欣欣步他们的后尘,在城里没地方落脚。
王加根抱了抱老婆,正准备说声对不起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
“蔡东明!你怎么来了?欢迎欢迎!”方红梅兴奋地惊叫起来,脸上随即泛起红晕,向王加根介绍,“这是蔡东明。我的函授同学。”
王加根不冷不热地与来人打了声招呼。
待客人在沙发上坐下,他又拿起玻璃杯,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然后,就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拿出在旅社里写好的草稿,往方格稿纸上誊抄。
方红梅拿了个凳子,坐在沙发对面,与蔡东明拉起了家常。
他们聊的都是函授学习的事情。哪个教师课讲得好,哪个教师课讲得差。两人还愤愤不平地谴责地区教委函授站,最后一次面授居然不给学员安排住宿的地方。接着又推测,明天的考试卷子会不会很难,如果挂了怎么办,补考会不会延迟拿文凭……
王加根一边抄稿子,一边竖起耳朵旁听,感觉心里很不对劲。
一个男学员,居然单独来找他老婆!这本身就让他非常恼火。又是晚上,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蔡东明想干嘛?绝对没安好心。
当王加根听出客人说话是应城口音,一下子警觉起来。这人会不会是方红梅以前暗恋过的那个男生?姓蔡,应城人,三十四五岁,这些都符合方红梅说过的特征。方红梅不是说再也没有和他交往么?他怎么会主动找上门?
血直冲王加根的头顶。他的呼吸急促,抄稿子的右手微微颤抖。
“中学语文教学杂志社下周在华师举办一个研讨会,你想不想去?”蔡东明突然转移话题,道明了来意。
“恐怕没时间。我老公要补课,我得在家里带孩子。”
王加根怒不可遏,真想站起身训斥蔡东明,把他驱逐出去。不过,理智还是让他保持克制,继续闷声不响地抄稿子。
方红梅给客人续了几次水,显得格外热情。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池中月告诉我的。”蔡东明回答,“我来这儿,主要想看看能不能打电话。我有点儿急事,想找王莉的父亲王教授。”
“行啊!行啊!大门口业务室有电话,我带你下去打。”方红梅马上站起身,热情地带客人出门。
蔡东明向王加根告辞。
王加根不冷不热地说了声“慢走”,站都没站起来,继续埋头抄文稿。估计方红梅和客人已经下楼,他又马上站起身,跑到屋外阳台上,手扶着栏杆,伸长脖子朝下望。
业务室里灯火通明。不时传出方红梅“喂!喂!喂!”的呼叫声。
王加根拿钥匙把房门锁好,蹬蹬蹬地从三楼跑了下去。
他没有去业务室,而是装作上厕所,往敬文家厨房的方向走。还没到厕所,他又停下脚步,回转身盯着灯火通明的业务室。
电话机话筒已经转到了蔡东明手里。他正在与话务员沟通,似乎联系不上王教授。
这时从宿舍楼方向走过来一个女人,估计是去上厕所。
王加根站的地方是通往厕所的必经之路。黑灯瞎火,他站在这里,说不定会吓着别人。想到这儿,他在那女人到来之前,也向厕所的方向走去。进男厕所撒了一泡尿,他又回到原来站的地方,继续观察业务室的动静。
“还是没人接?”蔡东明问话务员,然后说,“那就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方红梅和蔡东明都从业务室出来了,一起走向副食品批发公司的大门。
难道他们要去散步?王加根紧张起来,马上拟定行动计划。如果他们去散步,他就冲过去把方红梅拦回,并且奚落和警告蔡东明。
见两人已经走出大门,王加根大步流星地跟过去,躲在铁门后面。
“你回去吧!”蔡东明对方红梅说。
王加根这才放了心,赶紧往宿舍楼方向跑,一口气爬上三楼。开宿舍门,回到写字台前面,装模作样地继续抄稿子。
他估计老婆马上就会回来,可是直到他抄完一页纸,还是没见到方红梅。不要脸的婆娘!肯定赖在大门口骚杨柳情。
太气人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跑上跑下,跑进跑出,颠来颠去,兴奋得如同打了吗啡!她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异性相吸?因为有男生单独拜访感到自豪?
方红梅回来之后,王加根毫不客气地向她提出了质问。
结果,她对老公的表现非常失望,还埋怨王加根小心眼,不该自始至终不与客人讲话,冷落别人。
“我又不认识他,跟他讲什么?”王加根理由十足地反驳,“问他是哪儿人?结婚没有?谈朋友没有?要是他没结婚,又没谈朋友,我就建议他,快谈个女朋友吧!快点儿把婚结了吧!免得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处跑草!”
“算了!别为这事搞得大家都不快活。”方红梅主动息事宁人,补充了一句,“醋坛子!”
王加根这才慢慢平静下来,谈起了在地区教委交稿子的事情。
“我们今天晚上去旅社睡吧!那里用热水方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加根提议。
方红梅自然乐意。她赶紧清了一套干净衣服,带上毛巾、牙膏、牙刷和洗发露,和王加根一起去了国光旅社。
第二天上午,方红梅去参加函授结业考试,王加根则赶着把邹山青的稿子抄完,送到了地区教委。
走进人事科,却没有见到王青松。
“他临时有事请假了。”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谢顶的老男人这样回答,接着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请假了?”王加根非常吃惊。
“是的。他老丈人出世了,昨天晚上赶回了老家。”
王青松的老丈人?李艳红的父亲?他是王李村的老队长,王厚义的前任。王加根自然非常熟悉。老队长为人善良,性情温和,在村里口碑一直不错。他身体那么硬朗,总是挑水挑大粪,怎么突然间就去世了呢?王加根感觉人生无常,心情异常沉重。
“我是来交《红烛颂》的稿子的。昨天是王老师审的,我按他说的意见修改好了。”
听王加根这么讲,坐在另一张办公桌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开了腔:“老刘!稿子你帮忙看一下吧!王老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老男人脸上露出巴结的笑容,点头哈腰:“好的。胡科长!您就放心吧,这事我来处理。”
姓刘的老男人对王加根也客气起来,说可以把稿子交给他。
“哟嗬!张国学亲自操刀。”见到文稿的作者中有老熟人,老刘打了个惊张,兴趣盎然地对王加根说,“我先看看。你等一会儿啊。”
王加根点点头,在长条椅上坐下来。
“写得很有文采嘛!感情真挚,酣畅淋漓。虽说张国学挂了名,我估计你是主笔。是不是?”老刘试探地问。
王加根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不错不错!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老刘看完后赞不绝口,又问王加根,“你今年有没有三十岁?”
“二十六。”
“我说嘛,真不简单……”称赞过后,老刘又皱起眉头,“不过呢,这篇文章稍微长了一点儿,内容有点儿杂。你读过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没有?他那篇散文,最开始写了二十多件事,效果不怎么好。后来,大刀阔斧地忍痛割爱,只选择了其中的三件事来写,一下子轰动了全国!文章不一定要长,事例不一定要多,重要的是要典型!写出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就说你这篇文章吧,像改善办学条件、关心教师生活、健全规章制度这些内容,别的文章写得比较多,而且比邹山青做得好。你再去写就没什么典型性。你可以从控制学生流失这一个角度来写,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市场经济的发展,对教育的冲击是很大的,现在辍学经商和出门打工的学生越来越多……”
“可是,邹山青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并不突出呀!”王加根提出异议。
“怎么可能?一所农村民办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和在校学生巩固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没做工作怎么可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老刘反驳道,“写东西要深入生活,进行调查研究。我建议你回去,找邹山青好好谈一谈,让他回忆一下在控制学生流失方面所做的工作,提供些素材。吃点儿苦,伙计!写文章本来就是一件苦差事。”
听到这儿,王加根感觉很无奈,只有站起身,闷闷不乐地走出地区教委人事科。
老刘的高谈阔论,意味着稿子又得推倒重来。
王加根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可如果是这样,又没办法向牌坊乡教育组交代,也对不起可怜巴巴的邹山青。
“忍忍吧!好歹把这篇稿子交出去。以后再有这样的差事,哪怕丁胜安磕头作揖,我也不上他的贼船。”王加根自己劝自己。
现在的问题是,按照老刘的要求写,这篇稿子又没办法弄。因为他并不清楚邹肖小学适龄儿童入学率那么高与邹山青有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在控制学生流失方面他做了哪些工作。还有,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两个人,如果整体重写,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张国学的意见?
想到这一点,他就决定去一趟市教育局。一来为稿子,二来想打听一下方红梅调动的事情。
见到张国学,王加根把两次到地区教委送稿子的情况作了简要汇报,问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领导说咋办就咋办!”张国学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又不可能绕过老刘这道关卡,直接把稿子交到郭教授手里!”
王加根觉得也是这道理。出于尊重,他问稿子重写之后张国学还审不审。
“不审了。市教育局这关已经通过了,下一步就是地区教委。无论地区教委要求怎么弄,我都没什么意见。”
“可您也是作者啊!”王加根提醒道。
张国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这个没有关系。我对你百分之百信任!”
王加根再也不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又转移话题,问他老婆调动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没有研究。等着局里开党委会。”
这话听起来,与他当初想调律师事务所时,汤正源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他难免有些着急。从市教育局返回国光旅社的路上,他心情糟糕透顶,感觉特别不舒服。
孝天地区教委的那个老刘,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其实都是纸上谈兵,完全没有可行性。这人还引经据典,显得自己特别有水平。一大把年纪了,在胡科长面前就像一条哈巴狗,说话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跑前跑后。一会儿拿墨水,一会儿传电话,一会儿递胶水,恨不得把胡科长当老母亲供奉。可这家伙对来找他办事的人,又是另一副嘴脸,装腔作势,哼哼哈哈,想起来就让人恶心!孝天市教育局这个张国学,明目张胆地剽窃别人的劳动成果,没有丝毫的羞愧之感,理所当然一样……
曾经有段时间,王加根特别想去行政部门当差,现在发现在行政单位工作也就那么回事。他的脾气和个性,很难适应。他不可能像老刘那样,成天装出一副笑脸,跑前跑后。想起那样的日子,就感到后怕。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活着就要堂堂正正,开开心心。不能被别人主宰和操纵,更不能按别人的意志去工作和生活。也许,他只适合当教师、律师或者作家,教书,打官司,写文章。摆脱外界的干扰,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不低三下四地求人。
邹山青补充“粮草”返回孝天城,听说稿子要重写,又是一张苦瓜脸。他搜肠刮肚,在记忆的长河中寻寻觅觅,提供了一些素材和资料。王加根拼拼接接,勉强整理出了一篇新东西。他们再次到地区教委交稿子时,心里惶惶的,生怕审稿人又出幺蛾子。
人事科里坐着胡科长和老刘。
王加根径直来到老刘办公桌前,把稿子交给他。
老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拿起钢笔,在稿子首页上方的空白处写了“呈胡科长审”几个字,就把稿子退还给王加根,叫他去找胡科长。
王加根于是来到胡科长面前。
邹山青站在门外走廊上,不知道该不该跟进去。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内急,又自作主张地去了厕所。
胡科长接过稿子,隔着桌子问老刘:“邹山青?就是刚才那个穿黑裤子、解放鞋的老头儿?”
老刘回答:“是。”
胡科长又打量了一下满头大汗的王加根,再粗略地看了看文稿。
“这篇文章写得太单薄了!”胡科长看完后,摘下眼镜放在桌子上,一板一眼地说,“报告文学也好,人物通讯也好,都应该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主。既然是刻画人物形象,就应该从多方面去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邹山青二十八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工作,该为党的教育事业做了多少事情!你怎么只写了控制学生流失一个方面?”
“我最初并不是这样写的。”王加根懊恼地望了一眼老刘,“我……”
胡科长不耐烦地打断:“知道知道。写书嘛,哪有那么容易的?文章不厌百回改!多修改几次,总是有好处的。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呢!托尔斯泰写长篇小说《复活》时,仅玛丝洛娃的肖像描写,就改了二十多遍。做学问嘛,就是要有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重新理一理,要从多方面反映邹山青的工作成绩,这样人物形象比较丰满。抓紧一点儿,时间不等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再也受不了这种愚弄和折腾,回到国光旅社,他叫邹山青去结账,扬言再也不侍候那些王八蛋了。
邹山青以为他要撂挑子,头一下子就大了,急得出了一身汗。
王加根笑着说:”稿子我肯定会写的。但初三下半程补课开始了,我得回学校上班。稿子只能在家里写,写好了再送过来。”
“谢谢!谢谢!”邹山青点头哈腰,“王老师辛苦!”
王加根没有应声,其实他另有打算。几次审稿子,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讲,忙得他晕头转向,折腾得他够呛,让他忍无可忍。他不准备继续为修改稿子劳神,回牌坊中学安心补课,再把最初交给张国学的那篇初稿送到地区教委。就这么个东西,用也好,不用也好,他再也管不了,不想为此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调动的意愿也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强烈了。无论是调卧龙乡政府,还是调卧龙法庭,似乎都不能让他满意。他对行政工作没什么兴趣,也丧失了信心。还是先把方红梅调到卧龙高中,他明年全力以赴考律师。破釜沉舟,争取挤进孝天城。现在最让他犯愁的是,如果方红梅调到卧龙高中,欣欣怎么办?孩子是跟着他,还是跟着方红梅?一家人分成两个摊儿,生活如何安排?
几天后,方红梅带着欣欣从方湾回来了。
王加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觉得再去地区教委送稿子应该差不多。另外,他想去市教育局看看方红梅的调动办得怎么样。他把暑假补课的课程表交给老婆,让她顶替自己上课,然后去邹肖村找邹山青,再次前往地区教委。
让他们惊喜的是,这次交稿子出奇的顺利!
当时人事科胡科长、老刘和王青松都在,王加根把稿子交给王青松,顺便说了“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表达对老队长的哀悼。
王青松看完稿子,说修改得还不错,基本上吸纳了他的意见。
可事实上,这就是王加根最初送到市教育局的那一稿,一个字也没有动。
稿子交到胡科长手里,也非常顺利地过关了。
走出地区教委,王加根一身轻松,忍不住暗自发笑,得意地向邹山青透露了最后一稿的猫腻。
邹山青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必要找住的地方了,你回花园吧!”王加根对邹山青说,“我在城里办点儿事,处理完了再回去。”
两人就此分了手。
王加根急匆匆地赶往市教育局,来到二楼人事股。
张国学不在,屋里只有人事股“一把手”汪股长。
他向汪股长敬了一支烟,询问张国学去哪儿了。
“他在家里写材料。”汪股长不冷不热地回答。
王加根非常失望,本打算转身离开,犹豫片刻,还是大着胆子问:“汪股长,我想打听一下,牌坊乡有个叫方红梅的老师,申请调往卧龙乡,不知调令下了没有?”
汪股长一楞,什么话也没有讲。
王加根这才意识到有点儿莽撞,说了声“对不起”,面红耳赤地退出人事股,下楼走出了市教育局。
来到大街上,他先抽了自己一嘴巴,后悔刚才操之过急。进商店买了几斤苹果,赶紧前往张国学家。
张国学果然在伏案写着什么,见到王加根,马上问:“材料没出什么问题吧?”
王加根简单地讲了一下送稿子的情况,委婉地告诉张国学,有些以前删除的内容,重新加进去了。
“没关系!既然是王青松要求加进去的,出了问题他负责!”张国学满不在乎地说。
王加根询问他老婆调动的事情。
“哪有那么快?”张国学烦躁起来,再次表明调卧龙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快开学了呢。”王加根小心翼翼地提醒。
“开学不开学,跟人事调动有什么关系?开学了照样可以搞。就算开学后搞不成,还有寒假嘛。”张国学恼羞成怒,“你要是再这样急着催,这事我就不管了!”
王加根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对不起”,逃跑一样地告辞了。
出门之后,他非常生气。当初交《请调报告》给张国学时,还送过两瓶酒和一条烟。
“收我的礼,剽窃我的劳动成果,居然还表现得那么凶!那么放肆,显然他并没有真心帮忙的意思,只是以调动之事为把柄,对我进行威胁,敲诈勒索。”王加根甚至怀疑,那份牌坊乡教育组和卧龙乡教育组签了意见的《请调报告》,张国学没有递交上去。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他居然还嫌我催得太急。教师调动工作一般都在暑假进行,开学后就比较困难,因为涉及到教学的连续性。王加根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妙,心情极度懊丧。
现在怎么办?他拿不定主意。不远处就是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他又想到了周菊凤。还是去找找老同学,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周菊凤听过王加根讲的情况,也急得不行,但还是一个劲地安慰王加根,好事多磨。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她邀请王加根去她家吃饭,顺便让她老公帮忙出主意。
王加根没客套,骑上周菊凤的自行车,带上她就去了卧龙乡。
吃饭的时候,祝副乡长告诉王加根,他和曹庭长去找过市政法委书记曹云安,曹书记也去找过孝天市法院院长。市法院院长说,目前全市法院系统确实差人,但卧龙乡法庭却人满为患,没有多余的编制。如果王加根愿意,他们可以考虑让他去牌坊乡法庭。
王加根想了想,觉得去牌坊乡法庭将来还是夫妻分居,还得想办法往孝天城这边儿调,没多大意义。更主要的是,他对去法庭工作没多大兴趣,就谢绝了,说暂时不想考虑。
话题又回到方红梅的调动上。
三个人分析了各种情况的可能性,商量对策。
“你在市教育局还有没有其他熟人?”周菊凤突然这样问。
王加根想了想,记起前几天一起吃过饭的殷彬,回答说:“有个同届不同班的师范同学,叫殷彬,在招生办上班。”
周菊凤马上建议:“那你去找找殷彬,让他去摸一下情况,看看小方的《请调报告》到底在什么地方。”
王加根感觉有点儿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明,殷彬曾经追求过方红梅,被方红梅拒绝了。
“这没关系。不能说没谈成恋爱,就成了敌人。你们毕竟是同学,况且现在都有自己的小家庭。”周菊凤乐观地开导,“你去找找他,兴许他会帮忙的。”
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王加根又骑车带着周菊凤进城。
在医院门口分手后,他就去市教育局找殷彬。
还真让周菊凤说着了。殷彬听过王加根的请求,很爽快地答应帮忙打听。他还告诉王加根,按人事股分工,张国学负责薪酬和福利,干部任免和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由汪股长负责。
“当初你就不该把《请调报告》交给张国学,应该直接交给汪股长。”殷彬开始埋怨王加根,“张国学拿到《请调报告》,给没给汪股长都难说!人事调动方面的事情,向来比较敏感。”
王加根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样吧!我找个机会问一下汪股长,看他收到方红梅的《请调报告》没有。”殷彬热心快肠,“另外,我给你提个建议。为确保万无一失,你最好去找找师范时的书记张雨桓。”
“张雨桓?他不是调到地区实验中学当校长了么?”
殷彬笑着说,张雨桓人脉关系非常广,能够说上话。全市教育系统的事情,只要张雨桓出面,十有**能办成。
“我从市一小调市教育局,就是张雨桓帮的忙。”殷彬坦率地说。
如醍醐灌顶,王加根的脑子里似乎又打开了一扇窗:“好!我这就去地区实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