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马军在门房值守的种种不良表现,特别是他故意散布离家出走的虚假信息、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恶行,白素珍和老马觉得,再也不能让他在门房过夜了。
门房夜间值守的任务还是由老马承担。
重新回归家里睡觉之后,马军心里依然不爽,对白素珍的仇恨又进了一层。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这样写道:“为了生存,我不拒绝毒蛇和蟾蜍。从此,我学会了冷静和忍耐。”
这封尚未寄出的信被马颖看到了,小姑娘马上把信交给妈妈。
白素珍看过信之后,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撕得粉碎。不过,她最后还是很好地控制情绪,让马颖把信原封不动放回原处。
春节临近,何必为这种事情破坏节日的气氛和自己的心情呢?忍忍吧!等过完年再找他算账。
口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难免生气。因为情绪不好,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着,导致免疫力下降,白素珍身上起了很多红疙瘩,时不时发痒,特别难免,就到干休所卫生室看医生。
卫生室梅医生给她开了扑尔敏药片,还建议她回家烧盐水洗澡。
她严格遵照医嘱做,可效果并不明显。唉!人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齿。
这天早晨,她五点钟就起床了,先把小女儿喊起床,敦促马颖做寒假作业,然后用牛奶煮了三个荷包蛋。牛奶鸡蛋煮好后,她用保温杯盛上,前往门房送给老马过早。
走出宿舍楼,她看见干休所的大门栅栏外面站着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似乎想进来。栅栏里面也有好几个人想出去,而大门却没有打开。
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还没开大门?
白素珍很纳闷儿,走近门房,见房门关着。
她在门板上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回音,就转到挨近床铺的窗子下面,边敲窗玻璃边喊:“老马!什么时间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开门?”
“哎——哎——我——晓——得。”屋内传来非常微弱的声音,吐字不清晰。
白素珍马上意识到老头子可能是犯病了,急忙向院内等着出去的人求助:“我家老马可能病了,说话不清楚。你们快来帮我把门弄开。”
听她这样讲,一个年轻战士马上走过来,对着门锁处踹了两脚。
门开了,一股沉重的煤烟味散发出来。大家见老马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奄奄一息。
“肯定是煤气中毒!”白素珍大声喊道,“快把他弄到屋子外面!”
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老马,想把他拖出门房。
白素珍见老伴儿只穿着睡衣,担心着凉感冒,抱起床上的军大衣,试着给老马穿上,可老马的腿和胳膊失去知觉,没办法穿衣服,只好披在他身上。
“老头子,你怎么了?”白素珍焦急地问。
老马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几个人把他搂抱起来,架到门口的长条木椅上坐下。
老马耷拉着脑袋,喘着粗气,浑身颤抖,非常痛苦的样子。
“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一下。”白素珍对身边的几个人说,然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里跑,到了宿舍楼下面,便大声喊叫。“马红!马军!你们快下楼,赶紧到门房!”
马红马军出现在阳台上,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见继母那么着急的样子,就答应着,开始穿衣下楼。
白素珍调转身子,往梅医生家里跑。
到了梅医生家门口,她举起右手猛敲大门,边敲边喊:“梅医生!梅医生!我们家老马煤气中毒了。快救救他吧!”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梅医生的四川口音:“等一哈!人家还没穿衣服的嘛。”
白素珍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行为失范,不够礼貌。腊时腊月,如果没有紧急事,别人怎么可能这么早起床呢?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梅医生开门,就道了声歉,简单地说明情况,和梅医生一起前往干休所门房。
见到坐在长条椅上的老马,梅医生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脉,然后对白素珍说:“我去医务室搬氧气瓶,拿急救包。”
见梅医生离开,老马突然开口讲话:“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在场的人都开始安慰老马。
老马哭了起来,双腿伸直,整个身子往椅子下面滑。
“马军,你去把硬板床上的木板卸下来,放在门房的进门口,让你爸躺在上面。”白素珍大声吩咐道。
马军和马红赶紧去卸床上的木板,放在进门口,大家一起把老马抬到木板上躺下。
这时,梅医生和护士也赶过来了,护士推着氧气瓶,梅医生提着急救箱。他们把输气管插入老马的鼻孔,不停地安慰道:“马所长,冷静点儿!冷静点儿!”
老马这才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呻吟和叫唤了。
白素珍抽身出来,又飞快地往武所长家里跑。
到了武所长家门口,她又挥舞着巴掌猛拍门。
和梅医生家一样,武所长一家人也没有起床。白素珍就间隔一会儿敲几下,四五个回合之后,才听到屋里传来脚步声。
睡眼惺忪的武所长打开大门。
白素珍带着哭腔喊道:“武所长!快救救我们家老马吧!他煤气中毒,躺在门房的地上,正在抢救。麻烦你派一辆车,送他去医院。”
武所长一听,丝毫也不敢怠慢,马上出门去找司机,并叫白素珍先去门房等候。
白素珍返回门房,问梅医生:“情况怎么样?我刚去找武所长了。”
“你找武所长干啥子嘛?”梅医生有点恼火地问。
“让他派车送医院。”
梅医生不耐烦地说:“老马已经能说话,情绪也稳定下来了。没有必要送医院!”
说话间,一辆黑色小轿车从院里开了过来,停在大门口。
武所长和司机相继从车上下来,焦急地问梅医生:“怎么样?”
“我认为没问题。如果家属执意要送医院,那就送吧!”梅医生一边往急救箱里收拾东西,一边没好气地回答。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老马开口叫道,“我没事了。”
白素珍问老伴儿:“你的腿能动吗?”
老马抬起腿来摇了摇。
“你的胳膊能动吗?”
老马又抬起胳膊摇了摇。
“你的头能动吗?”
老马前后左右地转了转头。
武所长于是征求白素珍的意见,问到底送不送老马去医院。
“我认为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白素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岁数大了,抵抗力差,比不上年轻人。”
“好吧!那就扶马所长上车。”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老马又开始叫唤,“我好了,没事儿了,不用去医院。”
武所长左右为难地站在那儿,看看老马,又瞧瞧白素珍。
“我要求送他去医院,是尽自己的心意和职责。既然他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吧!”白素珍略显尴尬地对武所长说,又转身向司机道歉,“真是对不起!”
武所长担心老马躺在门口受凉,建议扶老马进屋里面休息。
“不用了。还是让他回家吧!”白素珍对马军说,“你在这儿替你爸值守,我和马红扶你爸回家。”
马军答应着,把地上的门板又搬到床上。白素珍和马红搀扶着老马,慢慢地往宿舍楼走。
回到家里,白素珍安顿老马在床上躺下,打开卧室的窗户,通风换气,又灌了个暖水袋,搁在老马的脚头。接着,烧了姜汤给老马喝,把早晨煮的牛奶鸡蛋重新加热,端给老马吃。
一场紧张的生死保卫战这才告一段落。
上午,有好几拨人来探望老马。
快吃午饭的时候,梅医生也来了。他根据了解到的情况,认为老马之所以煤气中毒,是因为昨晚上在门房里烧猪脚的时间太长,吸入了大量的一氧化碳。
白素珍这才记起家里买了十几个猪脚,老马昨天全部拿到门房里拨毛,并在蜂窝煤炉上烧毛。烧毛的时候气味特别难闻,还会产生大量的烟雾。老马本来就有支气管炎,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
“这些事你就不能交给马红马军干么?为什么总要一个人大包大揽呢?”听过梅医生的分析,白素珍又开始责备老马,“你总是姑息偏袒孩子,自己去受这些洋罪!万一今天我没有及时发现,或者没有抢救过来,你把这一大家子丢给我怎么办?”
虽是有惊无险,但这次意外给白素珍敲响了警钟,她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和归宿。
嫁给老马十二年,抚养他前妻生的三个孩子,又生了马颖,还有带过来的加枝。为了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并保证他们能够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期间她不知流过多少辛酸的眼泪,遭遇过多少麻烦和痛苦。如今孩子们长大了,没有一个人领她的情,更谈不上报恩。
马杰上次回保定过暑假,遇到家人被水电工陈凯勇欺负。他不仅不为家人报仇雪恨,还向陈凯勇示好,遭到白素珍的痛骂和掌掴。挨了一耳光之后,马杰愤然离家,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他在中专学校里交了个四川籍的女朋友,离开保定就直接去了未婚妻家。
尔后的节假日,马杰总是和未婚妻一起到四川。今年春节,也没回保定过年。马杰上班九年了,从来没向家里交过一分钱。以前每次回保定,无论时间长短,都是白吃白喝,走的时候,家里还要送他路费。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不仅不为父母分忧,还经常在弟妹面前挑拨离间,让马红马军仇视白素珍。
受马杰的影响,加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矛盾和分歧,马红对白素珍同样一肚子意见。她采取的是“软对抗”政策,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是一套。或者当面什么也不说,背后自行其是。要么两面三刀,要么针锋相对,把白素珍视同敌人。除了违背白素珍的提醒,与“坏女孩儿”王娜交往,找男朋友也坚持这个原则,与白素珍对着干。只要是白素珍介绍的对象,或者白素珍认为比较优秀的男青年,她一律不予考虑。她自己交往的,或者其他人介绍的男朋友,她也不告诉白素珍。不通报情况,封锁消息,对白素珍严格保密。也就是说,她骨子里就没有把白素珍当妈来看待。
最让白素珍伤心失望的,还是小儿子马军。
马军小时候对她还是挺亲的。每天妈前妈后叫得比谁都甜。她也把马军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可谁能想到,如今的马军对她恨到了骨子里,好几个月没叫她一声妈。看过马军骂她的那封信,她让老马找儿子谈心。问马军为什么骂她是毒蛇蟾蜍,让他举出一些她“毒”的事例来。马军吞吞吐吐,说不清白素珍到底“毒”在哪里,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母子没有缘分。
一天下午,白素珍整理马军的房间时,意外地发现他抽屉里有个铁盒子。打开铁盒子一看,里面装有一颗子弹和一包白粉沫。白粉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不知道这些白粉沫是啥东西,担心是毒品或者毒药,于是去干休所医务室,让梅医生辨认。
梅医生经过化验后,认定是一包漂白粉。嘱咐说,漂白粉可不能吃,吃了会把胃烧坏的。
“家里没有买过漂白粉,马军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他又不洗衣服,藏漂白粉干什么?还有那颗瘆人的子弹,他收这东西是什么意思?未必这小子准备对我下毒手?”
白素珍胡思乱想,免不了心里一阵发慌。
前不久,她在《民主与法制》杂志上看到一条新闻,一对年近六旬的大学教授,含辛茹苦的把儿子抚养大。夫妻俩对儿子期望值很高,管得比较严。没想到,十九岁的儿子因此心生怨恨,竟然用绳索把二位老人活活勒死了。亲生儿子都会对父母下如此毒手,更何况马军是继子。白素珍觉得在这个家里没有安全感。她才四十二岁,能上班,能干家务活儿,儿女们就对她这样。如果她将来老了,不能动弹,他们还会管她的死活么?想到这一点儿,她特别的悲观和心寒。
俗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老马对白素珍确实不错,总是像大哥哥一样爱护她、迁就她、尊重她。结婚十二年,虽说两人之间也有过争吵,但老马从来没有骂过她,更没有动手打过她。在家庭重大事情的决策上,一直是白素珍说了算,老马对她百依百顺。
不过,老马也有弱点,那就是平庸,没什么本事。过分老实,性格内向,在孩子们面前没有威信,当不了她的保护神。家里的几个孩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儿,与老马的心慈手软、娇生惯养、放任自流有一定关系。本来可以让孩子们干的家务活儿,他总是自己去干,结果让孩子们变得懒惰。孩子们不用心学习,身上暴露出一些坏毛病,他视而不见,很少去管,嘻嘻哈哈地做好人。看到孩子们故意恶心白素珍,骂她这个后妈,老马也只是吼几句骂几句,舍不得打他们。老马甚至责怪白素珍,总是把家里的矛盾讲给外人听,连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都不明白。
孩子们有错他没本事管,还反过来指责老婆。你说气人不气人?更何况,老马大她十几岁,即将进入垂暮之年,要是得了什么重病,或者像今天这样发生什么意外。一旦老马去世了,她在这个家里呆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马杰、马红、马军肯定指望不上。马颖还小,又不爱学习,将来能否自食其力都成问题。看来,她最终的归宿,只有投靠加枝和加根。
抚今思昔,白素珍觉得她为了现在这个家,怠慢了两个亲生儿女,对他们造成了一定伤害。尽管加枝加根没计较,但内心深处肯定对她不满。她下决心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
“我要辞掉工作,离开现在这个家!去美国帮加枝带孩子。”产生这个念头后,白素珍浑身上下热血沸腾。醍醐灌顶,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什么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花了好几天时间,她给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达了去美国带外孙的想法。接着,她又向老马摊牌,提出要离开现在这个家,带着马颖去美国生活。
老马一听,呆若木鸡,感觉如同晴天霹雳。他坚决不同意老婆离开,还像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你可以让加枝把孩子送回中国,我们在保定帮她抚养嘛!”老马找不出理由阻止老伴儿,提出了这个替代方案。
白素珍回答:“这样当然很好。经济上也不会搞得那么紧张。可是你想想马军对我的态度,想想他对你的态度。你脾气好,可以忍受,但我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我现在有工作,每月能挣一百多块钱,他就对我恨之入骨,不服我管教,骂我是毒蛇蟾蜍。如果我辞掉工作,专门在家里给加枝带孩子,还不知他会怎样对待我?再说,加枝也未必舍得让孩子离她那么远。”
“我对不起你!”老马听到这儿,泪如雨下。
白素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难过。如果加枝那儿她的房子宽,将来你也可以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
老马含着泪,头连点直点。
老两口总算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接下来,就是等待加枝的回信。只要加枝一声召唤,白素珍就可以动身走人,远离这是非这地。但是,正月过完了,仍然没有回音。
白素珍又给加枝写了一封信。
农历二月过完了,还是没有收到加枝的回信。
进入农历三月,白素珍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整夜整夜失眠。
“加枝,我接连给你写了两封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呢?你可知道,妈妈准备把全部的爱献给你,为你创造一个专心学习的环境,让你顺利地拿到硕士学位。妈妈愿意抛弃现在这个家,远渡重洋前往你身边,帮助你照料孩子。你为什么不表态?未必,你也不需要妈妈了?难道你还在计较妈妈以前对你关心不够?认为妈妈以前对你要求太苛刻、管得太严?”
为了揣摩女儿的心思,她把加枝留在家里的日记本找出来,一本一本地研读;把加枝上大学时写的信翻出来,一封一封地重看。
读着看着,往事就如同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看到马颖贪玩,不爱学习,考试成绩差,她就会想起加枝在部队子弟学校上学时的情景。加枝不仅在学校里刻苦认真,放学回到家里,也不浪费一分一秒。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总是坐在小圆桌旁看书或者写作业。那时,白素珍还指责加枝不干家务活儿。老马有时也不满意,背地里叨唠几句。家里没人理解加枝勤奋好学的精神,没人欣赏她孜孜不倦的表现,也没人为她取得优异成绩感到骄傲和自豪。逢到加枝拿着成绩单和奖状回来报喜,白素珍虽说心里美滋滋的,但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更没有给加枝什么物质和精神奖励,甚至认为加枝光顾学习是自私,努力取得好成绩只不过是为了她自己。
“多么糊涂啊!世界上竟然有我这样的母亲。是因为我那时过激的言辞伤害了她,她才不肯给我回信么?原谅我吧,加枝。请你不要记恨妈妈,希望你接受妈妈真诚的道歉。”
看过加枝的日记,白素珍发现女儿是那么博学多才,通情达理,热情开朗,乐于助人,勤于思考,看人看事总有独到的见解。而现实生活中的加枝,又与日记中的她不一样,行为举止判若两人。她总是小孩子气,表现得平庸无知,甚至粗暴无礼。
加枝在家里与马红闹架、斗气、动拳脚。上大二那年,她竟然与五岁的马颖打起架来了!她气势汹汹地踢马颖,打得马颖嚎啕大哭。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日记中的加枝与现实生活中的加枝,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她在大学读书时,每个星期都会给家里写信,表达对家人的思念。为什么出国留学之后,几个月都不与家里联系,收到妈妈的信也不回?难道她现在不想妈妈了吗?
白素珍百思不得其解。
当老马与前妻生的几个孩子与她作对,气她、恨她、骂她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亲生女儿为她打抱不平,讲几句安慰她的贴心话啊!她多么希望听到加枝的召唤,马上离开现在这个家,再也不在这个家里忍受非人的折磨啊!可是,她接连写了两封信,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加枝竟然不理不睬。
因为盼望女儿的来信,白素珍经常失眠,头昏眼花,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一样,动不动就耳鸣,如同坐着火车经过涵洞般嗡嗡作响,搅得她心烦意乱。
“命运啊!你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假如我不嫁给老马,就不会因为繁重的家务事而忽视疼爱加枝,更不会为平衡家庭关系而引起加枝的不满和怨恨。我们母女俩还是沟通交流太少了!加枝毕竟是个孩子,她认为我没有给予她所需要的母爱,缺乏感激之情,又怎么愿意提笔给我回信呢?我应该谅解她。希望我的宽容能够感化她,有朝一日她也能够谅解苦命的妈妈,能够把妈妈当成知己。母女俩建立真诚而又和谐的关系。”
满怀着自责、希冀和祈求,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白素珍又给加枝写了两封信。
还是如石沉大海。
这四封信未必加枝都没有收到?不可能。就算一封两封信邮寄丢失了,总不会四封信全部收不到。如果她收到了信,却不愿意回,那就太冷酷无情了,简直是冷血动物,铁石心肠。算了,子女对父母的爱是强求不来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是在发展变化的。几年不见,谁知道加枝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为了改善母女关系,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加枝还是有意疏远和冷淡我,那也没有办法。不用悲伤,也不用过分地自责。我在她面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错处。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完全对得起她。在生活细节上,我有时由于不冷静而显得粗暴,那也是因为她粗暴地对待我、不尊重我而引起的。既然加枝不认我这个妈,我就把她从脑海里彻底抹掉!不要让她在我的心里占据一点儿位置,更不用为她痛苦。我还有加根和马颖,有忠诚老实的丈夫老马。加根在有了欣欣之后,懂得了“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子方知父母恩”的道理,开始体贴和关心我。马颖虽说不爱学习,成绩不理想,但对我是那样的依赖和亲近。我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应该感到幸福和愉快。学会快乐地生活吧!不要为臆想的困难和不幸而烦恼。退一万步讲,即使加根和马颖都不孝,老马也早早地去世,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可以再去追求真正的爱情。哪怕我年老体衰,失去了重新追求爱情的能力,那也可以勇敢地随丈夫而去。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一步再说哪一步。何必为不确定的未来忧愁和痛苦?
眼见老伴儿因为收不到加枝的回信而受煎熬,老马忧心如焚,痛苦不堪。每天邮差送信报来时,他都会认真查看所有邮件,希望看到加枝那熟悉的字迹,但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他逐渐心灰意冷。
临近“五一”的一个星期五,已经过了下班和放学的钟点儿,邮差才把报纸和信件送过来。老马本想询问邮差迟送信报的原因,眼睛却被一个信封上熟悉的名字和字迹所吸引。
没错儿!这是加枝的来信!他高兴得几乎要喊出声,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顾不上分发报纸和信件,他抓起那封盼望已久的来信就往家里跑。他一口气爬上三楼,门还没打开,就大声喊叫:“老白,加枝来信了!老白,加枝来信了!”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白素珍一下子冲到客厅。
几个孩子也从房间里走出来。
这封久违的来信,牵动着全家人的神经。
“你快看信吧!我来做饭。”老马把信递给白素珍,从她腰间解下围裙,自己系上,又对马军说,“你去门房守一会儿,饭熟了我让马红去喊你。”
白素珍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接信的手不停地颤抖,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
进入卧室,她满怀欣喜地把信拆开,屏气凝神看了起来。刚看过信的开头,她脸上的笑意就倏忽消失。慢慢地,面色变得惨白。再往下看,浑身就如筛糠一般地发抖。到最后,她看不下去了,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加枝在信里说,家里给她的信都收到了,但她不同意白素珍到美国,她将来也不会回中国,更不会回保定。原因是,中国和保定不是她感情上的家园。
“开饭罗——”外面传来老马喜气洋洋的吆喝。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白素珍把加枝的信折起来,塞进信封。然后,擦去脸上的泪水,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从卧室走到客厅。
“为了庆贺加枝来信,我们喝点儿啤酒吧!”她提议。
老马表示赞成,拎起两瓶啤酒放到桌子上,又忙不迭地去找启子。
马颖跑到厨房拿酒杯。
马红去门房喊马军。
五个酒杯斟满后,全家人也到齐了。大家一起举杯,开怀畅饮。家里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也好长时间没有出现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为了让大家快快乐乐地吃饭,白素珍掩饰着内心的愤怒、悲伤和痛苦,强颜欢笑,与家人们寒暄。直到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在卧室里的时候,才把头埋在被子里,酣畅淋漓地哭了一整夜。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的是这样一封冷酷无情的来信。这是加枝写的吗?那个写信的人,是自己十月怀胎、抚养长大、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么?
加枝在信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白素珍的不满和仇恨,说白素珍为了塑造好后妈形象,处处打压和排斥亲生女儿。
是这样的么?白素珍承认自己对加枝管得比较严,要求加枝让着弟弟妹妹,这能算打压和排斥么?
天啊!马家的几个孩子认为她偏袒亲生女儿,对她恨之入骨;加枝又认为她偏袒马家的几个孩子,恨她这个亲生母亲。她现在真是里外不是人,亲生子女和非亲生子女都得罪得干干净净。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她究竟哪儿做得不对?怎么会弄到今天这种地步?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谁能为她说句公道话?天理何在啊?
几天后,白素珍又收到了马杰的未婚妻李梦甜的来信。
李梦甜说,听过马杰的介绍,看过她写给马杰的几封信,她认为白素珍是一个朴实、善良、伟大的母亲。李梦甜愿意认白素珍为干妈,更盼望成为白素珍的儿媳妇。
读过这封信,白素珍感到莫大的安慰。她与李梦甜素昧平生,别人却能对她作为这么高的评价。这让她非常开心。她相信李梦甜是真诚的,对她的评价也恰如其分。她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道德品质高尚,为人朴实,性格善良。她为马杰找到李梦甜这样的女朋友而高兴,认为马杰和老马一样,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短短几天时间,白素珍收到了两封对自己评价截然相反的来信。亲生女儿把她说得一无是处,李梦甜却把她捧上了天。
这让她感到很困惑,啼笑皆非。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去美国的梦想落空了——加枝和张德林同样指望不上。
怎么办?自己真的会老无所依么?
她又想到了亲生儿子王加根。
加根去年暑假带着欣欣来找她,希望把欣欣放在保定上幼儿园。她瞻前顾后,委婉而又坚决地拒绝了。现在想起这事,她觉得做得不应该。从小到大,加根只跟着她生活了两年半。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已经欠儿子很多。儿子通过努力考上中等师范学校,找到了老婆,建立了家庭,还给她生了孙女。现在遇到困难来求她,她即使有再大的难处,冒再大的风险,也应该帮儿子一回。更何况,欣欣是她的亲孙女!欣欣长这么大,她一直没有带过,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她也该尽点儿当奶奶的责任。
想到这儿,她就给儿子儿媳写信,让他们把欣欣送到保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