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天县师范学校离花园镇比较远,教师子女上学不方便。附近的农村民办小学教学质量又太差,师范干脆自己办了个附属小学。既能解决教师子女上学难的问题,又可以把附小作为教学实验基地,安排即将毕业的学生在这里实习。
附属小学与女生宿舍是连在一起的。红砖瓦房,两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一间舞蹈音乐室,总共只有二十几个学生,三个教师。
自从干舅妈刘老师为王加根打开方便之门,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附小办公室看书或者写作。他享受的这一特权,引起了同住一排校舍的女生们的注意。
这天快下晚自习的时候,池中月不知有什么事情提前离开了教室。方红梅来到了王加根的身边,递给他一大一小两粒纽扣。说是上次给他涮衣服时,发现他的上衣和裤子各缺少一粒扣子,就帮他找了两颗,大小应该差不多。
王加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收下了纽扣。
“还有一件事。呆会儿我也想去附小办公室看书,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你?”方红梅试探地问。
“没问题。你来吧!”王加根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
这天晚上,附小办公室就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他们各自看了一会儿书,就忍不住攀谈起来。
“近段过得怎么样?心情还好吧?”王加根率先发问。
方红梅回答:“挺好的呀!除了毕业考试和毕业分配的事情,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思想一单纯,人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心情也畅快起来了。”
王加根迟疑片刻,接着又问:“你与周哲凡之间的关系呢?”
“断了!这事彻底翻篇儿了。”方红梅轻松而又快乐地说,“我与他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你们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因为我?”
“不。这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对他本来就没有感觉,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矛盾,分开是迟早的事情。你那天的表白,只是坚定了我这样做的决心,可以算作是催化剂吧!”
“那么,你们还有没有破镜重圆的可能?”
“绝对不可能!”
王加根沉默了一会儿,又挑起话头:“你想不想知道汤老师那天因为什么事找我?”
方红梅抬起头,直视着他:“什么事?”
王加根于是把他去汤正源家里的情况,以及他因为恋爱与母亲白素珍之间产生的矛盾,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方红梅的脸上一下子晴转多云,情绪低沉下来。
恰在此时,突然停电了。
王加根点燃之前准备好的蜡烛,倒了几滴蜡油在桌子上,把蜡烛栽在上面。
方红梅望着昏黄的烛光,沉默了许久,才用悲观而又抑郁的语气对王加根说:“你妈讲的也许有道理。你将来肯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伴侣。”
“红梅,别这样讲!”王加根突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意味着我一定会听我母亲的。说实话,我还是希望我们……”
“希望我们怎样?”方红梅直视着他,急切地问。
王加根低下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还是希望我们能够走到一起。”
方红梅的呼吸变得急促,心突突乱跳。不过,她很快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提醒王加根:“可你妈说,如果你找一个年龄比你大的女朋友,就要与你断绝母子关系呢。”
“我妈只是那样说,肯定不会那么做。我了解我妈,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人还是挺好的。”王加根非常肯定地说,“何况,恋爱是我自己的事情。就算我妈反对,只要我坚持,她也无可奈何。”
“如果是那样,”方红梅垂下头,双手捻着发梢儿,羞答答地提议,“我们就把关系定下来呗。”
王加根眼睛里放射出激动的光芒:“定下来!我们应该成为比姐弟更亲近的人……”
他语塞了,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看了那么多文学名著,写起小说来洋洋洒洒,这个时候却笨口拙舌了。
“终身相伴,相亲相爱,直到地老天荒。”方红梅含情脉脉地提示。
“不离不弃,白头偕老,海枯石烂不变心。”
……
接下来的海誓山盟听起来有点儿傻,就不现场直播了。
“加根,我看你还是挺讲孝心的。要是你妈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你会不会动摇?”方红梅对此仍然不放心。
“不会!绝对不会!我非你不娶,不会喜欢其他的女孩儿了。”王加根信誓旦旦,继续安抚方红梅,“我妈并不了解你,又没见过你,只是从我信中的介绍,对你产生了误解。只要我们耐心地解释,当面与她沟通,她肯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妈,倒是担心你将来会后悔。不说别的,跟我好,你肯定不可能到孝天城工作。我没有周哲凡那么大的能耐。”
方红梅又反过来安慰王加根:“这个你放心。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分配到孝天城,连花园镇也没奢望过。能分到这两个地方的,都是有关系、有路子、有背景、有后台的同学。我们这些人,什么门路也没有,不可能有这样的幸运。我更不会把婚姻当作筹码,以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交换条件,让别人把我安排到孝天城。我早就做好了去乡下的准备,随便到哪所农村学校教书都行。只要拥有你,只要我们心心相印,放弃全世界,我都不后悔!”
“即使去乡下,我们恐怕也难得分配到一块儿呢!”王加根继续作最坏的推测。
“只要你始终如一,我是不会变的。”
“问题是,不在一个地方,我们就不可能天天见面了。”
方红梅俏皮地说:“上班后领到工资,我就去买一辆自行车。”
“天天往我这儿跑?”王加根调侃。
“不说天天,每周至少去你那儿一次。”
王加根憨憨地笑了,内心里真如喝了蜂蜜一般甜。他又问:“红梅,你相信我将来能够写出一点儿名堂来吗?”
“肯定能!我还要当好你的贤内助。你专心专意搞写作,家务事我全包了。要是我们能够分配到一所学校,我就和你承包一个班。我帮你把课上了,你抽出时间写小说。我还要把字练好,帮你抄稿子。”
“到时候我们买一台打字机,你学会打字就行了。抄稿子多辛苦啊!你就给我当打字员。”王加根说。
两个被爱情之火烧得体无完肤的年轻人,满怀激情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墙上的电子钟不声不响地走着。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新的一天开始了。
方红梅抬眼望着王加根,突然问:“你冷不冷?”
王加根伸出右手。方红梅也伸出右手。两只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方红梅侧过身子,吹灭了蜡烛,同时把另一只手伸过去。王加根也伸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就变成了两双手。他们紧紧地握着,好长时间没有松开。两双年轻的手不停地抖动着——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烙过一般。他们的身子也不停地颤抖。王加根挪动椅子,紧挨着方红梅坐下。方红梅的头就倒在了王加根的肩上,两张滚烫的脸庞亲昵地贴在了一起。这样依偎着坐了足有半个钟头,他们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有了这次甜蜜的约会,王加根和方红梅如同脱胎换骨,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尔后的校园生活,完全被爱情的潮水所湮没。
早读时间,王加根通常会去校园外面的小山上。手里拿着小收音机,听陈琳主编的《广播电视英语讲座》,或者背单词,读课文。普学班没有开英语课,因为他记挂着师范毕业后重新参加高考,所以一直坚持自学英语。每当他叽哩哇啦地边走边读的时候,往往会与方红梅不期而遇。
两人私定终身之后,方红梅也开始收听英语广播讲座了。每天早晨,只要在教室里看不到王加根,她心里就像缺少点儿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校园外面的小树林。打着学英语的幌子,实际上是到处寻找她的心上人。只要与王加根单独相处,她就缠着王加根教她读课文,用蹩脚的英语与王加根对话。虽然相互克制着没有谈情说爱,两人还是感到快乐无比。
白天坐在教室里,他们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有时实在憋得不行了,就借笔墨倾诉衷肠,写一封啰里啰嗦的情书,夹在一本书里面送给对方,或者趁教室里没人时,偷偷地塞进对方的屉斗。
嗨,从早到晚坐在一间教室里,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讲。
晚自习是最难捱的。从上自习开始,他们就盼望着下自习。那两个小时如同两个世纪一般漫长,急得他们坐立不安,心里发慌、头上冒汗啊!下自习的铃声一响,他们就会赶紧收拾东西,锁好屉斗,急不可耐地离开教室。王加根去找刘老师拿钥匙。方红梅则回到女生宿舍,时不时出门看看附小办公室的灯亮了没有。一旦那里有了亮光,她就会穿过宿舍门前那条长长的走廊,溜进那间甜蜜的小屋子。
也有拿不到钥匙的时候。比方,汤正源一家人有事外出了,或者其他原因,刘老师家大门紧闭,怎么敲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
进不了附小办公室,他们就会在夜色中一前一后地走出师范学校的大门,到校园外面的小树林里去约会。不过,这种约会的时间不能太久。学校大门晚上十点钟上锁,他们必须在锁门之前赶回校园。
有一次,由于粘乎的时间比较长,两人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大门口时,铁栅门还是锁上了。又不敢喊门,十点之后进校园的学生,是必须逐一登记的。如果那样的话,等于不打自招,第二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附近又没有旅社。再说,就算有旅社,他们也没有胆量去开房。而且,身上也没带钱啊。
那就只有翻墙。
这种办法有不少学生尝试过,但风险比较大——不是每个人都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孝天县师范学校的围墙少说也有三米高,沿围墙外面寻找,运气好的话,可能找到一棵紧挨着墙体的大树。顺着树干往上爬,到达围墙的顶端应该没多大难度,最大的问题是不好下去。围墙里面的情况一抹黑,不可能那么巧,同样有一棵紧挨墙体的树在那儿等着。墙顶面很窄,而且埋有玻璃茬子,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行走。手也难得抓牢。直接往下跳,则有可能摔成骨折,甚至弄个半身不遂。
方红梅和王加根可不愿意去冒那个险。万般无奈,他们选择在学校外面的五里棚山上过夜。两人重新回到刚才缠绵过的松树林,找了个相对隐蔽的小土坑。脱掉外套垫在地上,相拥着坐在衣服上,准备这样呆到天亮。
好在是春夏之交,天气晴好,不然是很难实施这套方案的。他们屏气凝神地坐定,正打算闭上眼睛开启睡眠模式,树林里的野蚊子开始向他们袭击,地上的黑蚂蚁也伺机朝他们进攻。他们不得不站起身来,与这些讨厌的家伙们搏斗。结果,整个晚上两人都没怎么睡,而且浑身上下满是幸福的红疙瘩。
第二天早晨,估计学校大门已经打开,他们又一前一后,拉开百十来米的距离,狼狈不堪地回到校园。
那天晚上,恰遇学生会值日生突击检查,发现男生宿舍里少了王加根,女生宿舍里少了方红梅——两人同时受到通报批评。他们隐蔽的“地下活动”就露出了马脚,让嗅觉灵敏的同学们抓到了把柄。
当班上多情的男生们意识到他们心中的女神“名花有主”时,内心的失落和愤怒是不言而喻的。王加根不务正业地自学英语的行为,首当其冲成为他们抨击的口实。
“学什么英语!他就是装腔作势,表明自己毕业后准备重新参加高考,博取女生的好感。”
“说是练习英语对话,找个男生不行么?我们班自学英语的男生大有人在。他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女生当陪练?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
……
这些愤怒的男生们都盼望着王加根的丑恶行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受到学校的严厉处分。但是,这样想的时候,又担心他们心目中的女神方红梅受到连累。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呢?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是一个非常平静的夜晚。
临近天亮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铺天盖地,吵得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每一个人都支棱起了耳朵。那风一阵比一阵吹得急,呼啸着,时而带着尖利的哨声。校园里不时传出门窗哐当哐当和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办公楼和教室那边这下惨了,没有关好的门窗,估计全部在劫难逃。
这风从凌晨一直吹到下午,越刮越大,愈吹愈猛,丝毫也没有减弱的迹象。气温也骤然下降。学生们都穿上了棉袄和棉裤,里面还增加了毛衣或绒衣。女生们围上了长长的围巾。
天昏地暗,大白天也不得不开着电灯。上课时,无论是授课的教师,还是听课的学生,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下课铃声一响,大家便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话题都离不开这突如其来、难得一见的妖风。
“唉,今年的油菜算是完了。正是扬花的时候,这么一吹,还有什么指望?”不知是哪个男生用惋惜的口吻,无可奈何地发出感叹。刚刚包产到户,这些农村来的孩子们,还惦记着家里的收成。
王加根在这方面表现得比较迟钝。他真的不知道现在是油菜扬花的时候,对家里的责任田种得是好是坏,也很少关心。他一直觉得,王李村的那个家里,除了奶奶,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也不知是他不爱那个家,还是那个家不值得他爱了。
“完了!完了!今天吃不成晚饭。”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杨保胜突然从外面跑进教室,又惊又喜地告诉大家,“食堂的三根烟囱吹倒了两根,还砸伤了一个人。”
教室里的学生面面相觑,都被这条爆炸性新闻惊呆了。
“那我们今天晚上去哪儿吃饭?”
“管他呢!学校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
“操多了心!”
……
放学铃声响过,大家还是同往常一样回到宿舍,各人拿着各人的搪瓷碗、勺子或者筷子,成群结队地前往校园西北角的食堂。
准确地讲,孝天县师范学校只有厨房,没有食堂。学校厨房与学校大礼堂紧密相连,中间仅一墙之隔。在墙壁上开了十几个小洞,大礼堂就成了学生们排队打饭的地方。
每天到了开饭的时候,学生们揣着印有“早”“中”“晚”字样的餐票,拿着自备的餐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空旷的大礼堂里。按班级排队,一个小洞前面站成一条长龙,等候取食。有时因为停电停水或者其他不可预知的原因,小洞的木门没有按时打开,学生们就会乒乒乓乓地敲起碗来。夹杂着哗众取宠的大声喊叫和口哨声,整个大礼堂即刻变得热闹非凡。
待小木门一个个撤去,取食洞口透出亮光的时候,排在第一位的学生赶紧把餐票和搪瓷碗塞进去。如果是早餐,就会得到大半碗稀饭和两个馒头;如果是中餐或者晚餐,就会得到大半碗米饭,以及一锅铲菜。菜只有一个品种,所有的窗口都是一样的。有时是大白菜,有时是包菜,有时是豆芽,有时是土豆丝,有时是萝卜片,清一色的蔬菜,至多在里面加一点儿粉丝。水煮盐拌,根本谈不上色香味。每周有一次改善伙食的机会——早餐把馒头改为肉包子或者菜包子,中晚餐供应土豆烧肉或者红苕粉丝煮肉片。
加餐的日子,学生们就高兴得如同过年一般。
饭菜打好后,大家必须马上离开大礼堂,回到自己的宿舍或者站在操场上用餐。大礼堂里空无一物,根本就没有坐的地方,甚至连聚在一起站立的空间都没有。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学生在此逗留的,因为积聚的人太多,会妨碍后面前来打饭的同学。
今天开饭的时间早过了,但所有的打饭窗口都有小木门把守,没一个是敞开的。全校六百多学生几乎全部聚到了这里,整个大礼堂被挤得水泄不通。
外面的大风渐渐平息下来,下起了小雨。
因为知道是自然灾害导致开饭时间延误,大家就不像平时那样敲饭碗、吹口哨、说怪话、带渣子骂娘了,只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议论。除了因吃不上饭而感到焦虑和担心以外,同学们如同周四晚上看电影、节日看文艺演出、平常看红火热闹一样,在礼堂里显得特别的激动和兴奋。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这其中,也不乏幸灾乐祸,希望学校停课放假的熊孩子。
正在大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隔岸观火,看事态下一步如何发展的时候,慈眉善目、大腹便便、体态酷似弥勒佛的学校党委书记张雨桓微笑着来到了大礼堂。
他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礼堂,什么也没有说,仍然面带笑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径直走向大礼堂的主席台。
看到张雨桓书记出现在主席台上,所有面向厨房等待打饭的学生,都自觉地转过身子,眼巴巴地看着学校的最高领导人。
整个大礼堂鸦雀无声。
张书记告诉大家,因为学校食堂的烟囱被大风刮倒,砸坏了屋顶,有两口大锅也被砸破了,还砸伤了一名炊事员,现在只有一个灶经过修缮,勉强能够使用,无法满足学生吃饭需求。学校党委经过慎重研究,并报孝天县教育局同意,决定临时放假四天。
“乌拉!”
“万岁!”
……
整个大礼堂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兴高采烈的欢呼声,有的同学还情不自禁的敲起碗来,甚至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这场面让张雨桓有点儿尴尬。不过,他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把内心的不快表露出来,继续告诫学生们,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今天晚上确实没有办法回家的,可以再耐心等待一下,食堂会为留校的学生提供一碗面条。明天早上有少量的早餐供应,明天中午就完全停火了。
听张书记宣布完学校的决定和安排,很多学生都开始离开大礼堂,回宿舍清理东西,准备去花园镇乘车回家。没多大一会儿,大礼堂的人就减少了一大半。
方红梅凑到王加根身边,问他是否回杨岗,要是不想回去的话,就和她一起去方湾,到她家里去玩。
“你上周不是回过方湾么?又回去呀?”王加根故作惊讶地问方红梅,“跑去跑来多麻烦!在肖港下车后,走十五里路才能到方湾,中间还要渡船过河,天气又不好。你就呆在学校吧!我回杨岗家里,拿点儿吃的东西,马上就返回学校。”
王加根不好意思邀请方红梅去他家,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呆。
方红梅听完王加根的建议,犹豫不决,没有表态。两人等到食堂面条煮好开始供应,打好面条后,就各自端着回宿舍去了。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气温持续下降。留校没有回家的学生都关在宿舍里,哪儿也不敢去。所有教室都黑灯瞎火,学校已经停电,再也看不见学生晚自习,听不到教室里弹风琴的声音了。
第二天早上,留宿一夜的学生们顶着风、冒着雨,陆陆续续离开了五里棚小山。
王加根去食堂打回早餐,填饱肚子之后,就撑着一把雨伞,前往女生宿舍。到了方红梅住的寝室门前,他停下脚步,抬手在门上叩了两下。
屋里很快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露出的是方红梅腼腆的笑脸。
“都走了?”王加根问。
“除我以外,空无一人。”
王加根放心大胆地走了进去。
女生宿舍里摆着五张高低床,住十个人,显得比男生宿舍要宽敞一些,也整洁许多。
关好门,反锁之后,两人马上就抱在了一起,激情亲吻。一夜的相思债偿还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对方。
方红梅拿了一本《小说选刊》递给王加根,叫他在临窗的一张床沿上坐着看。她自己又找出一本杂志,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和衣躺下。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噼噼叭叭作响。躺着看书的方红梅很快就把杂志丢在一边,拉一床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着了。坐着看书的王加根感觉腿脚冰凉,便脱掉鞋袜,上到床上,在被子里偎了起来,靠在床头上继续看书。没一会儿,书也从他的手上自动脱落,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王加根这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待他醒来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暮色四合,宿舍里显得比较昏暗。对面的床铺空着,没有看见方红梅。
正在他纳闷的时候,方红梅推门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手提着绿塑料桶,一手提着开水瓶,显然是出去打水了。
方红梅把塑料桶里的热水舀了些倒在脸盆里,叫王加根洗洗。她则从床底下找出两个搪瓷碗,用开水烫了烫,搁在临窗的小桌子上。再打开自己的小木箱,拿出一包炒熟的米粉,分别倒了些在两个搪瓷碗里,用开水冲成面糊状。然后,又变魔术似地从上铺捞出了一包饼干。
“我刚去小卖部买的。”她扬了扬手里的饼干,得意地笑着说,“米糊加饼干,我们今天的晚餐。”
或许是因为没有吃午饭的缘故,这顿没有菜的简单晚餐,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米糊和饼干消灭得干干净净。
吃饱喝足之后,他们又刷牙、洗脸、泡脚,挤在一张床上,同盖一床被子躺下了。因为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两人都穿着长衣长裤,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相互抚摸,也是隔着衣服,没有直接接触对方的□□,更谈不上做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不存在敢不敢“偷尝禁果”的问题,实际情况是,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第二天,两人一起前往花园镇,分别乘车各回了各家。
王加根回到王李村的家里,得知胡月娥刚刚生下一个女婴。
王厚义正在忙前忙后地侍候月母子。奶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煮鸡蛋给胡月娥吃。
奶奶说,听村里的接生婆讲,胡月娥看到生下的是个女孩儿时,当场就嚎啕大哭,骂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有给王家生个“带把儿”的,说自己到王家枉做了一场人。
“王家没有带把儿的?我孙子加根就不能传宗接代?”奶奶愤愤不平地骂道,“这个女人到王家来就没安好心!”
王加根听到这些,心里不怎么痛快,觉得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车返回了孝天县师范学校。
除他以外,学校里几乎没有提前返校的学生。王加根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感觉很不是滋味。加上没地方吃饭,餐餐吃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连开水都没有喝的,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一大早就急匆匆地赶往花园镇,到火车站接他的心上人。
候车室里人满为患。为数不多的长条木栏椅早已被旅客占领,地面还有蹲着的、坐着的,墙边还有靠着的,挤得水泄不通。王加根径直前往问事处,询问最近一趟北上慢车的到站时间。
“十一点二十分。”胖墩墩的女工作人员声音清脆地回答。
王加根道过谢,抬腕看了看手表,才九点五十五分,还有一个半小时。他于是前往胜利路上的邮电局,买了一本《青年作家》杂志。
出门看到对面的国营照相馆,记起方红梅曾向他要过照片,就打算去照一张相。
进照相馆后,发现照相的人还蛮多。排队等候了好半天,才轮到他。王加根照完相,交过钱,大步流星地前往火车站。
到候车室时,透过玻璃窗恰好看到一列北上的客车缓缓停下来。王加根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十一点。大概提前了二十分钟吧!这样想着,他赶紧跑到出站口,过滤着每一位出站的旅客。
他望穿秋水地辨认着,就是没有发现那熟悉的身影。下车的旅客几乎都出站了,仍然没有见到方红梅。
他局促不安起来。简短地与检票员打了声招呼,就从出站口进到站里面,在站台上四处张望。
还是没有。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往站外面走。
到出站口时,王加根又问检票员:“同志,这趟车过后,还得多长时间才有北上的客车?”
“马上就到。二十分钟,慢车。”
“啊?刚刚过去的不是慢车?”
“是直快。慢车还没有到呢!”
王加根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搞错了,方红梅在肖港站上车,怎么可能在快车上呢?
花园火车站虽说是一个三等小站,停靠的列车还不少。慢车自不必说,直快客车基本上都在这里停靠。据说是因为这里驻扎有部队,列车停靠是为了方便驻军官兵出行。还有一种说法,与花园镇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系。
花园镇地处贯通南北的京广铁路大动脉上,同时有一条省级公路直达襄阳市——这就是一九二三年建成的襄花公路。襄花公路沿线襄阳、十堰、随州等地的人们,如果想去北京、石家庄、郑州、武汉、长沙、广州这些大城市,大多是乘汽车到花园镇,再转乘列车北上或者南下。这里实际上成了湖北省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王加根回到候车室,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青年作家》杂志,心不在焉地看着。只要听到有汽笛鸣叫的声音,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走到玻璃窗前,向站内遥望。遗憾的是,有时是货车,有时是呼啸而过的特别快车。
在失望了好几次之后,从南边过来的慢车总算进站了。王加根再次来到出站口,眼巴巴地瞅着每一张出站的面孔。
还是没有见到方红梅。
他的心怦怦地急速跳动,又一次进入站内,在站台上搜寻。
没有。望穿秋水也没有见到他的心上人。
“锁门了!”检票员扬了扬手里的铁锁,对着他喊道。
他只好颓丧地从站内走出来。
返回县师范学校的路上,他一会儿快速小跑,一会儿又停下脚步,回头观望。他怀疑自己在出站口看走了眼,错过了方红梅,但一直到师范学校大门口,还是没有看到方红梅的身影。
当天晚上,伴随着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坐在教室里的王加根一直没有等到方红梅,他又大着胆子到女生宿舍寻找。
马静和另外几个女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方红梅没有回校。
他急得什么似的,回到男生宿舍,又缠着刚从杨岗公社回来的杨保胜。两人一人撑着一把雨伞,风雨兼程地赶往花园镇火车站。
遗憾的是,他们还是没有接到方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