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所爱的人已经与别人私定终身,王加根整日被痛苦、困惑、愤怒、失落、懊悔折磨着,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啊!看到方红梅在他面前痛苦流涕,悔恨交加,并且表明要“弃暗投明”时,他一度欣喜和兴奋过,准备迎接失而复得的爱情。但是,白素珍接二连三的来信,又如一盆盆凉水,浇灭了他的热情,使得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他与方红梅之间的关系。
方红梅的真情表白究竟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纠错?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王加根。如果方红梅答应周哲凡的求爱是真心真意的,后来发现自己更喜欢王加根而移情别恋,那就比较危险了。这表明她确实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子。感情不专一肯定不靠谱。万一她将来遇到比王加根更优秀的男子呢?
每想到这一点,王加根就心有余悸,害怕自己重演周哲凡的悲剧。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方红梅放弃周哲凡而选择他的理由,或者说,自己比周哲凡究竟“优秀”在哪里?方红梅委身于他,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能够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现实的好处?
从个人条件来看,王加根觉得自己没有优势,反而与周哲凡差好大一截子。周哲凡身高超过一米七,长得英俊潇洒,而他身高不到一米六五,属于姑娘们眼中的“三等残废”。周哲凡读的是全国重点大学,前途不可估量,而他上的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充其量也就是个中小学教师。至于重新考大学或者当作家,那都是空中楼阁——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
从家庭条件看,王加根觉得自己也不如别人。父母是农民,而且在他一岁半时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在单亲家庭里长大,饱受磨难,童年时代一直泡在泪水之中。家住双峰山脚下,属丘陵地带,虽不算穷山恶水,与平原地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祖上留下的老宅在村里首屈一指,本来可以作为他将来继承的财产,但父亲却把老宅拆了,大屋改小,变成了一栋明四间的土坯瓦房,已经不值什么钱了。父亲去年背着他娶了继母,马上又要生小孩。加上年近八旬、病病歪歪的奶奶,全靠几亩责任田和几分自留地维持生计。可以想见,家里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对他提供什么帮助,甚至还有可能会拖累他。而周哲凡呢?父亲是中学教师——据说已经提拔为方湾中学教导主任。哲凡他妈在方湾公社街上做小生意,长年住在方湾中学。哲凡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只有他这根独苗。父母再没有其他负担,可以一门心思帮衬他。
这些都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方红梅应该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点儿最现实,那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周哲凡已经明确承诺,可以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把方红梅分到孝天城,并且对未来的美好蓝图有清晰的勾画。王加根却不能给方红梅提供任何帮助。她只能听天由命。说不定将来被分配到穷乡僻壤,到一所破败不堪的农村学校里去工作。两相对照,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子都会选择周哲凡而放弃王加根。方红梅为什么会做出有悖常理的选择?脑子进水了?还是被所谓的“爱情”烧糊涂了?她说对周哲凡“没感觉”,心里爱的是王加根。那么,这种爱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真的与物质没有任何关系?有没有什么其他目的?掺没掺杂其他功利成分?
“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好,图我什么?我无权无势,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很难为她提供幸福的生活。既然我不可能让所爱的人幸福,又何必要与她在一起?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为了满足自己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就不顾一切地把她揽入怀抱,是不是有点儿自私和可耻?就算我与她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将来毕业分配又不能在一起。相隔遥远,还能够继续保持这种关系么?能够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殿堂么?”王加根自己问自己。
一切都是未知数,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有时,王加根还会接受良心的拷问。如果我一意孤行地去追求爱情,实际上就等于是夺人所爱,等于在挖别人的墙脚。我的成功,意味着周哲凡失败。周哲凡已经与方红梅谈情说爱好几个月,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失恋,会给他带来怎样的痛苦?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我已经伤害过池中月,现在又要伤害周哲凡么?可是,我一直信奉“我爱人人,人人爱我”,并没有存心伤害任何人啊!
还有母亲。白素珍虽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但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母子之间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因为他与方红梅的事情,突然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导致母子反目成仇。值得么?就算他坚持与方红梅走到一起,将来如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何去何从,他真的失去了方向,拿不定主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捧着英语广播教材,他记不住一个单词。摊开纸笔,也写不出一篇完整的文章。毕业考试在即,他哪儿还有心思复习啊!当他从池中月给他的纸条中,知道方红梅已经与周哲凡“吹”了时,并非如池中月所想象的那么开心,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他们“吹”或者“不吹”,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爱早已伤痕累累,那颗纯洁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啊!
这天晚饭后,王加根准备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洗一洗——再不洗就没有干净衣服可换了。以往他总是衣服随换随洗,这段日子心情不好,衣服也懒得换,不愿意洗了。他从学校食堂提水回到宿舍,把脏衣服和臭袜子泡在塑料脚盆里,倒入洗衣粉,浸了一会儿。然后蹲在地上,一件件地搓洗。全部搓完后,再提起装满衣服的塑料桶,前往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去涮。
孝天县师范学校建在五里棚山上,无法通过钻井取到地下水,一直没有用上自来水。学校生活用水是从山脚下的一个小湖里抽上来,储存在一个池子里,用明矾净化后供食堂使用。学校每天早晨供应半个小时开水,傍晚供应半个小时热水。错过了这两个钟点儿的学生,就只能到操场南边儿的池塘里用冷水了。
那池塘的水面有四五亩的样子。师生们清洗衣服、床上用品及大件杂物,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池塘里。学校最大的公共厕所也建在这个池塘边儿上,下水道通往池塘。也就是说,厕所里的大小便实际上是直接排进这个池塘的。因为宽阔水域的稀释,加上池塘里活蹦乱跳的鱼儿把人的排泄物当成食物享用,师生们也就没把这种恶心的设计太当一回事。池塘里的水看上去还是比较清澈的。大家除了在里面涮衣服,也经常来这里洗口洗脸,洗碗筷。夏天,还有学生违反学校的禁令,偷偷地下到池塘里游泳呢!
王加根沿着池塘岸边的石台阶往下走,到了能够接触水面的地方,把桶里的衣服全部倒在石板上,然后蹲下身子,一件件地涮。
刚涮了两件,听到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竟然是同样提着塑料桶来涮衣服的方红梅。
两人相视而笑。
“我帮你涮吧!”方红梅走到他身边时提议。
王加根本想推辞,但方红梅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他只好把涮了一半儿的裤子递给她。
方红梅接过裤子,就蹲在水边儿,很麻利地涮起来。
王加根站在一边儿,不知道干什么是好。他看见方红梅的桶里有一双解放鞋和一把毛刷,就拿起鞋子和刷子,站到水边去清洗。
正当他们交换着清洗对方衣物的时候,杨保胜来了。杨保胜说,班主任汤正源到男生宿舍找王加根,可能有什么急事,嘱咐王加根赶紧去汤正源家里一趟。
“汤老师找我?”王加根好奇地问,又回过头看了方红梅一眼。
方红梅看着他,眼睛里也写满了诧异和疑惑。
“我涮完衣服再去吧!”王加根不知是在回答杨保胜,还是在征询方红梅的意见。
方红梅叫他赶紧去,并且说,衣服她来帮忙涮,涮完后让杨保胜拿回男生宿舍。
杨保胜觉得这样最好,因为汤正源到男生宿舍时,样子蛮着急。
王加根思索片刻,只得放下鞋子和刷子,洗了洗手,就走上台阶,往汤正源家住的方向走去。他还是第一次去汤正源家里。会是什么事情,必须到班主任家里谈呢?未必,他与方红梅的事情传到了汤正源耳朵里?或者,是恼羞成怒的周哲凡告发了他们?王加根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都快毕业了,要是因为这件事挨批评,或者受处分,那就太不划算了。
当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汤正源家门,看到的却是几张善意的笑脸。汤正源的父亲抱着孙女晶晶,笑容满面地迎接他。汤正源和他老婆刘老师热情地与王加根打招呼,叫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
“你妈叫白素珍?”王加根刚坐下,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的汤正源就急不可耐地问。
王加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真是白素珍的儿子?”汤正源把一条腿压到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继续问。
“货真价实。”王加根轻松地回答,“绝对不会有假。”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汤正源发了一句感叹,接着就侃侃而谈。他所说的一切,让王加根也倍感意外,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汤正源是孝天县白沙铺人。他和他爸汤老爷子与白素珍还是一个生产队的,曾经在一起出工劳动,相互帮扶过。
“我和你妈还是结拜的姐弟呢!”汤正源骄傲地介绍。
“我当时是生产队长。”汤老爷子把孙女交给刘老师喂奶,坐在一个木凳子上,“你妈离婚后,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回白沙铺,还是我帮忙上的户口。那个时候,他们真是可怜啊!除了祖上留下的破房子,家里什么都没有,连锅碗瓢盆都是隔壁左右的乡亲们送的。太不容易了!”
这些情况,王加根以前听母亲叨叨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外人谈起。对于白沙铺的情况,特别是没有见过面的外公外婆,王加根一直觉得很陌生。今天有这么一个机会,他非常想弄个明白,探个究竟。
平日寂寞难耐的汤老爷子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倾诉和讲述的机会。他饶有兴趣地打开话匣子,对王加根说:“你奶奶与你外公实际上是亲姐弟,兄妹俩年轻时老实本分,是公认的好人。你奶奶从白沙铺嫁到王李村之后,你外公就娶了你外婆。
“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外婆这人的确不怎么样。当时生产队里好多人都骂她是害人精,好吃懒做,蛮横霸道。她把你外公当下饭菜。他们头胎生了个女儿——也就是你妈,你外婆满肚子不高兴。这也难怪,农村人一般都有封建思想,重男轻女。认为女伢总是要嫁人的,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养一场白养。到你妈一岁半那年,你外婆又怀上了,她就说服你外公,把你妈送到了王李村,交给你爷爷奶奶抚养。你爷爷奶奶结婚好多年没有生育小孩,两人自然也乐意。况且他们收养的是亲舅侄女,又不是外人。
“把你妈妈送人后,你外婆一口气生下了三个男孩儿。到你三舅出世时,你外婆又不乐意了——家里负担太重,养不起,她也没有精力和耐心抚养三个儿子。
“你三舅八个月的时候,还没有断奶,又被你外婆送到了王李村。随后,你外婆又生了个女孩——也就是你素英姨。家里两个大人,抚养三个小孩。这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比较普遍的。但是,你外婆吃不了这个苦,天天埋怨你外公没有用。两人动不动就吵架扯皮,有比较深的隔阂和矛盾。□□的时候,你外婆就带着你大舅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去汉口给别人当奶妈子,有人说她跟一个做生意的麻子跑了。你外公到处找她,找了一年多都没有找到。后来完全断了指望,你外公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就把你二舅和你素英姨送给别人,自己到陆家山火车站撞了火车……
“你外公死得那真叫惨啊!我带着生产队好几个社员去为他收尸,根本就没有办法拼凑成人形。最后只得一块块地装进麻袋,放在棺材里。你外公死后,留下的破房子就锁了起来。直到十年之后,你妈妈带着你三舅和你姐姐回来,才把房子的大门重新打开。
“你妈回白沙铺那年,才二十出头,你三舅十五岁,你姐才三岁。三个人相依为命,白手起家,日子过得那真叫艰难啊!”
汤老爷子说到这里,竟然伤心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喉咙发硬,完全没办法继续讲下去。
汤正源于是接着讲:“当时看到你妈每天带着你姐出工,说话做事相当有水平,人又长得漂亮,我就特别崇拜她,认她做了干姐姐。后来,她去了三线,我上了大学,两人就断了联系。这些年一直没有你妈的消息,今天却突然收到了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儿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叫王加根。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竟然是她儿子的班主任!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是怎么知道您在这儿教书的?”王加根好奇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汤正源回答,“不过,你妈来信可不是让我关照你。恰恰相反,她写信来是向我告状的,说你在学校里谈恋爱。”
王加根一下子脸红了,感觉耳根发烫。
“你真的与方红梅好上了?”汤正源饶有兴致地问。
王加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那就有点儿麻烦呢!”汤正源把右腿从左腿上拿下来,双脚着地,露出一脸的坏笑,“你妈让我做你的工作,要你与方红梅一刀两断。如果你不听,就要求学校开除你们的学籍。”
王加根听到这儿,非常生气。母亲的所作所为让他毛骨悚然。
事实上,汤正源读过白素珍的来信,也觉得很意外。他的第一感觉是曾经崇拜的偶像轰然倒塌,或者说,干姐姐已经过时了。他能够理解一个母亲对儿子终身大事的重视和担忧,可以体会到白素珍的心情,却不能认同信中提出的观点。干姐姐太理想化了,天真到了幼稚的程度,思维方式和对事物的认知水平,还停留在十几年以前。浮现在他眼前的,还是在白沙铺当农民时的白素珍。
白素珍在信中用了好多带有结论性的语言评价方红梅。什么“见异思迁的女子”“用眼泪迷惑男人的狐狸精”“老谋深算”“情场高手”“口是心非”“脚踏两只船”“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候着锅里”,诸如此类。把方红梅贬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喷头,但在汤正源这个班主任看来,所有这些纯属无稽之谈。方红梅是他教了两年的学生,未必他还不了解这个女学生是怎样一个人?
方红梅学习成绩好,组织能力强,举止端庄,为人大方,性格开朗,温柔贤惠,心地善良,勤快能干,乐于助人,生活俭朴,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总之,挑不出大的毛病和缺点。汤正源在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这么多年,还很少碰到这么优秀的女学生。而白素珍仅仅因为别人初恋时没有经验,做了一次“好中求优”的选择,就妄加推论,把她贬损成那么一个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一点,尤其让汤正源难以接受,甚至激起了他的反感。
在他看来,方红梅除了年龄比王加根大一岁,其他不管哪个方面,配王加根都绰绰有余。能有这样的儿媳妇,是你白素珍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值得挑三拣四的?谁说谈恋爱必须“一锤定音”?挑挑选选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一个人只要还没有结婚,就能够自由地选择别人,并且接受别人的挑选。这不值得大惊小怪,更没有必要对这种行为横加指责。买小菜还兴“货比三家”呢,何况是找一个人托付终身!
他不同意白素珍提出的“恋爱必须从一而终”的观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人的思想感情怎么可能一成不变呢?持有这种看法,不是太天真可笑了么?让人匪夷所思。
白素珍在信中说,她儿子年龄尚小,不应该在十六七岁就谈情说爱,沉溺于女色,应该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这种观点看似很有道理,并且与师范学校的纪律规定高度契合,但汤正源还是不敢苟同。虽说他是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教师,作为班主任,时常在教室里重申“学生在校期间不准谈情说爱”的规定,但他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规定的合理性。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在课堂上告诫学生不要越轨,自己却在私下里向一个姓刘的女学生求爱,并最终将这个白白胖胖、一口汉腔的小可爱揽入怀中。
这个姓刘的女学生是武汉市人,中学毕业后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杨店公社。恢复高考制度后,她报名参加高考,被孝天县师范学校录取。结果,她在校读书期间被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汤正源频频骚扰,两人最终建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后,她留校任教,分配在孝天县师范学校附属小学,很快就与汤正源结为夫妻。
汤正源觉得,恋爱这种事情,是本无所谓早,也无所谓迟的。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必须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再说,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遇到了,就应该把握好机遇,别让它溜走。要是与心爱的人失之交臂,就会留下终身遗憾。
孝天县师范学校历来男生多女生少,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衡,导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生都没有办法在学校里谈到女朋友。而毕业之后,他们多半会分配到孝天县辖属各公社的农村学校当教师——能够分配到孝天城和花园镇的毕竟很少。各公社吃商品粮户口的女青年本来就少,加上她们又普遍看不上教书匠这个职业。农村男教师想谈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简直比登天还难。纵观往年师范学校毕业生的婚姻状况,绝大多数都是找的农村老婆,组成“半边户”家庭。中国的户籍政策规定,子女户籍跟随母亲。因此,他们的后代又重新回归农民身份。残酷的现实摆在人们面前,也教育了后来进入师范学校的学子。特别是泛滥成灾的男生,都希望自己得到女生的青睐。在学校里找到女朋友是梦寐以求的,他们自然会把学校“严禁谈情说爱”的规定当成耳边风。学校的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定,早已形同虚设。别说学生们不遵守组织纪律,我们的汤正源老师,不是同样阳奉阴违么?
当然,春心荡漾的男生不可能都有汤正源老师那样的好福气,走桃花运的不多——他们的求爱十之**以失败而告终。女生资源极其稀缺当然是主要原因,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没有缘分——相爱是必须有缘分的。比方,泥腿子出身的工农兵大学生汤正源,当初分配到孝天县师范学校教书时,怎么可能想到会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武汉姑娘当老婆?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个武汉姑娘伢,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下放到孝天县所辖的杨店公社,又通过高考进入他工作的县师范学校,并且分配到他任教的班里面。
老天爷一直把“货”送上门,这就是缘分。
王加根眼下碰到的情况,实际上跟汤正源差不多。八0三班的三个女生中有一个女生必须与男生同桌,概率为三分之一;五十一个男生中挑出一个男生与女生同桌,概率为五十一分之一。这两个概率相乘,才是他与方红梅成为同桌的概率。
百里挑一都不止啊!这算不算缘分?
汤正源当初为了安排异性同桌的座位,冥思苦想,演绎推论,假定分析,把他在大学里学过的《教育学》《心理学》《统计分析学》《概率论》都用上了,才认定王加根和方红梅坐在一起最安全。现在看来,他还是失算了,还是没有阻挡住爱情的潮水放纵奔流。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挑过来、选过去,最后确定与女生同桌的男生,竟然是他干姐姐的儿子,是他的干外甥!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存心“以权谋私”的呢。事实上,当初他安排座位时,对王加根的身世和家人一无所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有这样一层关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着他。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他当月下老人,促成王加根与方红梅的姻缘?
想到这一点,汤正源有点儿自嘲地笑了。
白素珍还指望他拆散这对鸳鸯呢,他竟然想给他们当红娘!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这干弟弟是怎么当的?将来见到干姐姐如何交待?还有,别忘了你另一个身份。你是王加根和方红梅的班主任!又一个声音振聋发聩,汤正源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他当然不能明确支持学生谈情说爱,但他也没打算拆散他们。
“在学校读书期间,最好不要搞这些事情。”他语重心长地提醒王加根,“等毕业之后,如果两人情投意合,交个朋友也未免不可。在我看来,方红梅是个不错的女孩儿。”
听了汤老师的建议和对方红梅的评价,王加根激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他的心结似乎也解开了,有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明白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汤正源知道王加根语文成绩好,作文在班上是写得最棒的。学校的各种专刊和墙报上经常有他的文章,据说这小子还在偷偷摸摸地写小说。于是,就问起了王加根的文学创作情况。
如果在平时,回答班主任老师这方面的提问,王加根可能会遮遮掩掩,不告诉实情。现在既然挑明了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他也就实话实说,甚至有点儿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带有炫耀的味道。
汤正源听完之后,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他鼓励王加根坚持下去,争取在文学创作方面做出一点儿成绩。
“如果你将来成了作家,也是孝天师范的荣耀和骄傲。我这个当班主任的,同样脸上有光彩。”汤正源半是调侃半是真话地说,“将来看到你发表文章的报纸杂志,或者拿着你出版的书,我会骄傲地对别人讲,看到没有,这个王加根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干外甥!”
王加根满脸通红地笑了,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接下来,他又道出了一件让他苦恼的事情。每天下晚自习后,学校关灯时间太早了。他想看会儿书,或者写会儿东西,总是没有地方。有时来了灵感,只能蒙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写。
“这个好办呀!”汤正源的老婆刘老师接过话茬儿,热情地出主意,“你可以到我们附小办公室里去看书写作。你下晚自习后,到我这儿来拿钥匙,去附小办公室。那里面晚上没人,电是不关的。你想用功到什么时候都行,读书写作到天亮也没有人管你。”
汤正源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可行。
王加根太高兴了!连声说着“谢谢叔叔”“谢谢刘阿姨”,喜笑颜开地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