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无论年龄大小,作为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也有思想、有灵魂,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尊重。
尊重生命,尊重子女,这是为人父母的基本遵循。
遗憾的是,生活中的很多父母只是片面地强调,子女应该尊重父母,而忽视了他们同样必须尊重子女。他们甚至把子女看成自己生命的延续,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和愿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如同规划自己的未来一样,去规划子女的人生,要求子女按照他们认为的“正确方式”去成长,去追求,去生活。打着“爱”的旗号,粗暴地干涉子女的自由。明明对子女的身心造成了严重伤害,还理直气壮。这样的父母,缺乏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实际上是最无知的,也是最自私的。每一个人都有放飞自己梦想的权利。更何况,子女是属于未来和明天的,生命不可能倒退或者停留。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社会在不断进步。父母必须随时接受晚辈超越自己的现实,努力向子女看齐,而不是固步自封,拉子女的后腿,把自己落后的思想观念强加在子女身上,让子女变成已经过时的自己。
白素珍的悲剧,就是不明白这些道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着加根去邻居家串门,借邻居家儿子现身说法,用部队子弟舒适的工作环境和优裕的薪酬待遇吸引加根,结果适得其反。加根对邻居家儿子拥有的一切根本就不感兴趣,甚至从内心里瞧不起这些纨绔子弟。
串门的最后一天,还碰到极其尴尬的一幕。
那天正好高考成绩发榜,邻居家女儿落选了,没有考上大学。她妈妈面色苍白,眼睛红肿,一边哭诉,一边数落不争气的女儿:
“没良心的东西,你长十几年,老娘没让你洗一件衣服,没让你扫一次地。平时就是扫帚倒在地上,也没看见你捡起来一次。饭总是端到桌子上,再喊你吃。平时去你房间,走路都不敢出声。有人找我,我总是把人家拉到家门外讲话,怕影响你学习。水没叫你提一桶。每次买煤,都是我自己去拉,拉不动,我宁愿找外人帮忙,也不惊动你。你呢?看书总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翻前翻后,根本就没用心。
“你先是在部队子弟学校读书,后来听说洒河桥高中教学质量高一些,要去洒河桥高中。老娘到处去找人,求爷爷,告奶奶,部队子弟学校领导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我都没有吭声。去洒河桥高中后,你说学校离家太远,要自行车,老娘又给你买自行车。在洒河桥高中读了没几天,你又说这个老师不行,那个老师不中,要回部队子弟学校来,给老娘出难题。没办法,老娘又一次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向部队子弟学校领导求情。
“平时总是不好好吃饭,屁大个碗,还故意盛半碗儿,装个秀气样儿。买回来的水果不吃,平时糖开水都不喝一口。你营养就不够的嘛,考啥子考!一年上头总在病,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得劲,从来就没有断过药。
“老娘前半辈子操碎了心,下半辈子更伤心。这一生算是没指望了。我和你爸都是工人,也就是旧社会的奴才。光干事的嘛!和旧社会的奴才有啥子区别!只不过新社会变了,叫工人好听一点儿。别人上班坐小汽车,我们必须去赶火车,下车还要靠两只脚走那么远。平时想看文件都不可能,哪个给我们看嘛!人家到处开会,公款旅游,动不动就加餐,吃香的喝辣的,拿这补贴那津贴,我们有啥子嘛?
“老娘每天一下班就忙家务,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什么时候叫你动过手?家里的收音机电池都放烂了,我都没功夫听。我和你爸都是小学文化,连初中都没上,没什么本事,在单位被人瞧不起。这次单位临时工转正式工,我和你爸都没有转。没地位,没权力嘛!总想你们兄妹俩能出人头地,没想到两个都不争气!只有当奴才的命。将来世事一变,说不定连奴才都当不成。
“家里没订报,你说考时事政治要看报纸,我就到单位找人要,下班后给你带回家。有时走到家门口,想起报纸丢在单位忘记了拿,我又跑回去拿。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呀!我能不伤心吗?你总是瞒着我,哄骗我,说你能够考上大学,要老娘侍候你。结果呢?老娘这一生算是完了,走到头了……”
白素珍很想对邻居说些安慰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家长遇到这种事情,别人的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同情那位伤心的母亲,觉得孩子辜负了老人的期望,太不应该,但眼见落选的考生也很沮丧,低着头一个劲地抹眼泪,她又不能够火上浇油。万一因为她的推波助澜,导致邻居家女儿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还不好交待。
王加根同情的天平则倾向那位没有考上大学的女生,认为她妈妈——那个满口四川话的女人太过分。谁说你对孩子有较高的期望,孩子就必须按照你的期望去实现?谁说你付出比较多,孩子就一定能够考上大学?岂有此理!还用那么难听的话骂自己的女儿。
这就是两代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看法。
王加根真的不想继续在河北呆下去了。在这里的日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度日如年。但是,姐姐加枝在北京又没回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河北,如果姐弟俩连面都没有见到,又心有不甘。他还想听听姐姐对他恋爱的看法,听听姐姐对方红梅的评价。这一点很重要。她和姐姐是同代人,看问题的角度及思想观念应该差不多,姐姐的意见或许更有参考价值。
加根和加枝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一岁半以前相处的日子完全没有印象。后来白素珍为上“三线”送加枝回王李村,他们姐弟才得以重聚。不过,重聚的日子只有三年时间,之后加枝又被妈妈带到了宜昌市。自此之后,姐弟俩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也就是说,加根加枝共同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五年。
从白沙铺返回王李村时,加枝七岁,已经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虽说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她读书时脑瓜子聪明,学习成绩好。有时放学回家,还教弟弟认字和算算术。
那时办学条件很差,教室都是租用的民房,低矮、黑暗、狭窄。桌凳也是学生自带的,高的高,矮的矮,大的大,小的小,形状各异,参差不齐。有一次,加枝带着弟弟到学校里玩儿。上课时,姐弟俩挤在一条板凳上。老师点学生起来读生字,一个女生认到“团”这个字时卡壳了,急得抓耳挠腮,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同学们都很为她着急。老师的教鞭却一直点在那个“团”字上不移开。这对于那个可怜的女生来讲,无疑是非常残酷的。
看到这里,加根终于憋不住了,大声喊道:“团长的团!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得。”
结果引来哄堂大笑。加枝非常不安,小声责备弟弟莽撞。老师倒很宽容,不仅没有生气,还让加根站起来认生字。加根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姐姐。加枝鼓励他试试。他就大胆地站起来,随着老师的教鞭,正确地读出了黑板上的每一个生字,赢得哥哥姐姐们雨点儿般的掌声。他出尽了风头,也因此被学校破格吸收为一年级的插班生。
加枝加根都喜欢看小人书,有时还跟着大人们一起去看电影。尤其是“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他们百看不厌。每看一次,都会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掀起波澜。姐弟俩对“后妈”有着很深的成见,总是在自觉不自觉中,关心起自己的命运。如同害怕虎豹豺狼一样,担心父亲“找后娘”,就像当时流行的童谣所唱的:
包菜叶,包冰糖,
一岁两岁冇得娘。
跟着爸爸歪歪地走,
生怕爸爸结后娘。
后娘生的小玄妹,
吃的穿的比我强。
玄妹穿的绸子缎,
我却穿得破稀烂。
玄妹吃肉我喝汤,
想起来就哭几场。
加枝嘴巴子特别厉害。这方面,白素珍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充分显现。不论与谁争辩,她向来是不占上风不罢休。相比之下,加根就显得笨口拙舌。逢到姐弟俩发生争执,一个以“动口”取胜,一个以“动手”见长。不过,加枝并不是打不赢弟弟,而是让着他。加枝如果真的发起狠来,也是叫人胆颤心寒的。加根清楚地记得,姐姐曾经挥舞着拣粪的耙锄,在同村小伙伴二瘌痢的头上留下几个窟窿!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堆牛屎。
有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看到了一堆热气腾腾的牛屎。姐弟俩如同发现金银财宝一样喜不自禁。加枝高兴地对弟弟说:“你在这儿看着,我回去拿粪筐粪耙来捡。”
那时种地的肥料,主要来自于动物和人的粪便。“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积多了,不仅能够满足自家菜地的需要,交给生产队,还能挣工分。村里总可以看到拎着粪耙、挑着粪筐的人们转来转去,寻找猪马牛羊的粪便。细心的人,连鸡鸭鹅这些家禽的粪便也不放过。看到牲口小便,也总是急匆匆地拿出粪瓢,接一瓢半瓢,倒进自家的厕所。平日人们下地干活、出门办事,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吃家饭,屙野屎”的。即使撑得□□发裂,胀得满脸通红,也要坚持回家“方便”。
正在加根焦急地等待姐姐的时候,同村一个外号二瘌痢的小男孩拾粪正好拾到这里。这家伙不由分说,就要将那堆牛屎捡走。
加根怎么可能答应!他叉开双腿,护着那堆“宝贝”,几次把二瘌痢伸过来的粪耙踢开了。
二瘌痢仗着人高马大,猛一用劲,把加根推倒在地。加根哭了起来,大声呼喊着姐姐,同时从地上一跃而起,牢牢抓住二瘌痢的粪耙。两人正争执不下,加枝和二瘌痢的哥哥先后来了。
双方很快争吵起来。
加枝伶牙俐齿,加上道理又在他们这一边,二瘌痢兄弟俩很快就理屈词穷,被噎得无话可说。可他们又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平日总是土匪一样蛮横,哪里肯善罢甘休?动口不行,他们就动手,恼羞成怒地向加根扑过来。
加枝急得眼泪直流,扯起嗓子大喊大叫。眼见二瘌痢把加根按倒在地,开始拳打脚踢,加枝突然抓起地上的粪耙,高高举起,一耙子挖在了二瘌痢的瘌头上……
当二瘌痢抱着鲜血淋漓的脑袋嗷嗷乱叫的时候,加枝害怕了,扔下粪耙,慌慌张张地逃之夭夭。
事情的结局是:奶奶把二瘌痢带到大队卫生所,进行了包扎,并向他父母道歉;王厚义在生产队的稻草垛里找到加枝后,把她狠狠打了一顿,罚她在堂屋里跪到天黑。
加枝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白素珍又把她带到了宜昌。
高考之后,加枝考上了北京农业大学。她对弟弟仅考上孝天县师范学校极为惋惜。她写信说,自己能够长期生活在妈妈身边,已经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假如妈妈当初带走的是加根,而不是她的话,说不定她早就辍学了。她只能在农村里挣工分,而加根也不会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真心希望弟弟有出息、有作为,并保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加根……
这封信让加根非常感动。
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期间,加根完全就没心思上课,总觉得“小学人民教师”与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不愿意为此去煞费苦心。在班上,他成绩平平,但业余自学抓得比谁都紧。他一心想着再圆大学梦,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高中课程上。
加枝对此提出异议。
她说,按规定,中专毕业两年后才有资格参加高考。与其这样原地踏步地苦等四年,不如利用这四年时间,学一点儿新知识。更何况,上大学并非成才的唯一途径,自学一样会有所作为。爱迪生、高尔基、华罗庚都没上过大学,不是同样成了世界上著名的发明家、文学家和数学家?
加根觉得姐姐的话不无道理,便接受她的建议,异想天开走出一条自学成才之路。他啃了一年多《高等数学》,听完了陈琳主编的英语广播教材,最后,又雄心勃勃地写起了小说……客观地讲,他当时热情有余,但恒心和毅力不足,总体上还是比较幼稚的。他并没有稳定的兴趣和爱好,没有具体的奋斗目标,对学习内容的选择,也是凭一时心血来潮。学数学是受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蛊惑;听英语是因为将来考研究生必修外语;而后来迷上文学,纯粹是为了战胜几个舞文弄墨的情敌,赢得方红梅的青睐。
加枝却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帮助他。为了给弟弟买到最好的教材和资料,她跑遍了北京城里的各大书店。她还在信里给加根介绍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解答弟弟学习和生活中的疑难问题。
加根也把姐姐当作偶像,认为姐姐是自己的精神支柱和奋发向上的力量源泉。他眼中的加枝,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每一门功课都能当他的老师。有这样的姐姐,加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但是,当他们姐弟俩去年暑假在洒河桥相会时,情形又与想象中的相差甚远。加枝觉得加根少年老成,没有小时候活泼可爱,尤其受不了他的沉默寡言和玩世不恭。加根认为姐姐古板、自私,对别人挑剔,在家里又专横。两人根本就谈不来,动不动就发生争执,经常闹得不欢而散。
自此,姐弟俩虽然在通信,但远没有以前那样情真意切。内容越写越简单,流于形式,字迹也越来越潦草。有时,完全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应付。他们还常在信中赌气、争吵,互相指责和嘲弄。
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如同陌生的路人。
读过大学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在外求学会觉得特别孤独,单身独处时特别想家,思念家里的亲人。因此,逢到放寒暑假的时候,总是归心似箭,巴不得一下子回到家里,与亲人们团聚。
现在正值暑假,加枝却赖在她读书的北京农业大学,不愿意回家。这本身就有点儿不正常。尤其是在她得知王加根已经从湖北到了河北,仍然不不急着回去与弟弟见面,更表现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不过,加枝有她自己的苦衷。
在已经走过的十九年人生旅程中,尽管她大部分时间跟着妈妈,不像加根那样缺少母爱,但她并不像歌儿里唱的“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从三岁开始,她就生活在白沙铺的单亲家庭里。四岁感染流行性脑膜炎,差点儿丢了性命。十二岁那年,她又被白素珍带入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成为一个受人歧视的“拖油瓶”。
这些非同寻常的生活经历,注定她不可能像正常家庭成长的孩子那样,拥有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童年。更何况,她的监护人白素珍又是一个刚愎自用、固执己见、非常强势的女人。大小事情,加枝都得听妈妈的,任凭妈妈摆布,不能违抗白素珍的命令。就连她的姓氏,也不能由自己做主。在王李村,她叫王加枝;到白沙铺之后,按妈妈的要求改成了白加枝;跟随改嫁的妈妈到河北,白素珍又把她的姓氏改成马,让她成了马加枝。
每谈起她四岁那年害的那场大病,白素珍总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认为是菩萨保佑,才让她们母女俩躲过了一劫。
那是素珍、三货和加枝回白沙铺不久,大货还没有来到这个家庭。当时,素珍和三货除了在生产队里出工劳动以外,还得经常参加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有时安排在晚上,有时安排在白天,而且要求非常严格。只要是生产队的社员,除非老弱病残行动不便,就必须无条件参加。否则,不仅不计工分,还要挨批评。参加政治学习必须遵守纪律,不能像出工劳动那样,把小孩子带在身边。
这种强制性规定,给素珍和三货出了一道难题:他们都去参加政治学习,家里没有大人,加枝怎么办?万般无奈,他们只能把加枝一个人锁在家里。素珍和三货参加完政治学习回家,总会发现加枝躺在地上睡着了。小姑娘梦中还是伤心委屈的样子,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饭粒和灰尘。
夏日的一天,加枝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烫人。她烦躁不安地哭着,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叫头痛。
白素珍以为女儿患了重感冒,叫三货到街上买生姜。用生姜煮汤,再加入红糖,喂给加枝喝。可加枝喝了几口之后,又全部吐了出来。接着,就昏沉沉地睡着不醒。
素珍吓坏了,让三货背起加枝,一路小跑前往白沙铺卫生院。
医生给加枝打了针,开了药,就让他们回家,说是到了晚上就会好些的。
回家后,素珍严格遵照医嘱给女儿喂药,又煮了绿豆稀饭,喂给她吃。可加枝吃过药和绿豆稀饭之后,不仅没有退烧,还开始呕吐,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她仍然昏迷不醒,不时胡言乱语。天将黑的时候,可怜的加枝浑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颈部和背部僵硬,头向后仰,整个身体向背后弯曲得像一张弓。呼吸有时急促,有时细微,几乎感觉不到脉博。
素珍以为女儿死了,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左邻右舍的乡亲。大家劝素珍赶紧送孩子去医院。
“白沙铺卫生院肯定不行,这个钟点儿医生都下班了。就算有医生值班,水平也不怎么样。像这种大病根本就看不了,最好还是去孝天城或者花园镇的大医院。”有人建议。
白素珍觉得有道理。
她赶紧从摇篮上取下竹筐,铺了床小被子里面,让加枝躺在竹筐里。再用一根粗绳子系住竹筐,找出家里的扁担,和三货抬起竹筐就往陆家山火车站跑。
夜色中的江汉平原是如此安宁和静谧,可奔走于江汉平原田间小路上的素珍姐弟俩,又是那样的心急如焚。路凹凸不平,还有数不尽的沟沟坎坎,姐弟俩相互提醒,互相鼓励,以最快的速度向十二里外的陆家山火车站奋力前行。
虽然没怎么讲话,素珍的脑子却一刻也没闲着。好好的,加枝怎么就病了呢?女儿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她会不会是被吓着了?
前段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素珍常会听到门外和窗前有可疑的脚步声,甚至发现有人爬上她家的房顶,扒开屋瓦,用手电筒往她和加枝睡觉的房间里面照,吓得她躲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素珍大着胆子叫骂,外面就传来男人□□的笑声和口哨声。
为人怎么这么难啊!
要是加枝有个三长两短,素珍也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如果没有了她和加枝,三货怎么办?素珍想起这些,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在脸颊上静静地流淌。
晚风习习。身边的澴河流水淙淙。附近的乡村鸡鸣犬吠。
到达陆家山火车站时,姐弟俩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浸湿,落汤鸡一般。他们把加枝放在候车室门口,前往问询处打听。
工作人员回答说,南下去孝天城的火车刚刚开走。
“北上去花园镇的火车呢?”白素珍焦急地问。
“今天没有了。所有在这儿停的慢车,都得等到明天。”
听到这里,素珍和三货几乎同时哭了起来。
值班民警和火车站工作人员围了过来。问明情况,看过竹筐里奄奄一息的加枝,大家都摇头叹息,表示无能为力。如果等到明天,加枝肯定没希望了。说不定,晚上就可能咽气。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将永远告别这个美好的世界。
生命这般脆弱,现实如此残酷,真的叫人难以接受!
“沿铁路往北走一两里路,有家铁路职工医院。你们可以去那儿看一看。”情急中的值班民警突然想到了这条路,“反正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
绝望中的白素珍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马上拉起流鼻涕抹泪的三货,抬起加枝就走上了铁道,向北去找寻铁路职工医院。
那是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医院。严格地讲,只能算一个小诊所。医院虽小,却住满了病人。病房床位一个不剩,医院门口还临时搭起了几个帐篷。病人几乎全部是小孩子,得的都是流行性脑膜炎。
医生检查了一下加枝的病情,初步诊断为流行性脑膜炎。并且说,这种病目前在很多地方肆虐,已经有成千上万的老人和儿童被它夺去生命。医生坦言,没有哪家医院有十足的把握治好这种病。他们这里收治的病人,有三分之一没有抢救过来。鉴于加枝病情危重,他们建议还是去大医院。
白素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哭着哀求医生救救她的女儿。并且保证,出了任何问题,都不会找医院的麻烦。
医生见此,也不好说什么,救死扶伤是他们的职责。既然患者家属如此恳切,他们也不可能将病人拒之门外。他们按规定出示《病人亲属承诺书》,要求白素珍在上面签字,按手印。
签订了“生死文书”,加枝才被送到医院大门口的帐篷里。医生让他们把加枝抬到木板床上,先做皮试,然后开始打吊针,源源不断地滴注青霉素和氯霉素。
第二天凌晨四点钟,一直昏迷的加枝居然醒过来了。
接着输了一天液,加枝的烧也退了,体温趋于正常。
医生嘱咐,要让孩子多喝水,可以喂些西瓜汁和罐头。
白素珍一丝不苟地照办。她和三货轮流守护着加枝,熬过了漫长的三天三夜。
加枝终于活过来了。在她闯过“鬼门关”的同时,有两个小病友不幸夭折,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据医生讲,脑膜炎可引起脑膜粘连和大脑实质性损害,将来有可能出现后遗症。诸如颅神经麻痹、失明、听力障碍、肢体瘫痪、癫痫及智力减退这些毛病。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病症在加枝身上并没有发生,或者说,表现得不是特别明显。她的听力、视力、嗅觉、灵敏度、智力都比较正常,中小学阶段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白热化的高考竞争中,她还以部队子弟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
白素珍和老马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女孩。这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和见证——小女儿马颖。生下马颖后,白素珍就没有上班了。在家里相夫教子,担当五个孩子的妈妈,其艰难可想而知。
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只有老马的工资。靠那几十块钱,肯定养不活这么大一家子。素珍于是在自家小院子里种菜和养鸡,做到大部分蔬菜和鸡蛋不用掏钱到市场上去买。即使上街买东西,她也总是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她从来不在农贸市场刚开集时去凑热闹,而要等到快散集的时候,再去购买那些最后的剩货。她抓住农民急于回家的心理,提出“扫篮儿”或者“包圆儿”的要求,价格自然要比刚开集时便宜许多。
安排一家人衣食住行,照顾一家人吃喝拉撒,已经够白素珍操心的了。她还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处理和化解孩子之间的矛盾,努力做到不偏不倚。毕竟,家里的五个孩子是组合到一块儿的。马杰、马红、马军非她亲生,但同父同母。马颖是她亲生,又与前面三个小孩同父异母。加枝与马颖同母异父,与前面三个小孩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血缘关系如此错综复杂,导致家庭矛盾重重。经济上又那么拮据,真的太难为她了!
在这种情况下,加枝能够健康长大,并且考上重点大学。按说,她应该对妈妈充满感激,从内心里无比尊敬自己的母亲。可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加枝对白素珍充满了怨恨。
加枝在大学里读的是农学系。虽然班上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天之骄子,她还是以干练的办事作风和卓越的领导才能,赢得了同学们的信任,被推选为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她学业优异,业余时间还负责系学生会会刊编辑工作。她写过不少诗歌,发表在学校墙报和学生会会刊上,并多次在北京农业大学组织的征文比赛中获奖。虽说脑膜炎没有留下后遗症,但对加枝的健康状况多少还是有一定的影响。进入大学之后,她经常头疼头晕,晚上失眠,而且一直贫血——血色素最低时不足七克。
这里摘取她在学校里的一段日记:“中午,躺在床上刚刚进入迷糊状态,似乎是睡着了。一阵头疼,整个脑袋像是被很多东西挤压着。就这样,我醒了。忍着剧痛躺了一会儿,背起书包向图书馆走去。路上,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酸软无力。没有办法,只得绕道去学校医务室。校医给我开了药,嘱咐我注意休息。可是,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同学们都在专心复习,我怎么能够休息呢?我向医生要了一杯开水,吞下几粒药丸,还是坚持去图书馆。走了五分钟的样子,眼睛突然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床边坐着同班的几个女生。她们说我已经昏迷了好几个钟头。班主任正在与我家里联系,准备让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但考试怎么办?我真想放声大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啊……”
加枝一直把小时候患脑膜炎和长大后身体不好的原因,归咎于妈妈对她照顾不周,认为白素珍没有尽到一个当母亲的责任。
在白沙铺的情况这里就不赘述了。
她说跟着母亲去宜昌之后,经常放学回家见不到妈妈。没地方吃饭,没地方睡觉,不得不时常去麻烦老师和同学。
那时她就质问过白素珍:“既然你没有能力照顾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在身边?我在王李村生活得好好的,有奶奶照顾,有加根陪伴,那三年我没有得过一次病。脾气不好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打过我……”
话还没有说完,白素珍就歇斯底里的怒骂起来,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阵暴打。
以“拖油瓶”身份来到马家,每逢她与马杰、马红、马军产生矛盾的时候,白素珍总是压制她,打骂她,偏袒马家的三个孩子。
加枝认为,白素珍是以牺牲自己亲生女儿为代价,彰显她当后妈的崇高,塑造贤妻良母形象。上大学之后,她与白素珍之间的矛盾,则主要集中在生活费的支出上。
白素珍总认为加枝花钱如流水,向家里伸手要得太多了。责备她完全不考虑家里的实际困难,不顾父母的死活,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与同学比排场、讲阔气。
事实上,加枝在大学里还是相当节俭的。
生活在北京的高等学府,正值爱美讲漂亮的花季之年,她也是够寒酸的。同班同宿舍的女生中,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还是零七八碎的花销,她都是最差的,可这些道理,她没办法对妈妈讲。
白素珍也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理直气壮地问她:“同样是在外面读书,你一个月的花销,比加根一年的花销还多。这怎么解释?”
这倒是实情。
王加根在孝北县师范学校读书时,伙食费学校全包,手里只需要少量的零花钱。他又节俭,穿戴不讲究,更没有吃零食的习惯。
妈妈提出每月给他五元钱零花,被他婉言谢绝了。
白素珍于是动不动就拿加根作例子,责备加枝大手大脚。
加枝在母亲的唠叨和训斥中受了不少委屈,而受委屈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弟加根的“高姿态”。
可加根也有他的苦衷啊!
家庭关系那么复杂,他不愿意过多地给母亲添麻烦。他担心因为母亲对自己太好,导致她和老马之间产生矛盾,更不愿意激起马家几个孩子的反感。他哪里会想到,自己顾此失彼,反而得罪了同胞姐姐呢?无意中与加枝之间产生了隔阂。
一直到八月中旬,加枝才从北京回到洒河桥的家里。
她特意买了一本苏联教育家苏霍姆斯基编写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送给加根,说这本书对即将为人师表的弟弟肯定会有所帮助。
谈到恋爱问题,加枝开玩笑说,弟弟有超前意识,比她还要“先进”。不过,她对方红梅颇有好感。建议加根,如果两人情投意合,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姐姐简短的表态,让加根感到很温暖,也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