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定在深夜,以十二点作为一日的开始,寓意从今天开始关涯便是正式的文珠化身。整个村子为仪式严阵以待,人人都大张旗鼓地装扮起来,跟过年似的。
仪式的主角关涯斋戒沐浴,厨房里泡着一缸香草熬出的水。像宋迤和唐蒄这样在仪式上出现的外来人都必须退避三舍,只能远远看着,不得走近祭礼中心。
但唐蒄和宋迤也没多想看,整天把自己关在楼上。关涯经常在两人下楼的空隙时间中主动搭话,大多是劝说两人留下成为化身候选人,看起来非常迫切。
宋迤猜是侯亭照那边逼迫得太紧,关涯想提前找个退路。唐蒄的状况如何暂且不提,还没来云南时就常感觉到侯亭照等人的窥视,庄壑和关涯一口咬定曾经与她和唐蒄见过,真假参半间把金先生的思绪扰乱了。
最重要的是,关涯想将两人拉入局中,若是金先生得知这件事,保不齐会推她往前当化身,以此判断文珠信仰的真假。她没做过邪|教的掌门人,也无心去做。
宋迤自认走到今天与所谓的文珠全然无关。唐蒄那边本就一团疑云,碰上金先生盲目追求的不死药,混在一起辨不出哪个更重要。但眼前的唐蒄的确是鲜活的,宋迤在心里暗自琢磨,看她的样子也不大会说谎。
想到这里,她从稿纸堆里抬眼看向唐蒄。唐蒄不爱看她带的词谱,坐在书桌前如坐针毡。她几番摇摆不定,最后站起来说:“我要下楼再上个厕所。”
宋迤知道她是找借口想躲懒,告诫道:“静下心来等明天吧,让你抄诗的目的就是让你静心。”
“我真的想上厕所,我手好痛啊。”唐蒄去意已决,赌咒发誓道,“就五分钟,我五分钟后就回来。”
宋迤还没动作,她就一阵风般飘到门外去,隔着门缝严厉地警告:“你不要跟过来。”
唐蒄关上房门,终于能松懈下来。宋迤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看书抄写,无聊得很。侯亭照等人不在附近,关涯为仪式忙得焦头烂额,想必不会再遇到危险。
唐蒄还没走到前厅,看见有人坐在楼梯口低头看书。她借着阳光辨出那人是谁,两三步跳下楼梯过去拍那人一下,笑着问:“蒋毓,你怎么在这里?”
蒋毓的注意力从书上转到她身上,答道:“关涯让我负责在仪式上念唱词,这个好难记,好几千字呢。”
村里人都喜欢接近化身,那关涯会不会吃的就是村里的人?唐蒄毛骨悚然,斟字酌句地问:“我不是跟你说过关涯为了继任化身的事很忙,最好不要打搅她吗?”
“是呀,就是关涯叫我来的。”蒋毓格外骄傲,“她在厨房里呢,要洗得很干净。你还是不要过去了。”
不在就好。唐蒄在她身边坐下,嘀咕道:“这个庙太小了,洗澡煮饭在同一个地方,我还以为只有我家会这样。上回我跟你说削薄墙壁的事你考虑过吗?”
“我考虑什么考虑?庙是祖宗传下来的,我这样的无名小辈怎么能擅自修改?”蒋毓不满地瞪她一眼,抱着手里的羊皮长卷说,“别跟我说话,我要背岔了。”
留她在这里有点不放心,唐蒄把非要背书的蒋毓拉起来,道:“你一个人怎么知道自己背的对错,我和宋迤在房间里抄东西,你要不要来?我们三个一起。”
一个人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背错字,仪式不容马虎,还是让人辅助考查更有效率。蒋毓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两人回到房里,宋迤还坐在桌前看书。
看见蒋毓跟进来,宋迤眼里有几分惊讶。就知道唐蒄出去会招来麻烦,宋迤看她毫无愧色,放下手里的书兴师问罪:“你不是去上厕所了?怎么还带了别人回来。”
“路上碰见的,她在背晚上仪式要用的唱词呢。”唐蒄理由充分,拉着蒋毓在小桌边坐下,把她手里的羊皮长卷抢过来,凑近检查道,“你背到哪一条了?”
蒋毓指了指一段末尾:“这里。”
纸卷曝露在桌上,长得从桌面淌到地板。宋迤不可避免地瞄了两眼,随口问:“你们的经文是汉文?”
蒋毓将地上的部分捡起来抱在怀里:“是啊,这本手抄经是乾隆年间的,世间只有一本。你们别弄坏了。”
唐蒄赶紧帮她把剩下的纸卷收好,把墨水和杂物也推开了。宋迤想着多从她身上探取些情报,于是见缝插针道:“给我们讲讲今晚的仪式吧,你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肯定见过以前的化身仪式,是不是?”
这几个人来之前关涯在村里散布过一些消息,说是外人想窃取文珠的秘密,不必给其好脸色。
但之后无论是庄壑还是关涯对她们都很恭敬,这两人还要留下观摩仪式,没什么可掩藏的。蒋毓默默将想法梳理片刻,开口道:“仪式很简单,只要新任化身斋戒净身,穿上神衣作为文珠降世的新容器。”
宋迤重复道:“容器?”
蒋毓颔首:“我们每个人都是文珠的孩子,而文珠是无形的,我们看不见她,就只能看见化身。化身将自己的灵魂洗净,空出身体让文珠短暂地出现在世间。”
唐蒄提问:“这和鬼上身是不是一个原理?”
蒋毓清清嗓子:“尊敬点,文珠是正儿八经的神。”
“好好好,她是神。”唐蒄敷衍几句,又问道,“那做了文珠化身以后,是不是就不再是人了?”
“文珠离开躯壳时她还是原来的关涯,但文珠上身时她便是文珠。”蒋毓将手里的羊皮纸卷好,稍微想了想又继续说,“文珠是不能长久留在人间的,她会很快离开化身的躯体,但会在化身身上留下部分意识。”
她笑着做了个用手盖住嘴巴的姿势,说:“这就是为什么做了文珠化身就要封口,明白了吗?”
联想起宋迤说庄壑被生生剪掉了舌头,唐蒄只觉得不寒而栗。宋迤还算淡定,闲聊般说:“我们早些时候和关涯讨论过生死的问题,她说倘若世上不存在死,便也不存在生,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天对应地,高对应低,好对应坏,就是有了对照才能体现出事物的本质。”资深文珠信徒蒋毓对答如流,很分外肯定地说,“如果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死,那活着就没有了对照物,自然就不能称作活了。”
唐蒄问:“不叫活,那叫什么?”
宋迤若有所思,想通了般低声说:“难怪,在关涯乃至文珠的眼里,绝对不会有金先生想要的不死药。”
不知道她怎么得出结论的唐蒄大惊失色,往宋迤那边靠了靠:“你听懂了吗?为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懂?”
宋迤没理她,又问:“适才你们来时关涯在做什么?”
唐蒄耸肩道:“洗澡呢,再泡就脱皮了。”
“庄壑以前也是这样的,神衣传了很多代已经很破旧了,身上不干净点更不行。”蒋毓兴奋地说,“你们今晚就等着看吧,我们的神衣用在草原上的羊皮制成,还有珠络彩穗,走龙蛇盘流云,比寻常衣裳更好看。”
“羊皮,”唐蒄干笑,“想象得到那个味道。”
“味道不重要。庄壑以前穿着那件神衣在信徒间穿行,就像花丛里的蝴蝶一样。”蒋毓说到这里稍有停顿,惋惜地说,“庄壑身子很轻,穿上神衣戴上神帽,都不像是人间的凡人。果然是跟文珠到天上去了。”
宋迤不忍看她伤怀,于是道:“你来这里是想安静背书,光替我们解惑,连书都顾不上背了。”
“是哦,之前背到哪来着……”蒋毓恍然大悟,低头在长卷里找不到熟悉的文字,最后悻悻抱起书卷,“我还是下去吧,在文珠的神位前背似乎简单很多。”
她一走,屋里又只留下唐蒄和宋迤两个人。唐蒄看着蒋毓带上的房门,极为纳罕地说:“那文珠真有这么厉害?以后考试岂不是临时抱抱文珠的脚就好了?”
宋迤叹道:“世上哪来那么多捷径给你走,你若是实在不想抄写看书,拿着笔随便乱画几下也是好的。”
唐蒄最讨厌她这样看不起人,愤愤不平地拿过桌上的书道:“谁说的?我就要看书,现在就看。”
她说着,好像心思真的在书上文章里,不去想借口找事了。如今也只有借看书来消磨时间,快点捱到日落仪式举行,那时就有得热闹,还不怕关涯背地搞鬼。
长久地不说话,吵闹的只有风声,倒有点不适应。宋迤在翻页时侧目看唐蒄,她看得极为认真,不时拿笔勾画,像是找到有意思的部分要标记下来。
唐蒄没意识到自己画的是宋迤的书,宋迤也没出声制止。能让她安静下来就是万幸,可不能让她找到机会再吵。屋外青山连绵暖风和煦,坐在窗边和收声安静的唐蒄相对看书,这样持续下去也很是不错。
但这样的闲适没能持续多久,唐蒄突然站起来,把书往宋迤面前一拍,大笑着说:“你这书真没意思,你多看几遍也会觉得没意思,我要出去了,你自己看。”
那表情一看就知道没安好心,唐蒄飞快地跑出屋去,宋迤搞不懂她什么意思,随手翻过书的第一页,只见唐蒄用铅笔在标题下写了四个不知代表着什么的数字。
二十三。宋迤心觉奇怪,顺手翻到二十三页,满纸银钩里唯有“宋”字被人专门用铅笔框起来。宋迤再跟随数字翻下一页,六十六,果不其然圈的是个“迤”字。
显然不是意外,宋迤循着数字一一翻过去,第三个是“如是我闻”中的“是”。宋迤好奇最后一个,那页藏在装订好的薄纸间,宋迤略过去又翻回来,这回出人意料是个连续的词语,俨然是唐蒄的心声——“傻子”。
唐蒄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拍门进来,房门磕在门后的柜子上激起巨响。宋迤循声看过去:“你还敢回来?”
“别!”唐蒄高声喝止她,冒着被宋迤打的风险跑到桌边随便拿了张纸,拉住宋迤道,“别管那些了,你跟我过来。”
宋迤使劲抽手:“我不去。”
不想今天唐蒄力气奇大,抓着她纹丝不动。两人一路推拉跑到楼梯口,唐蒄在宋迤前头跑下几个台阶,将手里的纸放到作为墙壁的两块木头缝隙之中,那张纸畅通无阻地被她推进去了。唐蒄仰头对宋迤道:“你看。”
宋迤凑过去,只见渗着微光的缝隙里有一层空间,而且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