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后,唐蒄再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惊讶了。傍晚下楼打水时水缸里骤然浮出个穿着衣服脸朝下的人来,头发在水面上散开,将水面遮了个严实。
唐蒄伸手将头发拨开,取了几瓢水径自离去。她走出厨房时听见有几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唐蒄目视前方脚步不停,提着水跑回房里怒道:“关涯又想吓唬我!”
宋迤不说话,唐蒄上窜下跳地说:“我刚才下楼取水,进门就看见水缸里有东西。走过去一瞅,好家伙,一个人一样的东西哗啦一下浮出水面,可吓人了。”
宋迤还是不说话,唐蒄坐到她对面,说:“这就让我更坚定了关涯有意为之的想法,她还扮出跟庄壑一样的死相,在水里淹着。你说她是不是缺心眼啊?”
问题递到眼前,宋迤思虑再三,最后颔首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愣了一会儿,继续倒豆子般说:“我看到的那个庄壑模样的东西挂着,庄壑在水里淹死了。现在看到的那个泡在水缸里淹着,你说关涯是不是会选择上吊?”
宋迤沉思一番,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道:“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直接从凳子上摔下去,她爬到宋迤旁边,恨不得给宋迤磕几个响头:“我错了,你别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说你了,你最聪明,我才是傻子,行了吗?”
宋迤别开脸去:“我听不懂,因为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气得从地上爬起来,甩手道:“行,你继续吧,我不管你了。今晚是最后抓包关涯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仪式开始后我会一直跟着她的,就说你来不来?”
听她说到这个,宋迤终于转过头来,这回总算是变了口风:“虽然我只是一个傻子,但是我加入。”
唐蒄对她挤出笑。
仪式举行的时间定在深夜,在唐蒄看来除了徒增诡异气氛外就再也没别的用处。环抱村子的高山犹如拔地而起的獠牙,在沉寂的黑夜里更添肃杀。
凝墨深处突然亮出一盏灯笼,橘色光亮突兀地打破了夜晚单调的黑暗。这点微弱的亮光忽上忽下,是拎着灯笼的村民单手拽开房门,屋里提灯的人们鱼贯而出,每家每户房门洞开,将巷道挤成光点流淌的河流。
唐蒄和宋迤不能离仪式中心太近,就站在路边看着提灯的村民们经过。人人衣饰隆重,左手提灯右手捧着素槛,只管盯着前路与人潮往前走,个个一言不发。
就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唐蒄大为震撼,贴近宋迤小声议论:“好多人啊,我看这个村子所有人都出来了。”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可能是村里能弄出的最大阵仗。”宋迤的目光如同在人群里穿梭的游鱼,她找到熟悉的面孔,冲着那边扬扬下巴,“蒋毓在那里。”
作为仪式的唱经人,蒋毓不必像旁人那般提灯而行,她手捧长卷,不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扶正头上的纸冠。
“待会儿揭穿关涯的真面目时还得带上她。”唐蒄被她那滑稽的模样逗笑,又认真道,“侯先生他们都在附近埋伏好了吧?等我摔杯为号,直接将关涯拿下。”
宋迤毫不客气地说:“侯亭照怎么可能听你的,他带着他那帮弟兄出生入死,比我们专业得多。”
唐蒄眨眨眼:“是哦,”她把路上捡来的破酒杯塞到宋迤手里,“那你摔杯为号,我看他们对你还算恭敬。”
宋迤无言以对,抬手把酒杯丢进后头的河里,在唐蒄责备的目光里说:“给我也没用,我只是一个傻子。”
唐蒄连连跳脚,提灯的队伍走过去,两人赶紧跟上队伍的末尾。仪式在村口的空地上举行,两天前唐蒄就看见有人在这里挖坑,用灰石砖砌出一块新火塘。
削净的柴火搭成最适宜燃烧的模样,火塘旁架起一座高台,重重台阶下几个盛装村民吹竽击鼓,不知敲锣的人藏在哪里,锣声时不时冒出来,作为乐曲的点缀。
风将随处可见的彩色旗帜吹得哗哗响,把柴火燃烧升起的青烟吹得到处都是。宋迤觉得呛鼻子,刚要掩鼻后退,便闻见身后罩过来一阵浓郁的草药香气。
她回头,来人果然是披挂整齐的关涯。羊皮缝成的神衣经过几次慎重熏染,连衣角的穗带都挂着山上草药的气息。经书上说这是“山中百草,原上牛羊”,文珠是万物的创造者,即便条件再有限也要奉上最大的敬意。
关涯目不斜视地从宋迤和唐蒄身边走过,留给她们的只有空气里草药与羊皮混合的味道。唐蒄往宋迤身边挤了挤,幻想宋迤身上的熏香能将这阵气味冲淡。
那件神衣很旧,缝线在漫长的岁月里枯朽,锁不住衣角坠着的细小铜铃。她穿着庄壑穿过的神衣,脖子上锁着庄壑戴过的颈环,拐角看见低头唱经的蒋毓,关涯想起庄壑继任的那次仪式上,专注唱经的就是她自己。
一切都是如此眼熟。关涯在众人瞩目中走上高台,重叠的神衣下摆将每一层台阶扫干净。挂在胸前的神镜反射了月亮的光线,将她的前路照得无比明亮。台阶尽头高台顶端,神镜映出桌上打开的素槛,还有一个碗。
草药和羊皮味掩盖了那东西的腥臭,其实不必用别的气味遮盖,人死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枯槁的毛发,腐烂的皮肉,生蛆的骨架,没有人能幸免于此。
她知道碗里是庄壑。仰头将碗里粘稠的液体咽下去,庄壑会缓慢地流经食道,庄壑的气味会无声地充盈她的整个腹腔,无形地爬过全身散在血脉里。这是已死的庄壑唯一能做到的事,庄壑会在她的身体里活。
庄壑也这样咽下过赫亚,赫亚也这样咽下过别人。鼓声锣声形同雷鸣,催促她将面前的尸骨吞入腹中。
在她将碗捧起来的瞬间,火塘的火焰乍然窜上高空。众人都认为这是好预兆,关涯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她凝视碗里的庄壑,然后闭上眼睛将碗中的腥气贴过来。
庄壑顺着喉管走进她的身体里,关涯没有动作,静静感受着身体里庄壑的下落。耳边响起台下信徒的叫好声,风探进神衣下抚遍全身,关涯放下碗从高台的另一边走下去,这一面没有焰光,只有旗帜罩出的阴影。
文珠神位的背面无人问津,仪式结束后关涯也是无人问津。还是庄壑继任时好,那时不管高台下的信徒如何兴奋庆贺,至少庄壑会同她一起回去。
拖着沉重的神衣,好像背着庄壑的尸体。蒋毓说得不错,庙里是不适合吊颈自尽的。怎么能在文珠的神位前做这种事?不但亵渎了文珠,也不能回到她身边去。
经文里说文珠最喜欢水。远处是一片极大极清澈的湖泊,书上的汪洋也应有这样的广阔浩瀚。庄壑的尸体就在这片湖泊里沉没,最后被乘舟的渔民捞起。
没人去过这片湖最深的地方,谁也说不清这湖底藏着什么。或许水是一面平镜,将天与地的倒影反射出来,土地的最深处就是高空。她想潜入这片水的最深处,或许那样就能得见传说中隐于世上的文珠。
关涯还没踩进水里,藏在草丛里的蒋毓当即跑出去将其抓住,唐蒄高声喝道:“侯先生,别让她跳河!”
侯亭照立马带人冲出来,枪口直指还没反应过来的关涯。宋迤不放心侯亭照的品格,不声不响挡到关涯面前道:“放下枪,金先生没说要她的命。”
唐蒄跟到宋迤身边,被蒋毓拽倒在地的关涯终于回过神来,怔忡道:“你们这是……”
蒋毓大为不解,抓紧关涯的肩膀道:“这么好的日子,你为什么要跳河?你不是已经要当文珠化身了吗,你不是马上就能与文珠对话了吗?为什么要自杀?”
关涯被她晃得说不出话,混乱间用力抬手推开她:“我当文珠化身有什么用,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上化身,和死了没有分别,”说到这里,她回头看向侯亭照,怒目而视道,“侯亭照,我说过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前任化身还在时你们这里就屡屡传出神迹,”侯亭照看起来气定神闲,他料定关涯跑不了,收好枪道,“那个走进火里的化身就是证明。”
唐蒄没听明白:“什么?”
“就是我说的那个故事!”蒋毓抢答道,“赫亚为了证明关涯不是她的孩子,在祭礼上走进了火里。”
她的话在这里停下,隔了几秒犹豫着说下去:“她没有被火烧焦,而是面目如生地死去,没有一丝伤痕。”
唐蒄慌了神,宋迤偏过头装事后聪明,低声说:“你早答应去跟我去查探尸体就没这么多事了。”
唐蒄无话可说。侯亭照道:“没错,我找的就是这样的神迹。那个赫亚死前用了什么手段,能水火不侵?就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不死,但也足够供我交差了。”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迹,你们以为赫亚会因为那种无凭无据的流言就弃世寻死吗?”关涯没力气再站起来,颓然坐在地上厉声说,“赫亚没有在那次仪式里死去,她好好地活着,活到庄壑正式继任的那天!”
当时目睹全程的蒋毓比谁都不敢相信,愕然道:“不会的,我看过她的遗容,就像……就像还活着一样。”
关涯闭眼说:“在火里烧焦的只是一具与人相同大小的木偶,真正的赫亚藏身在木偶中,风把神衣吹到庄壑身上时她借机脱开木偶,火立即把偶人烧干净了。”
她越说越恨,要不是蒋毓在旁边搀着,下一秒就要爬起来扑到侯亭照身上似的说:“尸体面目如生不是所谓的神迹,你们来这里是白费功夫,庄壑因你们而死,你们还有什么脸面逼我交出那本就不存在的不死药!”
唐蒄的思路还卡在赫亚的脱身之计,听她说庄壑方惊醒过来,打断道:“等一下,庄壑不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庄壑,”关涯慌乱地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她哽咽道,“庄壑去见文珠了,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不交出不死药就要杀光全村人,庄壑就只能去向文珠讨。”
“但是……”关涯抬起脸,唐蒄正好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关涯说,“但是庄壑一直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