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的血雨腥风已经远去,与昆仑十二仙的诀别却仿佛还在昨天。仙界大战后,硕果仅存的太乙与道行都还是老样子,昆仑山却再也不复往日的热闹。
也许正是因为不想面对这一场景,太公望才留在周朝继续辅佐武王。可人世虽然比仙界繁华热闹,却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姬发、姬旦、武吉……到最后,曾经的同伴陆续离世,太公望便回到了渭水。
他在渭水之畔垂钓,耳边的微风传来乡间传诵的歌谣,偶尔还夹杂当初文王邀请他出山的事迹,尽管现在还只是村民们劳作打气或闲暇祭祀的余兴,但这些故事最终都会被编成歌谣、诗辞,然后再百年、千年乃至万年地传下去。无论如何,此时的村民能够还有闲情唱歌这件事本身就是好的,说明人民正在安居乐业。
对此时的太公望而言,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渭水之滨,他架起鱼竿,看着天空、流水与树叶发呆,一草一木仿佛还是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模样。一个甲子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流下任何痕迹,令人恍惚地以为自己是否穿越到了过去。
就这样,太公望在水畔暂时定居了下来,无事便去钓鱼,却也不急着收获,仿佛只是在回味这第一次下山的经历。只除了一件事,那便是前几天去参加老村长的葬礼,尽管上次见到他时,那人还只是一名总角孩童。
不过白云苍狗,他这样告诉自己——所谓修道,便是磨去俗世凡情,将一颗血肉之心炼成无瑕琉璃。他成功了,无论是面对马氏的恳求、妲己的诅咒还是周朝君臣的挽留,他从未迟疑片刻。
就是这样,他告诉自己,看着水中年轻的倒影。那人面目清俊,却有一双紫琉璃般的瞳孔,深邃清冷,像是无止境的修道之路。
忽然,一枚小石子斜斜落入水面,涟漪扰乱了倒影,连着那一双眼眸也恍惚起来。太公望抬头,是一名牧童。
“你在这里干什么?”牧童好奇地问他,那双眼睛瞬间令太公望想起很多故人,于是太公望对着牧童友好地笑了笑。
“我在钓鱼。”
“你很饿吗?”牧童的眼睛里露出大大的疑惑,虽说现在国家太平了,可增加的人口也要养得活才行,趁着大好春光,村里的壮年都在劳作,就连小孩子也早早开始学习操持家务,这名男子却终日在水畔钓鱼。在孩子有限的脑袋里,只能以为他是一名饥饿而准备自食其力抓鱼吃的人。
“不,只是……”太公望顿了顿,仿佛自己也不清楚在干什么,最后说,“我在看风景。”
“这有什么好看的……”牧童不以为然地嘟囔着。春日树荫下的静坐,在他看来是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婆婆才会做的事情,而这个年龄的孩子正是期待走出小村庄闯荡天下的心性。
然而,也许是一个人放牛太无聊,也许是眼前这名男子身上透着他从未见过的气质,牧童没有离开,反而将牛拴在一旁的树上,自己在太公望身边坐了下来。
“那你觉得什么好看呢?”太公望耐心地询问。牧童就像一只跃出水面的小鱼,让他在这个平淡的下午感到几分趣味,索性陪他说下去。
牧童一时说不出来,他从小生活在村子里,每天所见的不过是村居、农田与河流,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但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露怯,更念着村子外的世界,于是便将平时听到的东西说了出来。
“大城市才好看!比如镐京,那里是王国的都城,听说街上都是很高很大的房子,只有最勇敢威武的战士才能住在这座城市里,他们平时唱歌跳舞,等时候到了就走上战场,为周天子讨伐蛮夷!”
“呵呵,你想去镐京?知道路该怎么走吗?”太公望没有戳破孩子天真的幻想,反而饶有兴趣地追问起来。
“当然知道啦!就在……就在那边!”孩子将手指向东方,正对着太阳初升的方向,那个他想象之中的镐京就像这轮太阳,日思夜想,又远在天边。
“可你也说了,只有勇士才能住进镐京。怎么,你也希望加入军队,上阵杀敌吗?但是,那可是很危险的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牧童无所谓地摇摇头,他正是上树下河的顽皮年纪,便以为自己也具有勇士的能力,“我在村里跑得最快、爬树也最高,我还会在河里憋气,不就是上阵杀敌吗?很容易学会的。”
“杀敌……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人被杀之后就会死去,也就是变成尸体。话说,你见过尸体吗?你们的老村长前几天去世了,你看着他会害怕吗?”
“我才不怕呢!”提起这个,牧童的神色越发骄傲起来,他本以为这个神秘的青年有多么了不起,没想到和村子里的大人一样,看到死人只会露出看不懂的表情。
“村长下葬的那一天,平时胆子最大的三牛和二虎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本来我爹妈也不让我去,可我还是偷偷去瞧了,不就是把人埋到土里、再立一块木板吗?后山上都是这样的土堆,听说埋着不少人呢。”
“小小年纪,勇气可嘉!”太公望笑着夸了他一句,这大概也是源自以往与徒弟相处的习惯,但随后又抛出自己的问题,“这下我知道你确实有成为勇士的资格了,但是,你看着村长下葬时是什么感受呢……譬如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嗯,也有一点点吧……”牧童挠了挠脑袋,村长离世的悲哀在少年的玩闹中不过浮光掠影,然而这种感觉却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泛起涟漪。
想到这位村长每次看向自己的面容,以及藏在胡须之后的温和的嘴角,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地理解村庄众人在葬礼上悲戚的面容,并对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有些无所适从。
“是这样啊,你会为了村长的去世而伤心,那陌生人呢?如果一个陌生人在你面前去世,你会伤心吗?甚至是,如果这个陌生人是被你杀死,你会伤心吗?”
“我才不会杀人!”牧童反驳道,他虽然没怎么读书,但淳朴的民风和善良的父母让他早早懂得爱护生命,杀人这种事情只有妖怪和暴君才会做。
“可是,刚才是你自己说要上阵杀敌的。”
“不一样啊,那是敌人!”
“呵呵,那你来说一说,怎样才算敌人呢?”
“就是蛮夷啊、强盗啊这些人,对了,还有纣王,他是天下最大的敌人,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敌人!”
得益于国家的安定,牧童甚至尚未对“敌人”形成明确的概念。当然,他也讨厌总是在自己面前吹牛的二虎,还有村东头那个待人严厉脾气古怪的老师,可他刚刚又亲口承认了敌人就是要被杀死的,虽然自己不喜欢这些人,但可从来没想过要杀死他们啊。
“可蛮夷、强盗不是妖怪,他们在出生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的人啊。”同样的问题,那些身经百战的大将军都不一定答得出来,用来为难一个牧童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但太公望此时很有兴致,只想听到这位牧童的回答。
“可他们……他们杀了人,就不是好人了!”牧童没想到这场辩论的战况急转直下,他隐隐觉得这人的话是错了,却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就像在一个迷宫中寻找出口一般不得其法。
“哦?杀了人就不是好人了?那么你听听这个故事吧——”
太公望察觉到牧童语气里的焦躁,然而,他并不想这么快结束对话,于是用讲故事的方式让他冷静下来,“从前在这附近的山上生活着一个樵夫,嗯,他大概比你年长两三岁。但不幸的是,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只能一边砍柴谋生一边照顾母亲。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他在进城卖柴的时候,与另一个人起了冲突,无意中将那人打死了,当时处理这桩案件的人是贤明的文王,文王判处这人死刑。”
说罢,太公望看向牧童,果不其然,看到了他满脸纠结的表情:“如何?你觉得文王做得对吗?”
“当然没错……”文王是天底下最贤明慈爱的人,村长曾无数次告诉过他们,正是因为文王善于治理,他们才能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但他又觉得不对劲,那名樵夫只是无意中杀了人,又不是故意的,所以他不是坏人。可如果不是坏人,文王怎么会杀他呢?
眼看着牧童把发型挠成了鸟窝,太公望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将目光移回水中的鱼钩,正如当初等待周文王的回答一般。
“我明白了!”不知道山间的鸟雀啼叫了几百声,牧童终于得出了结论。
“虽然樵夫很无辜,但杀了人这一点没法变。虽然是无意中犯下的错误,但樵夫也应当为此承担后果。”牧童的用词格外考究,大概是希望彰显结论的说服力,说完这一段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将后半段都说出来了,“但是,文王的判决也不完全对。樵夫毕竟不是故意杀人,对,他不是有意的,所以不应该被判死刑,大概,打几十板子就够了吧。”
“哈哈哈——”太公望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这反应倒是让牧童摸不着头脑,最后,太公望终于停了下来,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说错了吗?”
“不,没有,想必你未来能成为一个公正的官员吧。”
牧童并不知道眼前人已经转过了几番思绪,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缓缓收起鱼竿,牧童问道:“你要走了吗?”
“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如果在上一次渭水垂钓时相遇,太公望会毫不犹豫收下这名弟子,但此刻,他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是了,那些堪破生死的大道理,即使现在教给这人又如何呢?最终他还是会高喊着为君主尽忠走上战场吧。
青年即将离开水畔,尽管他最近每天都会在这里出现,牧童还是突然有种再也见不到对方的感觉:“你还会回来吗?”
太公望的身影停住,他没有回头:“不,我也不知道。”顿了一下,他还是回过头去,看着眼前稚嫩的孩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过,你的愿望会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