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景!你要做什么?!”
“啊?”云景回头望了一眼,没听清楚路行川说的是什么,又立即转过头去冲着成群的鸽子挑衅道:“来啊,来追我啊!”
追在身后的路行川听见这话,当即停下了脚步,心里暗嘲了一声,自己还真是高看她了,那一瞬间,她居然真的以为云景会跳湖。
好一会儿,待到云景终于把湖边能挑衅的都挑衅了个遍,又是一个相当不成熟的小炫技,悠悠停在了路行川面前:“姐姐我好了,把车放回去咱就走吧。”
路行川抬了抬眼皮,无端地有些疲惫,淡淡地“嗯”了一声。
云景去还车,路行川在原地等她,没一会儿,就见她吱哇乱叫地回来了。
“姐姐姐姐!这个是不是要手机还车啊,你手机呢?”
手机在兜里,但此刻路行川懒得去拿。
“在兜里吗?”云景看了看她空荡荡的两只手。
路行川点了点头,还没等她动作,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就伸了过来,相当自然地摸进了她的口袋。
那只手实在是太凉了,明明隔着厚厚的衣服,路行川还是感受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意,在她伸进来的一秒,瞬间从腰间扩散开来。
那只手并没有停留很久,兜里就只装了这么一只手机,不过两秒,那只冰凉的手便离开了,然而那手带来的轻微触感,却莫名地停留了很久。
路行川望着她再次跑开的背影,一种异样而陌生的情绪缓缓地从心头荡开。
夜晚,薄薄的一片月牙悬在深蓝的幕布之上,稀薄的月光透过窗帘掀起的一角,轻飘飘地落在酒店洁白的床单上。
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很不踏实,两道细长而平直的眉毛紧紧地依偎着,淡红色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伴随着窗外传来一声响动,床上的人也悠悠转醒。
手指摸到枕头底下,路行川夹出一只手机,点亮屏幕,初始设置的壁纸上,硕大的阿拉伯数字明晃晃地写着——23:17。
原来她只睡了十分钟。
短短的十分钟时间里,她似乎做了很多个混乱的梦,她看见了从桥上跳下去的爸爸,嘴角上扬着,眉眼舒适,像在做一场甜蜜的梦境;她看见了人影模糊的妈妈,牵着她的手,牙牙学语;她好像变得很小,又好像变得很大,她看见他们牵着手相视而笑,遥遥地向她招手,她听见自己向他们跑去,却怎么也抵达不了。
然后,她忽然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凝视着她微笑。
她觉得这双眼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就在她迷惑地皱紧眉头的时候,她听见那双眼睛说话了。
它叫自己:“姐姐。”
“呼——”
路行川坐在床沿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倒了一杯水。
冰凉的水流穿过喉间,顷刻间,五脏六腑都被浸润。
睡不着了。
路行川靠在床头,伸了伸自己的手,又想起了那双眼睛。
想起那双眼睛的主人,想起那人在与自己告别时,指尖冻得通红,五根手指分得很开,张得大大的,像小孩子那样,高高举过头顶,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
腰间仿佛传来了陌生的凉意,路行川想起了那个护照夹。
放哪了?
想不起来了。
思索了片刻,路行川还是从床上站了起来,仔细搜查了一番自己的口袋与包包,却始终没有瞧见那个护照夹。
思来想去,路行川还是决定去车上找找——反正也睡不着。
路行川没听说过冰岛的治安有什么问题,曾经看过的不知名野榜上,也把它列为“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极低概率的犯罪,偏偏被自己给遇上了。
她早早地就看见了那个黑影,却只以为是自己眼花,心想着至多也不过是条流浪狗罢了,直到与那人之间只剩下了不到三米的距离,她才迟缓地意识到,那影影绰绰晃动着的,居然真是个人影。
那人与她相背,大半个身子都隐藏在阴影里,靠在她下午才租来的汽车上,身侧似乎还背了一个硕大的背包。
路行川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脚下不敢乱动,那人影却只是安静地靠着,似乎快要睡着了。
也许只是个流浪汉。
路行川又静静地等了几秒钟,踟躇着,就在她决定转身回去的时候,那黑影忽然一动——像是梦中不太安稳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长型的物件随着抽搐,从那人身上掉了出来,紧接着,一只细长的手将它捞了回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路行川看不清那人的眼睛,却清晰地认出了那只细长的手。
云景。
一瞬间,脑子里冒出来很多个想法,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路行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踱着脚下的步子,一步步靠近她。
四目而视,路行川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里露出错愕的茫然。
“你不好好在酒店里睡觉,在这做什么?cos流浪汉?”
“我……”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像她喝下的那口凉水。
路行川不住地叹了口气,却见晦暗的阴影里,云景深深地低下了头,指尖紧紧地扣住肩上的背包。
视线顺着她的指尖流向身侧,路行川这才发现——原来不只有背包,还有一个标准的二十寸行李箱。
路行川想起下午时分,云景随她一起去租车,到了地方却又说自己不会开车,她问云景之后准备怎么办,她笑着说不着急,她想着送云景一程,问她酒店在哪,她却说出了和自己一样的酒店名。
路行川原以为是场巧合,现下看来——原来是个小骗子。
“起来,要睡到别的地方睡去,别睡在我车旁边。”路行川的声音很冷,冷得比外面的风还要刺骨。
“姐姐……”云景的声音不再清亮,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压得很低很低。
“别叫我姐姐,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没你这样的妹妹。”
云景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难堪,指节握得发白,却不肯挪动一分。
路行川也不说话,只是静静与她对峙着,细长的眼形变得凌厉,像把利剑,冷冷地刺着她。
“起来,最后一遍。”路行川下达了最后通牒。
云景从阴影里站了起来,路行川看见那昏暗的空气里滚落了两枚亮闪闪的宝石。
“姐……路、小路老师,”云景哽咽一声,两只手仍死死地扣着背包肩带,“你可不可以带上我,我不会添乱的。”
说完,云景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深深地低下了头,像是已经知晓了结局一样,她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眼泪哗啦啦地往下砸。
黑暗里,路行川看不见那些眼泪,却听见了它们落地的声音,“啪嗒、啪嗒”,重重地砸下。
她像她应该拒绝的,却不知为何错过了最佳时机,平白无故地漏了几秒钟的空白,像一切还有转机的可能。
云景似乎也看出了这个机会,仓惶地擦了一把眼泪,手指摸到兜里,掏出了一只带着体温的棒棒糖。
路行川看着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棒棒糖,微微发愣,眼神扫视了她好几次,眼里透着一些困惑。
云景抖着手指,声音也抖:“求你带上我吧,我可以请你吃棒棒糖。”
小孩子才会用的手段。
路行川面无表情低头看了一眼被云景攥在手里的棒棒糖——
草莓味的,棒棒糖之神的味道。
路行川被自己脑子里突如其来的念头幽了一默,不禁冷笑一声,重新抬起眼皮审视了她一圈。
和一个陌生人同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不该就这么轻易地答应,然而路行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她漂亮的容颜,也许是她清亮的嗓音,也可能是她这一天里带来的快乐,也可能是因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总之,路行川收下了那支草莓味的棒棒糖,握在手心里,眼神望到她的那堆行李上:“没地方住了?”
“嗯,没地方住了。”
声音很闷,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走吧,”路行川低头望了一眼时间,转身往回走,背对着云景,“房费平摊。”
一番折腾,路行川重新躺下时,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没心思去招待云景,路行川自顾自地躺下,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云景听着那头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也放轻了手脚,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路行川身形修长,体量匀称,盖在被子底下只有长长的一条,黑色的长发从被子里冒出了几缕,缠绕在洁白的枕头上,像一幅艺术创作。
云景安静地注视着路行川的睡颜,多年来飘忽不定的心,终于踏实了下来。
她见过路行川了,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的路行川也很小,歪着头,朝她递出了一只小手。
十六岁起,她开始独立生活,从此以后,找到路行川就成了她人生的唯一目标,也是她每一年的生日愿望。
十六岁的少女,心气总是很高,每一个无眠的深夜里,她总会幻想着与那人重逢的场景,然而茫茫人海里毫无任何线索地去寻找一个人,无异于水中捞月。
她在这座城市里辗转了好几年,却始终一无所获,她想,那个人也许不在这座城市里了。
直到大半年前,她被超市炒了鱿鱼,顶替她的是老板亲戚家的孩子。离开之前,她望见了那个局促的身影,面庞青涩,大概与自己出来时差不多年纪。
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
她生日不买蛋糕,只给自己买一支棒棒糖。
于是她脱下了超市统一的制服外套,转身走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下了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
她向棒棒糖之神虔诚地许愿,希望找到童年的那个人。
这是她每一年的生日愿望,却始终没有实现。
两个月后,云景终于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里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在酒吧里当学徒。
遇见路行川的那一天,她正在擦第二十四只玻璃杯,玻璃擦到一半,有人敲了敲桌面,让她送一杯酒去对面的卡座。
云景没有蠢到去问“自己一个学徒为什么要去端盘子”这样的问题,这种答案早在她出来的第一年就明白了——学徒嘛,说得好听点是叫学徒,难听点就是块哪里需要往哪搬的砖罢了,技能是没有学到的,活儿是要多干的,干最累的活,拿最低的钱。
云景没有丝毫挣扎,从善如流地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端起盘子,朝着对面走去。
云景送完了酒,“归位”的途中,酒吧里耀眼的灯光晃了她一下,云景本能地偏了偏头,却在眼神聚焦的那一瞬间,僵住了身体。
“砰砰!”“砰砰!”
云景再没听过那样急促的心跳声了,只一秒钟,她就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