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满脸疲惫之态,脖颈靠着浴桶边缘,似乎睡着了。
花瓣遮住了春光,只有白皙的锁骨浮出水面,别有一番勾人心弦的韵味。
华容心想,正面相抗杀不了她,难道偷袭还杀不了她么。
他摒息凝神,蹑手蹑脚走到浴桶旁,缓缓伸出大掌,就在掌心快要触及女人脖颈的时候,沉睡中的女人忽然开口:“朝廷退军了。”
华容闻言一怔,大掌停在半空。
李宝樱睁开眼睛,看到小夫郎细嫩修长的手指也是一愣,纵使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想杀死自己。
顿了片刻,李宝樱试图说服他:“现下你已成为弃子,只有我能保你,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是留在金银寨跟着我,还是回去面对未知的风雨。”
华容撤回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双面绣屏风上。
夜风徐徐,烛火忽明忽暗,衬得他面容又添三分清冷,若有所思,却迟迟没有回答。
李宝樱问道:“你可知,为何金银寨屹立不倒近百年,历代女帝不敢出兵围剿?”
华容幽眸深沉,清冷道:“不知。”
李宝樱心下了然。
“这要从百年前说起。”她悠悠道:“当时天下还是男子为尊,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须遵守三从四德,不能参军,不能科举入仕。”
“这与金银寨有何干系?”
“有关系的。”李宝樱掬起一捧水,撩到胳膊上,水珠顺着紧致的皮肤滑落,水汽升腾。
她接着道:“当时朱煜只是一个鳏夫,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是我曾祖母收留了他们。”
李宝樱看了华容一眼,“那个女人名叫朱绣眉。”
听到朱绣眉这个名字,华容心底风起云涌,清澈如水的眸子覆了层晦涩难明的阴影。
李宝樱继续说:“朱绣眉此人并非寻常女子,在父亲被朝廷贪官害死后,加入起义军,从小兵小卒成为女首领,带领二十万起义军一举攻破皇城,前朝皇帝见大势已去,自缢身亡,朱绣眉于京师建立新政权,成为大堰朝第一代女帝。从此男尊女卑时代结束,进入女尊男卑时代。”
“这些本公子比你清楚。”华容目光带着嘲讽,显然对这番话不感兴趣。
“也对,一看你就是饱读诗书之人,定是对这段历史烂熟于心。”她淡淡笑了笑,引开话题:“世人只知朱绣眉以女子身份改朝换代,成为巾帼豪杰,可世人不知道,若没我曾祖母倾尽家财支持朱绣眉,二十万起义军如何得势?”
“我曾祖母虽为女子,却是个商业奇才,可她以女子身份经商,处处被世俗掣肘,也想改变这世道对女子的不公,是以倾尽全力支持朱绣眉起势。”
“后来世道变了,女子把控政权,地位崛起,这才有了如今这般局面。”
华容心情复杂。
李宝樱盯着讷讷出神的小夫郎,疲态尽显,还是勾出一抹笑来,问他:“你想推翻的是什么呢?祖宗打下来的基业,还是数以万计的女将士,用鲜血争取来的女尊政权?”
华容心惊:“你知道我是谁?”
女人冷不丁浮出水面,春光一览无余,这一举动让华容猝不及防,忙别过头去,骂道:“无耻。”
李宝樱笑着道:“又不是没见过,怕什么。”
她踏出浴桶,扯下搭在屏风上的巾帕,迅速裹住身体,将巾帕一脚掖紧,走到小夫郎面前。
笑问:“华容长帝卿,我猜的没错吧?”
华容心脏咚咚咚直跳,面颊绯红,不敢去看女子的容颜,咽了咽口水道:“你是如何知道本帝卿身份的?”
李宝樱笑容淡淡,“你不是说你姓朱么,闺名容容。朱姓虽是大姓,然而能调兵遣将攻打我金银寨的,大堰朝只有一人,很难猜吗?”
华容正眼看她,“既然知道本帝卿,你还敢……”
眼前女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脸有恃无恐的模样,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身陷囹圄,又怎么硬气得起来呢。
李宝樱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她坐到桌前,给自己斟满一盏茶,一饮而下,转了转杯盏,“当初女帝想封曾祖母为异性王,可曾祖母志不在朝堂,一心想成为天下第一商,拒绝了册封,专心打理生意,并建立金银寨。”
“坤合帝答应过曾祖母,朱李两家世代修好,只要朱氏政权不倒,便不会招安金银寨。”她放下杯盏,打量华容俊朗的侧颜。
他清冷的剑眉紧蹙,眉心拧出深深一道川字纹,心中纠结与不甘浮在表面,无法掩藏。
李宝樱问他:“知道这些以后,你心中是何想法?”
华容默了半晌,心思百转,有些心烦意乱。
先帝病逝,本该由长女继承大统,是他使劲手段,扶持年仅十岁的幼妹登基,为的就是趁妹妹年幼,成为辅国长帝卿,扭转男尊女卑的局面。
怎奈武将不肯臣服,给他出了这么一个难题,他为了征服武将,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亲自帅兵来围剿金银寨。
他并不知道皇室与金银寨立下的盟约,若是知道,他也不可能违背祖训,非要灭了金银寨不可。
错已铸成,他要如何化解呢?
华容深吸一口气,说道:“本帝卿可以放过金银寨,前提是你愿意招安。”
一口茶喷了出来,满桌子都是水渍。
李宝樱伸出一根手指,擦去唇边茶水,抬起眼帘,看着一脸严肃的华容,笑了笑。
“我方才那番话白说了吗?”李宝樱道:“如果你当真想毁掉盟约,我无话可说,但招安一事,我现在就可以确切告诉你,不可能。”
她李宝樱并非什么英雄豪杰,但也不愿屈居人下,做一条任凭朝廷摆布的狗。
她放下杯盏起身,踏着斑斓的烛光缓缓上楼。
望着女人消瘦的背影,华容有些茫然。
女人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他朝那抹消瘦的背影道:“我可以封你为异姓王,子孙世袭,我可以请旨赐你金戈铁卷,免死金牌。”
李宝樱扶着栏杆回眸,表情坚定不容置疑,“我是金银寨大当家,手底下几千号人,我要为兄弟姊妹们的将来打算,你又能给我们发多少免死金牌?”
华容:“……”
招安失败。
李宝樱上了楼,换好衣服,躺在大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她拒绝了招安的提议,还是仔细考量一番,如果她放弃大当家之位,一人去做驸马,此事倒也不是不行。
可金银寨怎么办呢?
母亲姊妹五人,就生了她这么一个姑娘,其余都是男孩,原本大当家之位都要让给族中后辈了,是她凭拳头打败族中一众姊妹,夺下大当家之位,就这么轻易让出去,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揉乱头发,看向门口,心道:他怎么还不上来?
楼下,华容立在屋子中央,烛光摇曳,影子斜长。
王满估摸着大当家已经沐浴完毕,驱寒汤已经熬好,便端着姜汤返回明月阁。
甫一进门,屏风后头一道修长高大的男子身影映入视线,王满脚步一滞。
小夫郎醒了!
他快速扫了一眼浴桶,大当家不在,一楼只有小夫郎一人,想必两人已经碰过面,好像谈话并不愉快,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味道。
王满硬着头皮进门,路过小夫郎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君可要沐浴?”
自从进了金银寨,华容还未洗过澡,夏日天气闷热,关在柴房里不知出了多少汗。此时王满这么一问,华容抬起袖子嗅了嗅,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自己都觉得恶心。
是该沐浴了。
他放下袖子,一脸清高道:“那就备水吧。”
“行。”王满答应的爽利,“主君稍等,我先把驱寒汤给大当家送上去,再给您换洗澡水。”
王满上楼,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大当家,可以进去吗?”
李宝樱听是王满的声音,掀开被子坐起来,“进来吧。”
推开门扉,王满脚步轻盈地进屋,轻轻把木质托盘放在桌子上,汤盏端到李宝樱床头。
“大当家白日淋了雨,小的熬了姜汤,给大当家驱驱寒。”大当家脸色不好,王满不敢高声说话,端着汤盏等待。
李宝樱接过茶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汤是温的,一口气饮下,悄声询问:“他还在一楼站着呢?”
王满点头,以同样的音调回道:“主君想洗澡,等着小的去打热水呢。”
想到华容趟个小河沟都要鼓足勇气才行,那么爱干净一个人,四天不洗澡怎么受得了,摆摆手道:“赶紧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王满收了汤盏,离开卧房,下楼时放轻脚步,还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路过小夫郎身旁时,只觉一道冰冷的目光噙着自己,不由得背脊发寒。
王满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出了明月阁,到了厨房,依旧心有余悸,拍着胸脯,试图抚平砰砰跳的心。
话说大当家这小夫郎什么来头啊,一个眼神都能让人不寒而栗,也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