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的月亮露出大半,月华如水,树影婆娑。
震天的哭声入梦,华容进入梦魇。
他梦见自己当真把金银寨大长老气死了,寨中兄弟姊妹纷纷把矛头指向他,匪首脸色阴郁,声音嘶哑:“那就赐死吧。”
明月阁小侍王满端过来一碗毒药,阴测测地笑道:“主君该喝药了。”
他拼命挣扎。
本帝卿尚有壮志未酬,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喝个药这么费劲,我来喂你。”匪首李宝樱疾步走来,捏起他的下巴,表情冷漠,硬是把一碗毒药灌下。
睡梦中的人奋力挣扎,一盏药洒了大半。
而现实中,王满的表情充满无奈,“小郎君不肯喝药,这可如何是好?”
沐梓星夺过药碗,捏起他的下巴,“喝个药这么费劲,我来喂你。”
虽然洒了半盏,但也够用了。
沐梓星斜斜扫视睡相并不安稳的华容,撇撇嘴道:“瞧,这不是喝了么。”
王满:“……”
幸亏这位没攀上大当家,不然我的日子会很糟糕。
睡梦中,华容仿佛听见有人高喊:“官兵攻破山寨,寨子恐怕保不住了,大当家,收拾金银细软赶紧逃吧。”
终于有人来救本帝卿了么?可是你们来晚了一步,本帝卿快要死了。
李嫣,等本帝卿做了鬼,第一个找你算账。
一夜惊梦。
六月十一这天没有阳光,乌云蔽日,厚厚的云层压下来,燕子只能在低空盘旋。枝头乌鸦几声啼鸣,拉开了葬礼的序幕。
狂风大作,纸灯噗噗飞旋,灵番乱舞,闪电照亮天幕,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倾盆大雨淋湿了缟素。
伴着哗哗的雨声,楚雯敲响丧钟,霎时间哀嚎声震耳欲聋,余音传到山那头。
传讯兵跑进大帐,单膝跪地,向副将李嫣禀报:“将军,金银寨正在办丧事,阵仗很大。”
李嫣也听到了敌营传来的哭声,手中朱砂笔一顿,问道:“可知死者何人?”
传讯兵回道:“尚且不知,从阵仗来看,不是匪首便是匪首的双亲。”
开什么玩笑。
据说金银寨上一任大当家并未婚配,单身生下一个女婴,至今不知父亲是谁。
现任家主母亲早亡,还能刨坟再埋一次不成?
李嫣离开书案,出了大帐,取出千里镜眯眼观察对面,视线里,两个年轻的女子头戴重孝,其中一个便是匪首。
死者不是匪首,那会是谁?
李嫣琢磨半晌,心里一咯噔。
华容长帝卿只身入金银寨探查情况,俨然用上了美人计,八成已经爬上匪首的床,那长帝卿便是匪首的夫郎。
难道是华容长帝卿细作身份被识破,遇害身亡了?
李嫣哆哆嗦嗦地抹了把额头冷汗,劝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满朝文武都诅咒华容长帝卿早死,华容长帝卿遇害,岂不正中华熹长帝卿下怀!”
心情稍稍平复一些,李嫣返回大帐,与几个千夫长商议攻寨计划。
冷兵器时代,火药尚未运用于军事,李嫣手里的千里镜,技术还是出自金银寨,军事装备自是比不上金银寨的。
真刀真枪硬拼,恐怕实力也不敌那群匪寇。
这也是李宝樱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的两个原因之一。
至于其他原因,那是只有大堰朝皇位继承人与金银寨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
李宝樱一夜没合眼,跪的腿都麻了,也没个人替换,咬牙坚持着。
众人嗓子都哭哑了,哭声越来越小,门外雨声盖过了哭声,隐约之中,李宝樱听到有厮杀声传来。
她心道“不好”,回头望去,瞧见李芳苒丢了油纸伞,急匆匆跑过来,慌张道:“大当家,官兵攻寨了。”
闪电划过天际,坏消息与惊雷一道传来,李宝樱困意全无,倏地起身,岂料腿麻没站稳,复又跪倒在地。
众人齐声惊呼:“大当家!”
如此危难之际,谁还会在乎坏了规矩,灵堂内再无半点哭声,各个露出恐惧的表情。
李芳苒扶起家主,问道:“是守是攻,还请大当家决断,我们姊妹等着呢。”
没有大当家命令,她们不敢肃杀官兵。
李宝樱眼底掠过一抹寒光,每一个字皆是杀意,“人家都要灭我满门了,还遵守什么约定,给我杀,来一个杀一个,一个不留。”
她震怒:“拿我的刀来。”
赘妻楚雯也不管规矩不规矩的了,从灵龛底下取出家传宝刀,双手捧着,跑至李宝樱面前,给英雄送行般说道:“我们等妹妹归来。”
楚雯有身为赘妻的自觉,总是温柔软语的,从来不敢大声说一句话,俨然成为一种习惯,值此危难时刻也不敢说太多。
李宝樱接过刀,喝道:“不怕死的跟我走,老弱病残留下,祈祷我们得胜归来。”
除了楚雯,所有女人跟着李宝樱离开,亦有铁血男儿起身,准备前去应战。
疾风骤雨迷了众人的眼,衣服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女子凹凸有致的线条。
可到达寨门之时,他们没有看到攻寨的官兵,只有寨中姊妹扛刀立在大雨中。
李宝樱有点懵:???
她抹了一把雨水,质问李芳苒:“不是说官兵攻寨了吗?官兵人呢?”
李芳苒也懵着呢。
她的目光扫过战场,寨中姊妹们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等她一个解释。
苍天,谁能告诉我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李芳苒缓了缓神,脑子飞快运转起来,将所有可能在脑子里统统过了一遍,忖度半晌,得出自己认为最有可能的状况。
她道:“可能这次只是试探我们的实力,得知我们实力太强,攻寨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先撤兵,再从长计议。”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李宝樱接受了这个回答。
李宝樱又问:“可有伤亡?”
李芳苒回道:“尚且不知。”
王旖身披蓑衣,冒雨而来,雨水砸在斗笠上,噼里啪啦作响,划出一道水帘。
“大当家。”雨势太大,离远了根本听不清旁人说些什么,王旖免去礼节,凑到李宝樱耳侧,提高嗓门禀报:“大当家,天雷劈死一个官兵,对方将领认为此次攻寨不吉,所以退兵,我方没有伤亡,其他姊妹前去探查敌军情况,有结果再向大当家禀报。”
李宝樱偏过头,隔着两道水帘打量王旖,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
当初,王旖看中三姨母家的小弟,要进金银寨当赘妻,遭到三位姨母的一致反对,王旖跪在她脚边求她,用真诚打动了她,便做主把她们姐弟二人留下。
经此危难,证明她没有看错人,小弟也很有眼光。
李宝樱满意地点点头,夸赞道:“不错,年轻人。”
王旖:“……”
大当家很老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听着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
李宝樱侧过头,交代李芳苒:“吩咐姊妹们打起精神来,不可掉以轻心。”
李芳苒恭谨垂首:“是。”
冒雨出来一趟,敌军的影子未见一个,李宝樱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没有争战便没有伤亡;忧的是,待小夫郎醒来,知道自己成为弃子,会是什么反应。
她撑伞走在雨中,三姨母家的小弟疾走两步,与她并肩同行,几番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姐夫当真是官兵派来的刺客吗?”
李宝樱实话实说:“尚未证实。”
李晓继续追问:“倘若姐夫真是刺客,姐姐又当如何?”
李宝樱仔细想了想,自己心中也无确切答案,又如何回答小弟的话,沉默不语。
大姐不理人,李晓不敢继续追问,默默陪她回寨。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晌午时分骤雨初歇,崇山峻岭耸立于云雾里,影影绰绰,远观宛如一副水墨丹青。
血肉之躯经不起折腾,李宝樱也不是铁打的,长辈们劝她回去睡觉,她返回明月阁。
淋过一场雨,她的裙子已经湿透,所过之处留下一排水痕,好像只要她不停下,水痕永远没有尽头。
推开房门,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她走进屋,立在床头,居高临下盯着小夫郎愣愣出神。
昏迷之人尚未苏醒。
如果小夫郎真是朝廷的人,自己要以何种姿态面对他?思忖良久,始终没有答案。
她太累了,不再胡思乱想,褪去外衫,问小侍:“热水备好了没有?”
王满的回话从楼下传来:“小的正在调试水温,大当家可以下来了,换洗衣服放在老地方,洗完澡伸手就能够得着。”
她又瞅了华容一眼,转身离开卧房,一步一步下楼。
王满是个男子,所以每当李宝樱沐浴都会退避,此时已经离开明月阁,去厨房准备驱寒汤。
李宝樱一层一层褪去衣衫,踏入浴桶,泡在温水里,靠着浴桶边缘,阖上眼睛小憩。
热水驱赶走身体里的寒气,身体渐渐暖和起来,疲倦袭来,很快睡了过去。
楼上,华容倏然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匪首的床上,腾地坐起来。
他只感觉头疼的厉害,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喃喃自语:“这个见色起意的女人,昏迷也不肯放过,禽兽不如,本帝卿不宰了你,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