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去,露出点点繁星,皎洁月光流进室内,满室清晖。雨后凉风卷过灯台,烛火明明灭灭,屏风映出一道美男宽衣的剪影。
华容褪去衣衫,踏进浴桶,玫瑰花瓣随着他的动作荡漾,脖颈以下没入水中,热气扑面,整个人被温暖所包围。
空气里全是雨后草木的芳香,他闭目深深吸气,这是与皇宫不一样的味道。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处处充斥尔虞我诈,因要提防兄弟姊妹们设计陷害,他每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本以为早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此时放松紧绷的神经,方知平静难得可贵。
华容清楚的知道,那个垂涎自己美貌的女人,是舍不得杀掉自己的,这样想着,便渐渐放松紧绷的神经。
他取过搓澡用的帕子,撩水擦洗。
洗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满意了才从水里出来,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王满给他准备的换洗袍子,里外皆是素色,没有一点花纹,明显就是一身孝服。
他瞳孔骤缩:那个老女人真的死了?本帝卿气死了她的姨母,她能放过本帝卿么?
翻看孝衣的手顿在半空,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晌也没想出应对之策。
穿过四天的袍子不能再穿,他纠结半晌,扯下孝服,一件一件往身上披,系好腰带,整理好衣襟,抬头往二楼张望。
新问题又来了。
明月阁就一间卧房,那他住哪呢?难道要上楼,与那个女人共枕同眠?
李宝樱嘶哑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不愿意上来睡,就拿了被褥睡一楼软榻吧。”
华容暗松一口气,抬步上楼。
门扉虚掩,屋内没有掌灯,借着月华,隐约可以看到女人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华容犹豫要不要进去。
李宝樱道:“进来。大娘尸骨未寒,守孝期间我不会胡来,你大可放心。”
不知为何,看到她暗藏悲伤的背影,那颗坚若磐石的心,莫名有些难受。
换做一百年前,女子是柔弱的存在,要依仗男人才能生活。
朝代更迭,万千女子成为独挡一面的家主,以娇弱的臂膀为家人遮风避雨,风光无限的同时,背后的压力怕是也不小吧?
华容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的房门,借着微暗光线扫视一圈,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被褥,走过去,抱起被褥离开。
临走时,不忘关好房门。
下了楼,铺好被褥,躺在榻上望天花,无法入眠。
他从十岁起就有失眠这毛病,每晚要依靠安神香才能入睡,此时没了安神香,他是睡不着的。
翌日,他是被鸟叫声吵醒的,缓缓睁开眼帘,后知后觉自己竟然睡着了,颇感意外。
失眠这毛病,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来到金银寨之后,竟然不治而愈了?
他掀开被子起身,看到桌上摆放着丰盛的早膳,精致的瓷盘盛着精致的小菜,粥里还加了补气血的阿胶红枣。
三伏天,明月阁却冷冷清清。
华容有些奇怪,目光朝二楼望去,只看到敞开的房门,心知李宝樱已经离开明月阁,安心坐下来享用早膳。
早膳刚吃到一半,王满匆忙跑回明月阁,由于步子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一个踉跄扑到桌子前。
王满趴在桌面上,气喘吁吁地说道:“主君,您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华容停箸,满目不解却仍旧一脸清冷孤傲,不以为然道:“为何要躲?”
王满解释道:“本来大长老要治主君的罪,大长老一死,其他几位长老将死因归结于您,要您给大长老陪葬,被大当家压了下来。”
“但……”王满想起此事就心惊肉跳,掬了一把虚汗,“这回不仅是长老们发难,而是族里所有人联合起来弹劾您,大当家被众人堵在长老堂走不开,让我回来告知您一声。”
“弹劾我?”华容轻嗤:“弹劾本公子的人很多,本公子几时怕过。”
满朝文武弹劾他的时候,情形不比现在糟糕,他尚且能沉稳应对,挺直脊背立于百官面前,与百官唇枪舌战。
只要他出马,没有打不赢的口水官司,几乎屡战屡胜。
没办法,谁让他亲妹妹是女帝呢。
华容拒绝道:“让她们来押人好了。”
他信心十足,吃定了李宝樱不敢拿他怎样,倘若一国长帝卿死在金银寨,仇怨一旦结下,金银寨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主君……”王满还想再劝,王旖带着一众少女进门,揪起王满的后脖领提溜到一旁,斥道:“好小子,长能耐了,还敢跑回来通风报信,这是不把你姐放在眼里啊。”
“不不不。”王满忙不迭摆手否认,“我们可是亲姐弟,我心里自然是向着姐姐的。”
“呵。”王旖斜了他一眼,啧啧道:“跟着大当家混久了,还学会了油腔滑调,一边待着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她这个弟弟就是个草包,没有胆量给小夫郎通风报信,很显然是受大当家的差遣而来。
王旖念着李宝樱的收留之恩,现在对大当家这个貌美小夫郎也是爱屋及乌,余光扫过身后姊妹,给华容使眼色。
华容眉骨跳了两下,坐着没动地方。
王旖朝他挤眉弄眼,用嘴型无声说道:“跑!”
华容知道,若无李宝樱允许,他踏不出金银寨半步,贸然逃离,百分百会像上次那样,落个被抓回来的下场。
而眼前女子就是坏他好事之人,此时此刻又来装好人,华容不敢轻易相信她。
小夫郎面对提醒无动于衷,她的恻隐之心又不能当众挑明,王旖都急死了。
手下人催促道:“王统领还在犹豫什么?若是下不去手,我们姊妹来。”
几名少女阔步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华容的肩膀,“走,跟我们去长老堂。”
事已至此,王旖不在纠结,扛起刀,转过身道:“走吧。”
能不能救小夫郎性命,就要看大当家如何应对了。
室外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片云彩,烈日当头,炙热阳光耀的人睁不开眼。
一行人疾步而行,将华容押到长老堂,往前一推,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小夫郎出现在长老堂,李宝樱感觉头大。
值此危机时刻,他就不能暂避锋芒,为妻压力已经够大了,你偏要过来火上浇油。
这不是众人要逼死你,这是要逼死我这个大当家啊。
众人的目光潮水般袭来,齐刷刷落在华容身上,他丝毫不慌,从容淡定地整理衣袖,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半握置于腰前,摆好帝卿该有的姿态,抬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李宝樱。
目光相碰,各执心事。
他刻意忽略掉长老堂中央的棺椁,告诉自己,大长老之死,并不是自己的错。
周遭寂静无声,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众人的目光化作无言的声讨。
华容扫视众人,仿佛在看地里的大白菜,怎一个目中无人可以形容。
李珠光见不得他这般姿态,拍案而起,指着华容怒道:“老娘恨不得掐死你,念在你是晚辈的份上,老娘今日不再羞辱你。”
她继而看向李宝樱,以长老的身份逼她,“大当家,此人身陷囹圄还有这般嚣张气焰,是敌军派来的奸细无疑,为了金银寨所有人的安全,还请大当家严惩此人,莫留后患。”
李珠光给三妹使眼色。
李珠玉不得不起身,与姐姐站到一起,“二姐此言甚是,我支持二姐的提议。”
两位长老发话了,小辈们也适时发表自己的意见,纷纷站出来,支持两位长老的决定。
霎时间,讨伐小夫郎的声音此起彼伏,搅得李宝樱情绪烦躁,脑仁生疼。
她抬眼,对上华容淡定从容的目光,有口难言。
华容平静的望着她,仿佛再问:真的要杀了我吗?
恍惚间,他想起那个梦境,匪首一脸阴郁,声音嘶哑。脑海里飘过那句绝情的话:那就赐死吧。
她怎么敢!
李宝樱沉默良久,直到众人失去耐心,发出些许躁动的声音。
李珠光一指棺椁,“樱儿你抬眼看看,你大娘是怎么死的,再想想昨日官兵攻寨,倘若不是天佑我金银寨,降天雷劈死一个官兵,金银寨此时又会是怎样的处境?”
姨母咄咄逼人,李宝樱心很累。
“细作进门,先杀了安抚人心再说。”话音一落,李珠光抽出身旁晚辈腰侧的刀,架在华容脖子上,“你下不去手,就由姨母代劳。”
李宝樱霍然起身,惊道:“二娘。”
李珠光瞪眼:“你在怕什么?怕朱氏么?我告诉你,只要你一声令下,改朝换代未尝不可。是朱家先撕破脸,国破家亡,那也是她们咎由自取。”
二长老信誓旦旦,看神情不似作假,华容这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金银寨的实力。
谁会想到,一窝土匪能掀起腥风血雨呢。可仔细想想,大堰开国女帝起义之初,不也是朝廷眼中的土匪头子么。
倘若李氏被逼谋反,朱氏江山颠覆,朱氏一族会是什么下场?年仅十岁的幼妹,有能力守住祖宗基业么?答案是不能。
华容让自己保持冷静,滚了滚喉结,问道:“敢问,金银寨到底有什么本事,可以颠覆朱氏江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