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三刻,晓雾未散。赵家朱漆府门忽被叩响,铜铃摇晃声惊飞了檐下宿雀,周管家踩着青砖疾步上前开门。
晨雾裹挟着铃声涌入,定睛一瞧,是个人牙子。此时她腰间铜铃尚在轻晃,露着谄媚的笑意。
“喂,干什么,走开走开!”
周管家眉头微蹙,家主有着头痛病,若是扰了她的清梦,必要触霉头。
“哟,周管家,您早。”
人牙子嬉皮笑脸的,一身齐整的商打扮,不熟悉的还以为是正经买卖人。
但知根知底的人都晓得,此人看似纯朴老实,实则阴险狡诈。从她手里买兽人,十有九坑。
“哎不买不买,走开啊,再不走我喊人出来揍你!”
周管家也是上过当的,花了三十两纹银买的奴仆,没两天跑了。待她持契纸告上官府,官家端详两眼,便讽刺此等糊弄三岁孩童的伎俩,她却看不出是个假契,贪图物美价廉,就甭来官府喊冤。
见人牙子还能嬉笑如常,周管家真想挑个黑灯瞎火的时日把对方狠狠揍一顿,可碍于传言对方有着山匪撑腰,面上只勾起讽笑:"您这好物,莫不是又带着'飞毛腿'?”
人牙子僵住笑意,又很快重新堆起谄媚的笑:"我之前干了些昧良心的事。"
她掀起衣袍,周管家才看到对方一条腿奇怪的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我现在啊,洗心革面,您放心,这批兽人,出身清白,身契正规,卖身契都钤着紫泥官印,您若存疑,可去衙门验看!"
说罢,一把将身后兽人推搡到前面,"您瞧这筋骨,能扛百斤,吃的又少,不出季秋便能赚回本钱!”
周管家打眼一看,的确是个硬朗兽人。但她还是不放心,毕竟吃过对方亏,家主足足扣了她半年月例。
“那你把契拿来,我去衙门看看!”
人牙子连忙从衣袖里翻出一堆身契递给对方。她搓着手等着,周管家保准能全部买下,省的她拖着伤腿到处走。
一个俊俏的兽人立在众奴之间,墨发墨瞳,恰似宣纸上洇开的浓墨。
他是官伎之子,名唤溪瑾,生父只呼他贱货。如今已成年,即使老鸨怎样威逼利诱,他也不肯承欢贵客,老鸨看他实在是根难啃的骨头,干脆把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工钱也没给他。
他抬头看着门楣上高悬的金字门匾,眼底如深潭般死寂,贪图自由,此刻又落入另一樊笼。
没一会,匆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周管家回来了。她确认了这些兽人身契全都是真的,去请示主夫后,开始和人牙子唇枪舌战。最终敲定了双方都满意的价,便全部都买了。
赵家是东方古国首屈一指的衣肆巨贾,成衣铺遍布通衢。因为生意兴隆,工坊染坊昼夜不息,上下诸事繁杂,纵使奴仆如云,仍需广纳人手。
自南方的素绢到边疆的氆氇,皆要经浣洗、浸染、晾晒数道工序,再由手法娴熟的工匠执银针飞线,裁成襦裙、大氅、云锦蟒袍,悬于雕花木架,送去各庄号静待贵人垂青。这般庞大营生,若无得力仆役操持,纵有金山银山亦难以维系。
新购的奴仆暂居赵府后院,每日鸡鸣而起,学织染、习裁剪、练账房,稍有懈怠便遭周管家呵斥。待三月余训毕,就依其禀赋,散落四方庄号。
“你这手一看就执惯了笔砚,竟还能做这些粗使活。”
阿贵瞧着闷声干活的搭档,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兽人,既不谄媚,也不奉承,甚至有着他这身份不该有的清贵。纵使他再好奇,碍于周管家教习时很严格,根本没机会和对方搭话。
“靛蓝染布已浸足半刻,可以起缸了。”
在染坊蒸腾的热气里,溪瑾毫无波澜的墨眸看着阿贵,指了下架上晾杆,示意对方帮忙一起挂晒。
阿贵正瞅着对方出神,闻言,慌得打翻木瓢,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染缸旁,却错将赭色的绢帛捞起。
“错了。”
看阿贵拿错染布,他轻微蹙眉,“你不辩色?”
阿贵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的站在那里,半晌看对方没有说话,小心地乞求他:“求你了,别告诉管家,我阿娘生病了,每月要吃附子续命,我需要这个活。”
溪瑾沉默,在阿贵紧张的眼神里,他忽的轻笑,苍白指尖点向泛着冷光的染液:"搭把手。”
阿贵感动的撅着嘴巴,露出讨好的笑容,他的犬耳抖了抖,身后的尾巴控制不住的摆动:“好哥哥,我叫阿贵,怎么称呼你?”
“溪瑾。”
“噢噢,溪瑾,挺好听的。”
待最后一匹绢帛悬上晾竿,阿贵挠着发间翘起的碎毛憨笑:"你这姓氏还挺特别。”
溪瑾转身回到板凳上坐着,闻言垂下眼睑,闷声道:“无姓,叫我溪瑾就好。”
一个官伎之子,上哪里知道母亲的姓氏。况且,谁又在乎他姓什么呢。
他复杂的看着阿贵,对方有母亲,他很羡慕。
晨昏轮转,日子如细流缓缓淌过。这些杂役在周管家督责下操持三月,期满后便可领了路引,各赴州县,或入别宅为仆,或往商号当差,自此各奔生计。
阿贵比他先得了差事,因为他品性机敏,小嘴甜言蜜语,极会察言观色,于是周管家把他分去京南庄号,专司迎来送往。
溪瑾对于被分去哪,做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卖身就行。
他的父亲作为官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每日厮混在高官贵女身边,喝的醉醺醺的逼溪瑾唱艳曲。
溪瑾唱不出下三滥的窑曲,所以经常被父亲打,骂他是个装纯的贱货色。
酉时,残阳如血,溪瑾将最后一批云锦搬上马车,有些疲累。他回到后偏房,褪去衣服,照常用瓢舀起桶中井水,冰凉的水顺着光洁的脊背蜿蜒而下。待擦干身体,他便趴在简陋的竹塌上闭目养神。
“叩,叩叩”
敲门声惊破了寂静,溪瑾不得不睁开困乏的眼睛,起身去开门。
是周管家。她神色匆忙,带着一沓纸,甩给溪瑾一张,语气十分快:“赶紧做,我一会儿来收。”
他刚醒,还有点怔。等他回过神点亮烛火,拿起扔到怀里的卷子,发现上面是一些很简单的试题,类似诗词对仗,九章算术,星图舆地。
什么东西,分职测评?
赵府对杂役要求这么高吗。
溪瑾疑惑的反复阅读试题,实在不明白这和做衣服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他很累,已经疲于思考,取出墨笔,没过半柱香就写完了。
不想再给周管家开门,于是他把卷子压到门外的石头下,回屋后安心睡去,一夜未醒。
等再次天亮,溪瑾睁开惺忪的困眼,往盆子里舀了瓢水,洗漱好后打开门,准备把脏水倒出去。
刚打开门,一张大脸贴了上来,还是周管家。
他吓了一跳,盆子都差点丢地上:“您做什么?”
溪瑾对谁都淡淡的,也没什么礼数。
“哈哈,昨天卷子你做的最好,跟我来吧,来吧。”
周管家示意他跟上,他不明所以的跟着,穿过后院破落角门,行过朱漆栏杆雕着缠枝莲纹的九曲回廊,推开鎏金兽首衔环的大门,迎面琉璃铜盏扑来沉水香。
堂上紫檀雕花椅上,赵家主君雁氏接过侍女奉上的青瓷茶盏,腕间羊脂玉镯轻碰出泠泠声响,眼睫都未抬,有气无力说道:"去唤小姐。"
他昨天着实被女儿折磨的不行,下学后非向他哭着闹着要伴读,说什么同窗皆有伴读侍奉,她也要。
雁氏轻抿香茗,这才抬眸瞟向面前的杂役。茶盏忽在指尖微顿,盏中茶汤晃出涟漪。面前男子墨发高挽,容貌甚艳,眉眼如墨,纵使粗布短打亦难掩清贵之姿。
雁氏喉间微动,暗忖此等容貌伴于书玉身侧恐生事端,决定另择人选。只是还没等他把周管家叫回来,他那不安分的女儿已经跑出来了。
“父亲!我昨天让您帮我找个伴读的事,帮我办好了吗?”
娇矜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环佩叮当,一位穿着蓝绸裙的女孩跑到了堂前。女孩十五岁,名叫赵书玉,是家主赵盛安和雁氏的女儿。
“不要堂前奔跑,怎么还这样没规没矩。”
雁氏是边陲将军的庶子,在军营长大,十分墨守陈规,恪守本分,也教自己的女儿如此这般,毕竟东方古国的民风就是要内敛克己的。
“什么嘛,干嘛这样讲究,又不是去评选君女……”
她的注意已经偏到了一旁安静站立的男子身上,“哎,这……”
周管家没找到赵书玉,于是又跑回来了,呼哧带喘的,被雁氏狠狠剜了一眼。她赶紧识趣的闭嘴,看到大小姐和溪瑾面对面站着,以为已经相认,高兴道:“大小姐,伴读给您找着啦,这下可以去上学了吧?”
赵书玉眼睛亮起来,她看着面前漂亮的男子,难得害羞。悄悄上下打量着对方,哪哪都是顶好的,满意点点头,落下一句“跟上”,把手里的书包扔给对方,自己一溜烟跑出去了。
“书玉!”
雁氏猛地掷下茶盏,见旁边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自己,好面儿的他也只好一拢衣袖,温声对溪瑾说道:“你看好大小姐,别让她逃学。”
溪瑾微微颔首,向雁氏行礼离开。
赵书玉的名字,和她本人一点都不沾边,不爱看书,也不像玉那般温润。
竹先生的书堂离赵府不远,都在中心地段。虽然周遭车水马龙十分喧闹,偏那大门内自成一方天地。学生垂首敛衽,恭然端坐,只闻戒尺叩案声。竹先生治学严谨,学识渊博。此等清净向学之风,是雁氏选择竹先生做赵书玉的师者最大的原由。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这就是书堂的戒语。
溪瑾默默跟在赵书玉后面,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无论赵书玉问他什么,他只用最简短的词表达完,然后继续缄默。
“……”
饶是矛嘴的赵书玉,钻上铁盾,也没了办法。
啊,这伴读长的还蛮漂亮,怎么话这么少呢。
赵书玉有点委屈,她可从来没被谁这样冷漠对待过。
溪瑾亦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敏感的他感觉到了大小姐心情因为他的冷淡而低落,于是不动声色的又远离了一些。
万一对方不高兴,从地上捡个石头砸他,他能多一些反应时间。毕竟他那便宜爹就经常随手拿个茶碗酒壶砸他,躲不及的话会被砸晕的。
“喂,你是我的伴读,干嘛离我那么远!”
课堂里,赵书玉愤愤的小声喊着几乎快坐到过道中间的溪瑾,这也太不给她面子了,其他君女的伴读都贴着坐,方便研磨递书,溪瑾离她这么远,是想让她自己研墨吗!
“……”
认真听着课的溪瑾冷不丁被喊,于是往她那边挪了挪。
“再过来一点!”
听到四周君女们嘲笑奚落她,赵书玉更为恼火。本来今天带着溪瑾出现在她们面前,她很骄傲的听到羡慕的“哇哦”声。
气死了,这个伴读怎么回事,屁股是麦芽糖做的吗,挪的这么慢!于是直接伸手抓住对方手腕,使劲一拉,溪瑾不稳,朝着她摔去。
“噗通!”
竹先生听到异响,停止了“之乎者也”,生气的朝着赵书玉掷去手里的白垩:“赵书玉,又是你!不好好听课,发出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