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怀陵让人将皇帝请到了茶厅,然后才慢条斯理穿衣裳准备往前厅走。
沈耀的事才过去没多久,皇帝和太后那边应该还没听到消息,所以不可能是为了沈耀的事来的。
异族令和临选令前段时间也已经开始推行了,虽然遇到了些麻烦,但总体推行还算顺利,所以自然也不会是为这事来的。
朝中近来也没什么大事,难不成,是为了陈峰来的?
想到陈峰,怀陵便控制不住有些头疼。
是以这一路都在想这些事情,以至于怀陵连跟皇帝行礼都忘了,只直接开口唤了一声陛下。
其实以前怀陵见皇帝是不必行礼的,这事算起来,还要从老皇帝那时说起,后来新皇帝,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也免了他见面时繁杂的礼节。
怀陵起初见到新皇的确是不行礼的,毕竟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感情在,拘束太多反倒让人觉得生分。
但这些年,皇帝变得他越来越不认识了,变得连怀陵都分不清,以前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小皇子到底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人,还是从小就一直在按他母后意思演戏的傀儡。
见怀陵没行礼,成安帝的心情格外舒畅:“朕今日上朝忘了问,陈峰一事,爱卿审得怎么样了?”
果然是为此而来,怀陵有些头痛,往香炉边凑了凑,香炉里的沉香让他的头痛稍稍缓和了些,刚要开口,就听成安帝问:“可是头又痛了?”
“嗯。”怀陵轻声应了一声,成安帝将香炉往他旁边推了推,“因为陈峰的案子头痛?”
怀陵伸手扶额,轻轻揉了揉,才道:“陈峰一案疑点重重,人证身上有疑点,又没有物证,一时半刻恐怕难以定罪。”
成安帝闻声,又问道:“那朕派钦差大臣去临淮查查?只要查出物证便能定罪了,若是查不出,也能还陈峰一个清白。”
怀陵一时半刻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正当他思索着跟成安帝推荐谁去的时候,成安帝却掏出一封信来,放到桌上,推给怀陵。
“什么?”
怀陵看了一眼,没伸手拿。
“临淮王苏行深的亲笔,八百里加急,今天刚送到的。”
怀陵闻声,忙将那已经开封的信拿出来看了一眼,看着看着,便不由拧起了眉头。
成安帝见怀陵这表情,忍不住道:“他最困难的这几年,一直都是陈峰陪在他身边,他愿意以性命相保,也在情理之中。”
怀陵沉默着,视线一直落在那封信上的那句话上。
臣,苏行深,愿以性命担保,陈峰绝非谋逆之辈,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伤他性命。
跟那句话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怀陵脑海中陈峰的那一句句话。
“掌印,您与临淮王若是有过节,在下也可以帮您一把。”
“毕竟是谋逆之罪,想弄死他,易如反掌。”
“大人不如帮我把这谋逆的罪名扣到临淮王头上,借机除去临淮王。”
皇帝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头又难受了,将那香炉又往他那边推了几分:“爱卿觉得,派谁去查合适?
“朕知道,爱卿心里怕朕冤枉了他,此事事关他性命,朕也不想爱卿日后为此事没处理好埋怨朕,不如,就派明爱卿去吧。”
怀陵能感觉到,皇帝这人选选的已经很为他考虑了,若是旁人的事情,怀陵自然该应下,但此事不行。
怀陵:“徽声一个刑部侍郎,恐怕震不住临淮的官员,容易事事受阻。”
成安帝点了点头,思忖片刻:“那孟章如何?孟章乃户部尚书,父亲是帝师,孟老爱卿以前又教过苏行深。”
“不可,”怀陵眼见着成安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仍旧开口道,“户部诸事繁忙,离不开孟章。”
“那爱卿觉得,还有谁适合?”
若不是苏行深那一句以性命相保,怀陵会推荐的几个人选里,必定是有这两个人的,可眼下,除了他自己,谁去他都放心不下。
怀陵:“臣,臣亲自去。”
成安帝蹙眉,良久之后,才道:“朝中诸事,离不开爱卿。”
怀陵:“陛下多虑了,有孟章和宣和在,朝中诸事,不成问题。”
成安帝站起身,看着怀陵,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怀子安,你就非要去找他么?”
怀陵也站起身,视线坚定地看着皇帝:“陛下,你从方才进来,便一口一个苏行深叫着,论辈分,陛下怎么也该唤他一声七哥吧……”
成安帝哑口无言,怀陵继续道:“臣派人查了陈峰一案,光是听人口述一遍,便觉疑点颇多,陛下难道看不出来么?
“临淮知府那边说,事关重大,是先将此事压了下来,上报陛下,得到了陛下的准许,才动手抓的人。”
怀陵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声音里甚至带了几分颤音:“臣不懂,所以敢问陛下,陛下明明能看出来其中破绽,为何执意要抓陈峰,是他陈峰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是陛下想借陈峰除掉谁?”
“你放肆!”成安帝一怒之下,将桌上的香炉砸在地上,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外面的公公闻声,顾不上许多,匆忙跑了进来,又被成安帝近乎咆哮的一句“滚出去”轰了出去。
怀陵却比成安帝淡定许多:“陛下还是回去冷静冷静吧。”
成安帝转头看他,心底怒火未消,却到底忍住了没忍心再冲怀陵发火:“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惦记他。”
大概是连日来累的,怀陵看着那破碎的香炉,心里一时也升起几分怒火来。
口不择言间,竟连称呼也忘了:“陛下既忘了,我便帮你回忆回忆,在你被别的皇子欺负的时候,是苏行深帮你出的气,在你被困在大火里的时候,是苏行深救了你,在你母后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是苏行深每日照顾你……”
“够了,”成安帝不耐烦的打断他,“桩桩件件,哪一件是为了朕?”
成安帝一一细数起来:“我被其他皇子欺负的时候,明明是你要帮我,我被困大火,是你要救我,他怕你出事,不想让你进火场才进去救了我,他每日照顾我,也不过是为了能哄你欢心,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在父皇面前演戏,在你面前演戏。”
“呵,”怀陵不可置信的轻笑了一声,而后没忍住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眼角笑出了些泪迹,“哈哈哈哈哈……”
成安帝从未见过怀陵这般近乎癫狂的模样,一时后悔:“怀陵。”
怀陵止笑,转头看着成安帝:“想当年,陛下与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七殿下的事,七殿下却只恨过我,从未恨过你,他说你说的最狠的一句话,无非就是说你不适合做皇帝,没想到,在你心里,他竟是这般不堪。”
“怀陵,”成安帝看着那被打碎的香炉,“你非去不可么?”
怀陵:“是。”
成安帝:“你刚杀了沈荣,你若走了,母后必会动手铲除你的人,到时候你再回来,京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说到最后,成安帝叹了一声:“你知道的,若真到那时候,朕护不住你,所以,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么?”
怀陵:“是。”
成安帝不再劝他:“怀陵,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
怀陵笑了一声,却没力气再跟他理论了。
因为皇帝喜欢他,所以沈太后在先皇遗诏让他当丞相时,临时改了先皇遗诏,折辱他让他做了宦官,因为皇帝喜欢他,沈太后到处败坏他的名誉,因为皇帝喜欢他,沈太后曾几次三番对他动手,想要了他的命。
他怀陵能活到今日,靠的是太傅教的立身之学,为人之道。
他敢跟沈太后对抗,靠的是他的能力和他的权势。
他敢这般肆无忌惮,靠的是先皇的一张免死金牌,还有先皇的一句“无论何时何地,怀陵皆可便宜行事,任何人不得干预,任何人不得处罚”。
但他想起成安帝对苏行深的评价,便不想多与他争论了。
成安帝见他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先皇后喜沉香,你便也喜欢了沉香这么多年,可是怀陵,此沉香非彼沉香,你与他那么多年没见,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苏行深了。
“或许如今在他心里,你都未必能比得上他身边的同僚或是亲友,亦或许他也有了心上人,你看他如今愿意为陈峰舍命,但为你,他未必愿意。
“以前的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又何必留恋呢?”
怀陵这会儿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也顾不上对面的人是谁,开口便下了逐客令:“陛下先回吧,臣有些累了。”
“好,”成安帝像是妥协了一般,无奈道,“朕改日再来看你。”
怀陵出了茶厅,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雪了。
雪下得很大,成片成片的,一片一片都化做了少时往事砸在他心上,砸得他心疼。
他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为何苏行深独恨他,不恨旁人。
因为付出得越多,被反噬就会越疼。
所以他想起越多的往事,想起越多苏行深对他的好,就越是会想到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那就是他负了苏行深多少。
可就像成安帝说的那样,事到如今,恐怕连弥补都成了奢望。
“大人。”
沈从卿远远唤了他一声,怀陵脑袋有些晕,他早已忘了他之前说过的话,只是问沈从卿:“等我?怎么不进去等。”
沈从卿:“大人说过,不准进大人房间。”
怀陵:“那我若回来再晚一些呢?”
沈从卿:“那便多等一会儿。”
怀陵被她逗得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来。
“程门立雪也没你这么立的,快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