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好香啊。”
花令时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小丫脸上笑意僵硬,仿佛做工粗糙的人偶,花令时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模糊,她心想,老头子曾经看到的,是否也是这样一张毫无生气的笑面呢?
那是十年前,中洲大旱,她初遇师父。
干旱持续了好久,田地皴裂,颗粒无收,路上不断倒下人,活着的已经见怪不怪,越过尸体继续往前。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
“去有水,有吃的地方。”
但是人们走了好多天,有水又有吃的地方仍旧遥不可及,热浪将世界扭曲变形,一呼一吸灼烧肺腑。
花令时饿得眼前一阵阵发白,终于被逃难的人群落下,她没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只能找个草丛把自己藏起来。
路上有人饿得受不了吃小孩,她现在没了阿爹阿娘的庇护,不能被人发现。
不知在这样的饥饿中时间过去多久,她再次从昏沉中饿醒时,闻到了一股肉香。
花令时手脚并用从草丛里爬出来,几乎是凭本能往香味来源处爬去。
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补丁披风的人背对着她,食物诱人的香气从他那里飘出来。
“给我吃一口,一口就行……”
花令时祈求着,小手抓住那人衣角。
那人转头,是一个慈眉善目,仙风道骨的老人家,须发皆白,眼睛却十分明澈。
他手里拿着一只肉夹馍,馍焦黄酥脆,中间夹着一大块牛肉。
花令时伸手去抢,被老人轻巧避开。
老人轻轻一脚,将花令时踹得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了。
“好你个小贼,竟敢抢老头子吃的。”
老人侧身护住肉夹馍,嫌弃看着花令时。
三两口将馍吃了,擦擦油汪汪的嘴巴,笑着道:“嘿嘿,吃完了,小贼抢不着咯。”
花令时不知道是被叫贼,还是眼睁睁看着肉夹馍都进了老人腹中更让自己难受。
她趴在尘土里,心下一片灰暗悲凉。
老人起身拍拍屁股,整理包袱迈开步子要走,走出几步,回首见花令时还脸朝下趴着,啧一声:“莫不是饿死了吧。”
又自言自语道:“饿死好,饿死好,饿死干净,要是被人串起来当两脚羊烤了吃,还要遭罪呢。”
花令时意识混沌中听到这句话,不知从哪里来了股气力,猛地挣扎爬起来。
老人“嚯”地一声:“没死哟。”
花令时摇摇晃晃地,朝着老人走去,努力扬起一个笑:“爷爷。”
老人仿佛被苍蝇叮了一口,一下子退出几步远:“别胡乱攀亲,老头子可没什么孙女。”
瞧瞧花令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摇头道:“可别惦记老头子的食物,这年头,救了别人,自己就得饿死哩。”
说罢,也不管花令时,背着包袱径自上路了。
花令时远远缀在他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客栈,小二见老人衣衫破旧,刚要皱眉呵斥,老人就从怀里摸索出一点碎银子,乐呵呵笑道:“小二哥,一笼肉包子,一壶酒。”
店小二掂了掂碎银,顷刻间换了一副笑脸:“客官里面请。”
他引着老人来到一处空桌,刚拿下搭在肩头毛巾,就见一个浑身褴褛的小乞丐挤上来,直接用袖子将油汪汪的桌子来回擦了。
“爷爷,您慢点。”说着,这小乞丐又扶着老人坐下。
店小二来回打量,这老者虽穿着朴素了些,但肌理丰满,精神矍铄,一看便知不愁吃穿,十分康健,反倒是这小乞丐,脸色发青,步子虚浮,像是下一刻就要归西的模样。
心中虽诧异,但见老人并未驱赶,店小二也只得任那小乞丐坐在了老人身边。
这年头平头百姓大都成了饿死鬼,但并不影响有钱的,江湖侠客不靠土地谋生计,反倒越是乱世,靠着护卫、委托、走镖,还能多赚些银钱。
是以这处客栈里,大多数都是习武之人。
肉包子和酒端上来,热气腾腾,刚出炉的肉包子松软白嫩,散发着浓郁的面粉清香和猪肉油脂诱人的香气。
花令时饿得腹中绞痛,不断地咽下口水,头虽偏向旁边,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飘向老人。
老人冷哼一声,兀自大快朵颐。
旁桌有人喝高了,起了争执,花令时努力将心神移到那些人身上。
“要我说,当今武林中,还数颍川王氏独占鳌头,王氏门下皆翘楚,又个个持身守正,侠义为怀,王氏门风严谨,堪为武林表率。”
“哎,王氏才俊虽多,但至今无人问鼎英雄榜前十,可谓多而不精!不如横海赵氏多矣。”
“赵氏家主武功平平,虽说出了个天才儿子,但他们家原不是武林中人,缺少根基底蕴,连赵家主那小儿要请师父,武林豪杰多瞧不上赵家豪富却无声名,都不愿意去。”
“赵氏公子虽只有十岁,但已居英雄榜第八,前途可谓不可限量,赵氏家主若不是妄想靠这个儿子光耀门楣,大可将他送去大门派里,如此不会耽误公子前程,岂不是好。”
“要说大门派,这小公子天资卓绝,只怕一般门派他也瞧不上眼。”
“一般门派他看不上,那旬玉派呢?犀渠玉剑许停风,英雄榜魁首,入许停风门下,应当不会辱没赵公子天才之名?”
众人吵吵嚷嚷,又就许停风当不当得天下第一,看不看得上英雄榜第八的天才少年争论了起来。
老人酒足饭饱,困意袭来,抱着剑,摇摇晃晃起身。
花令时忙转过头,一瞧桌上,还剩几个包子皮,大概是老人不爱吃剩下的。
她目光灼灼看向老人。
老人笑了声,低头看向花令时:“我瞧你这小妮子似乎懂些礼义廉耻,这都是吃剩的,要拿去喂猪狗的,你也要吃吗?”
花令时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赧然。
老人便不管她,花令时抓起包子皮,塞进嘴里
细细咀嚼了起来。
老人要了一间客房,入了夜,花令时躲着小二,待店里熄了灯,便蜷缩在门口。
深夜,屋里传来震天的呼噜声,花令时用揣在怀里的细铁丝撬开门,无声无息地进去。
她找到了老头的包裹,打开一看,四个干冷的肉夹馍,一包沉甸甸的碎银子。
肉夹馍散发出的香气让她忍不住吞咽,在寂静夜里发出很大的“咕咚”一声。
花令时将银子和肉夹馍分成两等份,拿了其中一份,瞧着床上那老人睡得四仰八叉,嘴上犹自泛着油光,只迟疑了片刻,便退出了房间。
鼾声如雷,月光透窗而入,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门扇再次打开一条缝。
花令时折回来,沉默着将拿走的银子和一个馍放下,只在怀中揣了一个。
她在房中静立良久,然后向榻上酣睡的老人下跪,拜了几拜,声音虚弱无力:“您就当喂了一只小狗吧,我只要一个馍,只要一个。日后……日后等我有吃的,我也会分一点给快要饿死的人,然后我会跟他说,这是一个老人,也就是你舍给他的。”
榻上老人翻了个身,沉浸梦乡,并未看到小贼偷走了他一个肉夹馍。
回忆戛然而止,虔诚跪拜的小女孩与眼前脏兮兮的小丫似乎重合了。
花令时心头悸动,忍不住道:“我收你为徒可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出乎二人意料,花令时自己也呆住了。
清风缭绕,山花烂漫,花令时素裙与脑后飘带被风扬起,落在小丫的眼瞳中,她僵硬的笑容渐渐消失,出神地望着花令时,像在看一个荆钗布裙、平庸姿色难掩其玉质琼心的仙女。
小丫只恍神了片刻,便立刻清醒,摇摇头就要跑开。
一只手抓住了她。
花令时的手搭在她腕间,小丫怔怔瞧着那一截手腕,很白,很细嫩,阳光下泛着好看的光泽。
她一定从小就很富贵,过得很好。
不知为何,小丫的心头冒出了这个想法。
花令时的脸色却是一变。
这小孩竟然筋脉尽断!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半晌,蹲下身,视线与小丫平齐,温和笑道:“收徒未经我师父同意,只怕他要不高兴,不如我先收你为义女如何?”
未待小丫拒绝,又道:“我今年十八了,你看起来只有**岁?我当你义母也当得。跟了我,我会护你,今后不必做不想做的事了。”
小丫眼睛微微张大,像是被这提议诱惑住了。
但下一刻,那点微光冷寂下来。
她摇摇头,甩开花令时的手,转身跑开,一句嘶哑的话语落在风中,花令时听到了颤音。
“我今年十四了!”
花令时久久立在原地。风势变大,山涛汹涌,乌云遮住日光,林中陡然变冷。
一滴雨落在她面上。
泥土泛起腥气,花令时抬起手嗅了一下。
她闻到的不是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