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连绵,一直下到夜间。
花令时早早熄了灯,待李四夫妻屋子里也没了动静,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出了院子。
日间练剑时看到过一个山洞,花令时便循着记忆来到山洞,将风灯挂在洞口歪脖子树上,抱剑倚着山岩假寐。
她嗅觉极好,即便是在雨天,自己身上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等了多久,她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
旬玉派坐落在青山绿水间,春日水汽足,云雾缭绕楼阁古宅,檐角风铎叮铃作响。
重重楼阁院落最深处,是掌门所居的清风殿。
殿外,两个弟子正在扫地。
“我就说,谁忍得了!”
一个弟子一直挠着胳膊颈后,此刻似是再受不住,将扫帚一扔,气呼呼道。
另一个弟子瞥了眼门内,见无人注意到二人,拉拉同门衣角:“害,你要发作也等回了弟子房,在这大门口,若是被师兄师姐们看见,岂不平白连累我。”
“你不痒?”
“瞧你说的,哪能不痒啊,这门服穿着,我哪日身上不是一条条红道道。”
旬玉派门服,是紫衣暗绣云纹,腰系金带,取紫袍金带之意,颇为清贵,不堕旬玉派百年大宗,武林第一门派的声名。
曾经江湖子弟,谁不以衣旬玉派门服为荣?
只是近来,这门服越发敷衍了。不但面料是用的次等的绸缎,原本华贵紫色愣是变成了乌漆嘛黑的绀紫,颜色一暗,索性云纹也不绣了。
若只是这些还罢,关键这门服针脚粗糙,硕大的线头外露,穿在身上痒得不行。
两人正发牢骚,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是怎么了?”
两人转头,见一身着门服的美艳女子走来,齐齐噤声,恭声道:“林师姐。”
林清容笑着点点头,越过两人时,突然道:“曲风禾,章瑜是吧?”
两人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林师姐,居然会记得他们两个洒扫弟子的名字,皆是一愣,将头垂得更低了。
林清容声音温和:“你们在掌门殿前洒扫,言行都要注意些,就算心底有委屈,也千万别露在外面,殊不知因这门服的事,多少同门心里都有怨,可到了掌门跟前,哪一个不是恭敬有加,就是掌门问起,也要违心说上一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二人听着,不由心中一暖,道理他们也明白,可到底少年意气,又兼自小娇生惯养,一时忘形,没想到林师姐不但没责骂他们,反倒说了这许多好话。
章瑜忍不住抬眼觑林清容,但见她面若桃花,艳光逼人,如他们一般穿着粗糙门服,可这破布罩在她身上,更显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章瑜红了脸,心中又是敬服又是憧憬,却见林清容止住话头,突然靠近两人,低低道:“哎,其实我也觉得门服又丑又不舒适。”
说着,她俏皮眨眨眼,章瑜与曲风禾忍不住笑了。
林清容笑道:“都是年轻人,谁想穿这丑衣服嘛,不过目前只能先忍受着。”
又说了几句,林清容便入了殿门,两人看她远去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是与林师姐说了几句话,他们心中掌门形象便无形中变差了一些,反倒林师姐慧心敏性,宽厚亲和,让人如沐春风。
林清容步入清风殿,进了明间,只见一白衣男子背对门口,仰头望着墙上一副重屏会棋图。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头,生得浓眉大眼,倜傥风流,正是旬玉派现任掌门何逸兴。
林清容在下首坐了,端起茶水吃着,何逸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几遍,笑道:“容儿还不肯么?”
林清容不紧不慢撇着茶沫,淡淡笑了:“掌门娇妻美妾无数,何苦执着于弟子一人。”
何逸兴撩袍坐于主位,一举一动莫不潇洒,他年逾四十,做林清容父亲都绰绰有余,但他恍若未觉,只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容儿天人之姿,师叔未能一亲芳泽,乃生平大憾。”
这话露骨无耻,林清容面不改色,懒得陪他过嘴瘾:“我今日过来,见两个洒扫弟子议论近来门服粗劣,有堕宗门脸面。”
何逸兴的脸沉下来,他身法极快,未待林清容看清,转眼便至她跟前,两指捏起她下颌,力道重得让林清容蹙了秀眉。
男人声音阴沉:“你在激怒我?”
林清容摆脱不了这钳制,却并不畏惧,艰难笑道:“还没有大师姐的消息吗?”
何逸兴动作一顿,力道泻了几分,林清容趁机抬剑格开他的手,足尖借力,如一片树叶飘退几步。
何逸兴竟也不动,半边脸陷在阴影里,像是被人点了穴道。
林清容十分瞧不上他这懦夫相,若非武功不及他,何必与这无用男人周旋。
良久,何逸兴一摆衣袖,恢复了翩翩风度:“你师姐为了你,不惜剑指本座,你不感恩便罢,为何一心想让她死?”
林清容眉目冷冽,讥诮道:“我若不想让她死,掌门还能活着?”
何逸兴竟未反驳,点点头:“这也是为何你我二人能联手。”
他重新坐于重屏会棋图下,图中二人对弈,一人居中观棋。
“死士来信,最后见她是在西边锦官城外,她本就有旧伤,又一路被追杀,肯定跑不远。”
“我着人在锦官城里找了许久,都不见她踪迹,想来有了前番经验,她也学聪明了,不过……”
“锦官城里最近不太平,有一个会赵氏功夫的人四处屠杀女子,连赵氏家主都出动了,要抓住那人,想来是个武功高强的。”
林清容听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人武功高强,等闲落不了网,只要大师姐在锦官城附近,就一定会出手……”
“不对。”林清容立马否定,“她自身都难保,又有我先前背叛,未必会如从前一样路见不平。”
何逸兴倾身,食指点着桌子:“她当然会变谨慎,否则如何一年多了,我们的人填上去几批,都没能抓回她。”
话锋一转:“但是你忘了,许停风曾如何要求她?侠义仁心。她再怎么明哲保身、谨小慎微,被害得再怎么悲惨落魄,跌入泥尘,就算是心性陡变,她也不会忘了许停风的教导。”
“她一定会出手。”
室内静下来。
林清容垂目思量:“赵家主出动,说明一则,这人必涉及赵氏秘闻,不能假手于人,二则,这人武功不会差,寻常人奈何不了他。”
何逸兴称是:“横海赵氏在这年轻家主带领下,早不是当年被人瞧不起的破落门户了,能让他本人出手的,必是个人物。”
“可他能胜过师姐吗?”
能胜过吗?疑问在心中盘旋,两人对视,竟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犹疑。
风起,吹动纱帘飘扬,风铎一声紧过一声,浓云蔽住日光,正午天色像是陡然入了夜。
两人高坐这百年古殿,远远瞧见亭台轩榭逶迤至山脚,白鹤盘旋直上九天。旬玉派乃是岁月沉淀下的庞然大物,他二人更是居于这庞然大物最顶端。
可此时此刻,只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一个远隔千里,亡命天涯的人,就让他们心底升起寒意。
两人不约而同回忆起同一幕场景。
那是五年前,西域魔族犯边。
说是魔族,其实是些武功招数狠辣,又精于毒器暗杀的人。
西域与我朝多有摩擦,这些会功夫的人便往往作为奇兵,于两军交战时屠戮我方军士。
非我族类,武功路数又不入流,久而久之,就被称为魔族。
武林虽纷争不休,但到底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争斗,一旦涉及到民族大义,豪杰们便同仇敌忾,于是便与西域魔族结下了梁子。
五年前,西域一邻国举全国之力犯境,随军魔族有两千之数,事发突然,彼时承平已久,西境武林人士寥寥无几。
刚好旬玉派数人由许停风、何逸兴带领在那一带完成一个委托,顺便寻访失传已久的一本绝世剑谱。
彼时先掌门健在,何逸兴还是个跟在许停风身后,端茶倒水、取笑逗乐的师弟。
许停风听闻魔族入侵时,醉得东倒西歪,白胡子上都是黄酒味,他清亮双眼转过何逸兴、宋清容及几个大弟子,最后停在自己面无表情的徒儿身上。
“你。”许停风一指,敲定人选,“把那些狗屁魔族都打回去。”
花令时那时十三岁,就是宋清容,虽叫她一声大师姐,年龄上还比她大上三岁。
让一个小孩子去打两千魔族,许停风虽一惯行事乖僻,但事关花令时性命,也未免儿戏。
而且凉薄。
宋清容心惊,只觉看不透这老头。
何逸兴笑着上前为许停风斟满酒杯,劝道:“师兄,两千魔族不是说着玩的,令时一个小姑娘,才跟您学了几年啊……”
他一语未尽,黄酒就泼了满脸。
许停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杀才打得什么主意,你想在我徒儿前面出名,好继承掌门之位,做你娘的美梦!”
何逸兴悻悻退下,花令时倒是不怕师父,但她怕那两千魔族,果断回绝:“我不去。”
许停风眯起眼:“你不去?”
花令时认真点头:“我不去。”
又加了句:“去了就是个死,傻子才去。”
许停风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不去,那两千魔族打进来,烧杀抢掠,害的是我大夏百姓性命,淫的是我同胞妻女,夺的是平民毕生所有,你不去?”
花令时这回犹豫了,她被许停风养了这几年,没学上他的离经叛道,反倒将掌门师祖身上的呆气学了几分。
眼见许停风一个扫堂腿劈将过来,花令时忙拿起剑几下飞奔走远:“我去。”
战场边上,许停风带他们其余人观战。
花令时穿一身红衣,如一把利剑刺入敌军左翼,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将前锋军看得一愣一愣。
但她不懂用兵,更看不清战场形势,只是冲着魔族多的地方杀进去,虽杀出一条血路,但身后前锋跟不上,很快又被敌军填上。
渐渐地,花令时被魔族包围了。
她打了近一个时辰,身上不免挂彩,汗水湿透绡纱。
眼见花令时落了下风,许停风一拍大腿:“无耻奸贼,竟敢害我爱徒!”
飞身落在战场,一剑劈下,平原上立时出现横贯战场的三尺深的沟壑。
许停风声如洪钟,回荡在战场上空:“大夏战士退至沟壑后边。”
沟壑后边,是我方阵地,战士们一头雾水,就见还陷在敌阵的战旗摇了起来,号角呜呜响起,士兵便听令退了回来。
许停风守在沟前,将追过来的敌兵一剑一个,切菜砍瓜般剁了。
一时战场上泾渭分明,除了被包围在敌方的花令时。
许停风再喊:“好徒儿,你那边没有大夏军士了,放开手,将他们都打回老巢!”
魔族听了,目中都现出警惕,领头的瞧花令时孤立无援,举起手中剑:“杀了她!”
“杀了她——”
排山倒海的浪潮声中,魔族一拥而上,花令时在无数兵戈刀戟围困下,染血的手死死握住了手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