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花令时早早起了,在屋内摸黑练了五百遍剑招,方听到张氏喊吃早食的声音。
乡村早食简陋,远比不上自己城里杀猪时吃得好,但花令时并不挑剔,吃得十分香甜,张氏不由多看她几眼。
饭桌上就李四、张氏和花令时,花令时一边喝粥一边跟两人攀谈,得知李家原是有个儿子的,十年前中洲大旱,给活活饿死了,张氏也在那场灾祸中落下病根,再不能生育,是故李家人口十分简单,只得李四张氏夫妻二人。
“李叔是重情重义的人,寻常男人遭此横祸只怕要休妻再娶,李叔跟婶婶祸福与共,相互扶持,二位都是有福气的,今后日子必能顺畅红火。”
花令时一番话说得李四张氏脸上都有了笑意,三人说说笑笑,竟真如一家人一般。
家长里短间隙,花令时提起昨日见到的隔壁院子上鸡窝头小孩的事。
夫妻二人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四瞥了眼隔壁方向,前倾身体压低声音道:“那小孩古怪得很,花娘子既是隐藏身份来此,还是离她远些的好。”
“怎么古怪?”
李四脸上掠过一丝惧色,转眼间又变作羞恼:“去年秋天,隔壁村子死了一个姑娘。”
花令时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听下去。
“那姑娘十七岁的年纪,亲事都说好了,一夜之间人就突然没了,她娘老子对外只说是发了急症,草草葬了,亲家一开始还淌眼抹泪地哭过去,说可惜了他家这么好的儿媳妇,结果你猜怎么着。”
花令时心中有了猜测,指尖扣在陶瓷碗上,血色尽失。
张氏接过话头:“那亲家行事太让人看不上了,假模假样地哭过去,想是见到姑娘尸身被吓着了装不下去,没等那可怜孩子下葬,一家人连带儿子就臭着脸走了。要我说,就算人家女儿死了,亲事成不了了,好歹面上样子要做做,哎,他们偏不,这下好了,十里八乡的,谁不戳脊梁骨,谁不背后议论他们做人不厚道……”
张氏话头打开,再难收束,花令时听了一耳朵闲话,忍不住打断问:“这跟隔壁小孩有什么关系吗?”
张氏一下子收了声,生动的表情也沉了下来,李四叹息一声,道:“那姑娘走的当天下午,我看到了她。”
因为不知姓名,她也很少跟人讲话,村里人都喊她“小丫”。
姑娘去世当天下午,李四在地里抢收,他家人口少,夫妻却勤快,种了十亩地,农忙时比其他乡邻要格外辛苦些。
李四家地在靠近姑娘家的山里,那时节秋老虎猛得很,晌午刚过,炽烈日头下,村里连条狗都没见着。
那姑娘出来如厕,回去路上,突然被拉住了袖子。
“姐姐,你好香呀。”
姑娘一转头,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孩,黑漆漆的小手拉着自己刚做的细布衣裳袖口,不是小丫却是谁。
姑娘下意识将小丫手打下来,“啪”的一声,在安静午后格外响。
小丫后退两步。
姑娘有些后悔,方才她怕小丫弄脏新衣裳,做事没过脑子。
但一时又拉不下脸赔礼,只得硬邦邦地说:“别胡乱拉扯人衣裳。”
小丫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姑娘被她黑亮的眼眸盯得气恼,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快走开。”
小丫后退两步,转身跑开。
姑娘又在身后叫道:“你回来!”
小丫折回来。
姑娘斜她一眼,取下腰间荷包,倒出油纸包的糖果:“喏,给你吃。”
见小丫没反应,便将糖果塞到她漆黑小手里,收了荷包回屋。
李四的位置,刚好将二人情景收在眼底,又因地势高,不易被发现。
他只见小丫呆呆站在毒日头底下,久久望着姑娘屋子方向,久得手上的糖都融化了,黏糊糊的汁液流下来,拉得老长。
“啪嗒。”
糖果掉在地上,小丫一步步后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我离得近,只听到什么'不能要'。”李四道。
李四只当小丫有些呆笨,并未放在心上,他在地里干到日头偏西,扛着锄头正要回家,却又碰到了小丫。
小丫这回是从山上来的,两条麻杆似的腿跑得飞快,径直跑向姑娘屋后,喘着气拿石子掷姑娘窗户。
姑娘支开窗户,见是她,这回真着了恼:“好你个死丫头,我下午还给你糖吃呢。”
小丫大概许久未与人说话,有些不顺畅:“吃了晚饭,来山,山上。”
姑娘白她一眼:“大晚上的我来山上干嘛?”
小丫似乎很急,抓耳挠腮,不知想到了什么,忙道:“来山上,给你,很多糖。”
姑娘正想说话,屋里传来她娘叫唤,她哎了一声,就要放下窗子。
小丫眼见她要关窗,顺着屋后一丈来深的沟壁溜了下去,窗户放下的最后一刻,一只小黑手“砰”地一声拍上来,卡住落下的窗扇。
姑娘唬了一跳,正要发作,小丫乱糟糟的脑袋也挤了进来,直直盯着她:“吃过晚饭,过来!给你很多,很多糖。”
房外妇人语带怒火:“死丫头片子,喊你吃饭聋了啊?”
脚步声渐渐逼近,姑娘扯着嗓子应了声“来了”,推开小丫脑袋,轻声说了句:“知道啦知道啦。”
小丫站在紧闭的窗户外,屋里传来母女嗔怪撒娇的声音,姑娘突然问了一句自己母亲:“娘,我身上是不是很香呀?”
直到晚上传来姑娘死讯,李四都以为那只是小女孩们之间的玩闹。
乡村镇日无聊,一点小事就能传出老远,两个村子挨得近,李四家更是在搭界处,他本不欲理会这些事,但他婆娘是个爱凑热闹的。
张氏穿了衣裳:“我去瞧瞧,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你白日里累着了,赶紧睡吧。”
李四原是想睡的,可午后傍晚看到的让他心里隐隐不安,索性披了衣裳跟着张氏去了。
姑娘突发急症,她娘哭得几欲断气,她爹一脸空茫地坐在堂屋里抽着旱烟。
有亲戚在旁劝解着,好事热心的妇人张罗着要帮忙置办丧事,其中便有积古老妇说要进去为姑娘穿寿衣。
她娘便拦在屋前:“不劳动婶子们了,我自己帮孩子换,我,我总要自己看着她体体面面地走。”
女孩哥哥脸上有怒气:“娘!”
众人便一齐上前劝解,只让哥哥体谅娘亲骤然失女。
张氏在人群里,被气氛感染得也不由抹了眼角,温声道:“正是呢,那是她肚子里掉下的肉,就让她好好帮孩子拾掇拾掇。”
众人都称是。
李四没进屋,跟一些乡邻站在院子里。
不在主人家跟前,众人也没那么多忌讳,一个混不吝的看看左右,低声道:“哎,怎么突然就死了,多好一黄花闺女诶,要是出嫁再死,养这么大聘礼也能回个本……”
他话说得难听,但几个男人心中其实也作此想,反正离得远,姑娘父母是听不到了,几人便就此低声交谈了起来。
李四瞪了他们一眼,远远站开了。
不知为何,他心头总萦绕着白日里的所见,鬼使神差地,慢慢走向了屋后。
院子里点柴油灯,屋后却一片漆黑,只有一晚残月照着连天衰草和黑黢黢的树影。
隔着几间屋子,人声变得模糊,李四借着月光四处望了望,只有一去一返两排小脚印,是小丫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期待着找出什么。
只觉心里似是堵了什么东西。
那姑娘傍晚还活生生的。
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异样,李四心中自嘲,转身离开。
然后他看到了小丫。
小丫站在一棵树后,咋一看像是一团树影,李四吓了一跳,小丫丫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幽黑,像是不见底的深潭。
在这样的注视下,李四突然明白,她知道自己白日里看到她和死去的姑娘了。
李四脚底升起凉意,他想叫一声“小丫”,引来人群,但不知是否因为害怕,喉咙干涩,话语无法顺利脱口。
夜风拂过,带来香纸气味,姑娘母亲拦着不让换寿衣,但毕竟斯人已逝,无力回天,纸钱是要烧的,好让可怜姑娘黄泉路上不至于困窘。
在这样诡异的场景里,李四突然想,小丫见到自己为什么不跑开,不怕自己喊来人吗?可是喊来人,有什么用吗?小丫日间见过死去的人,能证明什么呢?
李四心中混乱,小丫却像是失望了,她慢慢往后退,然后转身离开。
她走得很慢,仿佛李四只要冲出去,就能抓住她,就能告诉所有人,这个小孩有问题。
李四止住话头,一顿早饭从热气腾腾吃到粥凉菜冷,围桌而坐的三人一时都没言语,那日夜间的吊诡情景似是隔世再现,让这春日明媚的晨间也浸入一丝寒意。
花令时帮张婶收拾了碗筷,张氏明显不想再谈小丫,花令时恍若未觉,愣是问出了点新东西。
原来小丫并非杏花村人,她是十年前来这里的,无父无母,为人怪癖,农人艰难,谁也没有余力去多养一张嘴,而且还是毫无血缘关系的。
原本以为这小孩不久就要饿死,谁承想,她竟像天生地养一般,瘦骨嶙峋地长大了。
隔壁孤寡老人去世后,院子就被小丫当做了住所,老人亲戚瞧着她可怜并未驱赶,只是白天院中一般看不到她人影,只有夜间一点灯光如豆,昭示着这小孩还好端端活在世间。
早饭后花令时回屋拿了剑,趁着无人注意,寻了条小径上山。
路过隔壁院子时,绿油油的藤蔓间,并不见小丫身影。
花令时在山上转了半天,走出一里多路,寻到一处僻静开阔的场地。
她拔剑,开始一遍遍练习同一招。
师父死前给她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把破剑,一本剑谱,破剑没用,剑谱上所载剑法倒是十分高超。
只是花令时练起来效果不如人意。
她以为是自己旧伤未愈,所以才未能发挥剑法威力,好歹现在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便决定一边养伤,一边每日勤练。
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满山野,春风和畅,剑气如虹,带起一阵落花雨。
两个时辰后,估摸着该吃午食了,花令时收了剑,一转身,便陡然愣住。
小丫。
她仍如昨日一般一身脏乱,身上隐隐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只是大概置身漫山遍野的野花中间,蝴蝶被花香迷了眼,翩跹而至,在二人身周上下翻飞。
看到小丫的刹那,花令时心中警铃大作。
她不知她何时来的,看自己看了多久。
花令时被追杀这一年多来,可谓枕戈待旦,就算睡觉也不敢睡踏实。
她内力高强,耳力十分了得,又兼防备心重,方才却一点都没察觉到。
“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花令时勾唇问她。
她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期待小丫能回答。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丫认认真真答了。
“只要把自己想象成蝴蝶就好了。”
小丫伸出手,十根手指轻柔如水,钳住一只蝴蝶翅膀,送到花令时跟前。
花令时想接,得了自由的刹那,蝴蝶拼命扇动翅膀,擦着她的衣摆远去了。
花令时的目光追随那只落荒而逃的小虫子,冷不防小丫猝然靠近,她的脑袋刚及花令时腰间,扬起脏兮兮的小脸,露出一个死气沉沉又僵硬的笑。
“姐姐,你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