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这样能行?”
秦牧微微俯身扶着破烂的陶罐子,手持萝卜一般长的木杵,一刻也不停歇地搅动。
他嫌弃地瞥了眼罐子里黏糊糊的东西,视线转向趴在桌子上瞎鼓捣的白云飞,内心充满了质疑。
白云飞两指捻起一撮白色粉末举在眼前,她轻轻搓动指尖,细细的粉末在空中飞流直下,白云飞神情专注,闻言眼风纹丝不动,语气平静道:“既然沈梦痴于情,困于情,那就让她自己开口,只要她的心理防线一旦崩溃,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待指尖的细沙全部落下,白云飞才有空侧过身来,支起腿直接坐在桌子上,她扫了眼一旁的秦牧,见他嫌弃的表情,白云飞挪开视线随意道:“磨快点,等你好了就可以画皮了。”
秦牧咬牙望向白云飞,“坐着说话不腰疼。”但手下动作丝毫不马虎,他加快了动作,罐里的东西肉眼可见逐渐变成膏体。
一刻钟后,白云飞悠闲地跳下桌子,懒懒地揉了揉后颈,出声道:“可以了,你让开。”
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秦牧如释重负地松开木杵,他缓缓站直身体,后退一步给白云飞腾地方。秦牧感觉整个人都僵硬了,想他往日里何等风光,如今给人打下手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累。
秦牧不由得悲从心来。
“帮我拿一下第一个药瓶。”白云飞出声吩咐道。
秦牧一顿,离佛祖太远,离白云飞太近。
他脸色平静地走到桌子另一边,抬手拿起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这个吗?”
白云飞手下动作不停,抽空抬眸一撇后很快收回视线,“对。”
秦牧没再走动,他躬腰长臂一伸越过桌子,手探到白云飞面前将瓷瓶递给了她。
白云飞抬手接过,轻轻一旋拔出了塞子,她慢慢放倒瓶身,里面的碧绿色的液体随之流出,滴在秦牧刚磨好的膏体之上。
白云飞心里计算着时辰,她没见过李湛的模样,刻起来很耗时间,等到李湛的脸刻好了,正好罐子里的药膏就能用了。
随后她取出一块头颅一般大的木砖,不知来回比划着什么,炭笔逐渐勾勒出骷髅头的模样。
紧接着她利落地散开布袋平铺在桌上,里面包裹着锃亮的刀具,形状颇为奇怪,白云飞十指缓缓划过,定在了刀尖圆钝形的一柄上,侧面还带着锯齿。她指尖灵活地一挑,将这柄小刀拿在手中。
白云飞扶着木砖,持刀飞快地雕刻起来,令人眼花缭乱。
秦牧渐渐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他踱步走到白云飞身后,仔细盯着白云飞的动作。
江湖上做人皮面具的不计其数,技法各有不同,但想要画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皮,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你师承何处?”
“李湛的鼻子是这样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白云飞手下动作一顿,心头微微诧异,她转首看向秦牧,脑后的青丝滑落胸前。他们两人虽朝夕相处,但向来不过问彼此的事,其实不必陌生人强上多少。
这是秦牧第一次探听她的私事。
白云飞手上沾满了木屑,她就以这个别扭的姿势回答道:“收养我的王奶奶教给我的。”
王奶奶本名王月华,她会的古怪东西太多了,白云飞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什么江湖风云人物,但每每问及王奶奶,她总是避而不谈。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这个谜大概随着王奶奶的尸骨长眠于地底,早就化作一杯黄土了。
想到王奶奶,白云飞眼帘微垂转回身,情绪有些低落。
“抱歉,提及你的伤心事了。”
秦牧自然看得出白云飞心情不好,秦牧一直以为白云飞自小长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她被教养的极好,重情重义,乐观积极,养出这样的孩子不一定需要很多钱,但一定需要很多时间与精力。
原来她竟然是一个孤女。
秦牧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酸麻。
多说无益,秦牧上前一步凑近木砖,他站在白云飞身后,笼罩着她的身形,秦牧鼻尖萦绕着白云飞发丝间浓郁的幽香。
看着白云飞毛茸茸的头顶,秦牧突然很想给她揉成鸡窝。
克制住这个邪恶的念头,秦牧手指微微握成拳,轻咳两声,竭力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他观察片刻后伸出手,指尖点着木砖上未成形的人面,一本正经开口道:“鼻峰高一些,鼻翼小一些。”
见秦牧突然如此认真,白云飞收起那些纷乱的情绪,很快进入状态,两人配合默契,李湛的面容渐渐被出现在木砖之上。
邺京皇城——
肃王府恢弘气派,前厅中,高堂之上的男子身穿宝蓝色云纹茧绸的束腰长袍,相貌英俊,身材高大魁梧。
“启禀肃王殿下,有暗探发现了五皇子殿下的踪迹。”
黑衣死士半跪在地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向肃王慌张禀告。
秦端的眼睛骤然间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砰”一声拍案而起,不可置信道:“什么——老五出现了?”
角落里饕餮香炉张牙舞爪,凶兽嘴里不断地吐着白烟,飘在空中旋转扭曲,经久不消。
·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李府之中,两个人影鬼鬼祟祟。
秦牧和白云飞借着月色东躲西闪,粗大的树身遮挡着两人的身形。
此刻白云飞正撅着屁股,探头探脑地观察敌情。
看着白云飞圆润的后脑勺,秦牧真想敲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水,出的什么馊主意。
白云飞让秦牧扮鬼,带着李湛的人皮面具去找沈梦。
谁知道那个沈梦和李湛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冲上来亲他抱他怎么办?秦牧一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排斥。
白云飞扶着树干转回头,小手一招,低声招呼道:“没有人,我们快走。”
秦牧深深皱着眉头对白云飞说:“你能不这么猥琐吗?”
白云飞不服气地瞪了秦牧一眼,“你以为我愿意啊,要是你不在,我飞檐走壁地不知道多潇洒。”
秦牧一噎,一时竟无言以对。
白云飞看着秦牧慢吞吞的动作,心里很是着急,她两步并一步,蹑手蹑脚跳到秦牧身侧,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你能快点吗,我已传书给大夫人,都等着你呢,想想一百两!”
靠近沈梦的院子,白云飞拉着秦停下脚步,一把从怀里掏出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递给他。
见秦牧不接,白云飞假装看不见他抗拒的脸色,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将人皮面具放到他手心,她给秦牧打气道:“上!沈梦长得可好看了,你不亏。”
白云飞将面具放在秦牧的掌心后便松开手,她指尖微微跳动,秦牧的手总是很冷,和摸着冰块一样,白云飞心里划过淡淡的疑惑,是因为他体内的毒吗?
秦牧皱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他微微垂头,看着站在他胸前的白云飞,正仰首注视着他,圆圆的眼眸灿若星辰,充满了鼓励。
真是个憨货。
秦牧错开视线,不疾不徐地展开手里的面具,虽然很薄,但是韧性极其好,好像真的是从人脸上扒下的面皮一样。
他提着这张面具,慢慢靠近自己的脸……
此刻沈梦端坐于铜镜之前。
她穿着一身朱红色罗裙,勾勒出婀娜的曲线,双臂抬到脑后将万千青丝挽成个灵蛇髻,一只金蝶簪栩栩如生,两袖自然滑落,露出的半截手臂肤若凝脂,白璧无瑕。
香脂匀脸,桃腮杏颊,她纤纤柔荑抚过一沓胭脂红笺,随手捻起一张置于唇前,樱唇微张轻轻抿着,眉梢眼角间尽是风情。
女为悦己者容。
沈梦眼眸顾盼生辉,打量着镜中美人面,漫不经心地想着,难得李骞那个蠢货今日没来寻她,正好落得个清静。
她要去找她的湛郎。
沈梦直起身来转身打算出门,衣摆打了个小小的旋儿,带动着烛火轻轻摇曳,在铜镜中时隐时现。
夜深人静,屋内忽明忽暗。
秦牧正好走到了沈梦的院子,他淡淡思索着该以什么方式出现,不至于让沈梦难以接受。
没想到前面的门突然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秦牧的眼神无悲无喜,直直地望过去。
沈梦的手还扶着门框,一抬眸就看到院中人,她脑袋“嗡”的一声,嘴唇微张,瞳孔猛然放大,一瞬间全身血液都冻结了,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明月高悬,乳白色的兰花飘摇,传来一阵阵令人头晕的香气,院中人依旧像记忆里那般,是个明朗如风,洁白无瑕的少年郎。
自从李湛死后,沈梦做梦都不敢想这样的场景。
她的湛郎回来了!
呆滞片刻,沈梦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浑身细微地颤抖,慢慢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她的眼泪突然决堤,豆大的泪珠从眼眶簌簌滚落,细微的呜咽声似夜风的悲鸣。
秦牧站在月下,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眼眸微动,望向满院随风摇曳的兰花,它们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悲伤,在陪沈梦一同哭泣。
原来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李湛出现,对于沈梦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白云飞躲在暗处,她自然目睹了一切。看着地上泣不成声的沈梦,白云飞心不在焉地拨动着一旁的草叶,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她现在十分确定,李湛绝对不是沈梦杀的。
但为什么李湛会出现在石室里呢?
想到诸多疑惑还没有答案,白云飞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盯着前面的状况。
看着蹲在地上我见犹怜,弱质芊芊的美人,秦牧目光平静如水,既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邪念,也没有自诩正义,对待凶手充满恶意。
他缓缓走到沈梦面前,随手一甩衣袖,双臂搭在膝头从容地蹲下,秦牧平视着沈梦,薄唇轻启,疑惑道:“你明知我不是李湛,为何这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