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宜立业 第89章 黎县

她此时已经换了一幅打扮。

原先的旧衣换下，换成了一身崭新的银红色菊图对襟裙衫，式样正合雍都流行，头顶梳了个典雅大方的留仙髻，簪钗金灿灿，一只金镶玉的步摇垂落在脸侧。

打扮一精致漂亮起来，衬得她更像是个知书达理人家的姑娘，而不是穷书生之女了。

但一见元将离，她还是急忙站起来问好，“表嫂。”

嗓音柔的，就像江南那淅沥沥春雨。

朝元将离问过好，柳淑慎轻抬起眼，小心翼翼看了眼温郁离，一双杏眼便又垂了下去。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表哥。”

今日的晚饭人人都到了。

温夫人拉着柳淑慎的手，爱怜地拍了拍，转头对温郡公道：“这孩子随她母亲走的时候才那么一点大，一晃**年了，看看，现在出落成这个模样，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柳淑慎不好意思地由她拉着手，微微垂头，一幅柔顺妥帖的样子。

温郡公饱受旧朝文化影响，更欣赏温良恭俭的女子，他看着柳淑慎，和蔼道：“我听你姨母说，你千里迢迢从黎县赶来，也是有心，正好在家中多住些时日吧。”

温夫人笑着道：“我倒还有些别的想法。”

温郡公疑惑地看向她。

温夫人道：“这孩子命苦，娘早早去了，爹又是个不成器的，我听慎儿说，她娘刚去世没多久，他不止续了弦，还陆陆续续迎进来几个姨娘，生了好几个男孩。”

温郡公讶然，眉头微皱，“当年倒是看不出来，原来他是这般品行。”

温夫人也是气愤，恼道：“若早知道他是这等人，家里也断断不会把环姐嫁给他。”

温郡公颔首，又问道：“那你方才说有些打算，是什么？”

温夫人拍了拍柳淑慎手背，和声道：“左右她那个爹不靠谱，也不在意慎儿，我想着，能不能在雍都为她谋门亲事，总比她在黎县看人眼色要好过。”

柳淑慎讶然抬头，“姨母？”

她只唤了一声，喉咙便哽咽起来，一双杏眼里涌出水色来，泫然欲泣。

温夫人忙把她搂进怀里安抚，问温郡公：“你觉得如何？”

温郡公也在沉吟，他思索了下，问道：“慎儿可有什么擅长的？”

柳淑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温夫人替她道：“我见到这孩子亲手绣的手帕，绣工一绝，在这年纪的姑娘里是难得的翘楚，而且她也识字、喜读书，还会些厨艺呢。”

温郡公听得点头，笑道：“的确是个能持家的好孩子。”

温夫人也露出几分笑意，“我们为她好好挑挑，总能遇到合适的。”

柳淑慎依偎在她怀中，哽咽道：“若是我能留在雍都，必然要侍奉姨母左右，我——我真不知该如何道谢是好了！”说着，她眼泪一串串淌下来，手帕擦都擦不干。

温夫人拿手帕给她抹泪，“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在黎县受委屈了吧？”

柳淑慎垂着头，抽噎好半晌，才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柳淑慎这次来雍都不仅是来看温夫人，还有另一番缘故。

她今年刚十六岁，不算大，去年柳父就想把她嫁出去，因为各种缘故没成，等拖到今年，却实在拖不住了……说到这里，她便梨花带雨哭了起来。

柳淑慎抽泣道：“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快五十岁的富商。”

“什么？！”温夫人大怒。

前朝有士农工商一语，商人的地位是最低下的，本朝略好一些，但也不高，而且最主要的是，这个富商的年纪比她爹还要大——一桌人都露出了愠怒的神色。

永安郡主本一直未开口，她与柳淑慎不熟，也没有搭话的兴致。

听到这里，她忍不住插口道：“这哪里是亲爹，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着实恶毒。”

温夫人向来是讲话和蔼的，听到永安郡主这话，没有反驳，她眉头紧皱，看柳淑慎的眼神更怜爱了，“怪不得你风尘仆仆一路赶来，到得如此早，原来还有这番缘故。”

她安抚道：“别怕，有姨母在，你安心待在雍都便是。”

温郡公亦是颔首，他为人古板高洁，最见不得这种无耻之尤，他看向温郁离，问道：“我离开雍都好几年，不知如今哪家公子品行好了，抱节可知道？”

温郁离摇头，“我这几年不大出门，消息早已过时。”

元将离不用说，刚回雍都没半年，熟识的人不多，永安郡主面对温郡公投过来的目光，只好放下筷子，为难道：“我只认识那些家世好的公子哥儿，他们嘛，爹你是知道的，人未必多成器，但挑剔人的眼光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这些贵族公子哥儿的父母，挑剔中更多几分世故的冷漠。

柳淑慎是六品官之女，还非京官，这官职在黎县也许还有点说头，但在雍都，这个一砖头能砸中两个芝麻小官的地方，实在不入大家族的眼。

她想嫁入体面的大家族当正妻，几乎是不可能的。

温郡公也明白这个道理，微微皱眉。

柳淑慎听懂了永安郡主的言外之意，心头酸涩别扭，埋在温夫人怀中默默垂泪。

温夫人柔声问她，“慎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柳淑慎坐直身子，哽咽道：“我不挑，只要是个上进些的脾气好的，能让我不回黎县便好，”她颤抖着说完，又拿帕子遮着脸哭了起来。

温郡公思索片刻，道：“若是如此，我正巧有个合适的人选。”

温夫人立刻看过去，“谁？”

温郡公缓缓道：“我几年前在雍都郊外借宿过一处人家，那人家有个儿子，当时还没及冠，考中了秀才，家境普通些，但此子有些才气，昨日，我又在街上碰到了他。”

秀才？温夫人不大满意，这种身份实在不能入她的眼。

但柳淑慎的境况毕竟和她身边的年轻贵女不同，她便多问了一句，“他现在如何？”

“刚当上澄县中县丞，从八品官职，下月便要赴任。”

八品官对他们来说自然不高，但对一个普通人家的书生来说，却很不容易。

澄县离雍都不远，坐马车一日便到，温郡公能夸一声“有才气”的人，前途也不会短浅，温夫人觉得尚可，点头笑道：“等我生辰宴那日，把这位请来让你见见。”

柳淑慎咬了咬唇，低头应了声“好”。

这事算是暂时搁下，温夫人抬头，看到温郁离便想起来另一桩事来。

“明日三王爷成亲，你们谁去参加宴会？”

温郡公这几年不在雍都，温郁离又失明，不常出门，这种不得不去的要紧场合大多是她和永安郡主去，但如今温郁离成家了，便要重新问问这事安排。

元将离记得孙斗雪成亲的日子便在这几日，却没想到，居然就在明日。

温郁离扭头问她，“你觉得如何？”

元将离思索了下，无所谓道：“那便去吧。”

温夫人颔首，又问永安郡主，“清友，你要不要一同去？”

永安郡主正发呆，不知道想到什么，温夫人又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眼睛闪了闪，垂首拿筷子捣了捣碗中的米饭，轻声道：“那我也去吧。”

三王爷，柳淑慎听到他们张口谈的便是皇室，且语气随意，如话家常。

她想起刚才说的八品小县丞，到底还是不大甘心，咬了咬唇，为温夫人夹了一筷子素菜，语气好奇地问道：“是有王爷要成亲吗？”

“是，”温夫人给她解释，“三王爷要娶王妃，定的是孙尚书的长女，名孙斗雪，你大抵不知道她，是雍都数一数二的才女——对了，清友近来怎么没跟她一道玩？”

温夫人其实有些喜欢孙斗雪，漂亮典雅，还很有礼，只可惜孙尚书太爱权了些。

永安郡主摇头，说起这事，也不大高兴。

“她忙着绣嫁衣，隔几日还要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我们都好久没一起说话了。”

柳淑慎喃喃道：“听起来是位很难得的才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温夫人倒是有心让她去见见世面，但毕竟是王爷的婚宴，又怕出了什么差错，便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若有机会，以后总能遇见的。”

柳淑慎听她不提让自己也跟去，心中失望，强笑着点点头。

这顿饭吃下来，最自在的便是元将离了。

除了听到柳淑慎身世的时候，唏嘘几声，她就一直在吃饭吃菜，哪怕听到三王爷婚宴，也不大在意——去便去了，她都嫁给温郁离了，三王爷也不大可能再拉拢元家。

如今，三王爷不将元家直接打入五皇子派，都是难得了。

事到临头，她反倒平静下来。

吃完饭，元将离和温郁离回去的路上，才道：“这位柳表妹着实可怜。”

“常人道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不过如是，”温郁离说着，抓住她的手，在她下意识抽出来前，低声道：“今日夜里怎么如此冷，我的手都要冻得没知觉了。”

元将离不动了，半天后，又道：“不过娘为什么说要给她找婚事？”

照她的理解来看，柳淑慎过得如此悲惨，应当让她另谋出路、和黎县那边断绝关系才是，可是嫁人——若倒霉些，岂不是由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有我娘亲护着，她纵然找不到顶好的夫婿，但找个家世普通的优秀男子却不难，”温郁离轻叹一声，“若是她在郡公府住得太久，反倒让外人说闲话，于名声无益。”

元将离似懂非懂，又问道：“那她要很快嫁人？”

“不知，”温郁离笑，“这得看她自己是什么想法。”

元将离嘀咕一声，走得快了些，低低的叹息散在风中。

“明日又要见到三王爷那个笑面虎，无趣，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