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簇篝火在夜色中闪耀着,橙红的火焰,像地涌红莲,生在木柴之上。
周围是气氛难得热烈的东启兵们,一举拿下首战,甚至还取了南濮主将首级,他们极其欢悦,元将离和他们隔了段距离,都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
前阵子黑压压的阴霾似乎彻底散去了。
她捡起一根木柴塞到火堆里,闭上右眼,盯着手上戴的扳指,试图看清。
昨夜这只眼还能看清模模糊糊的轮廓,眼下彻底废了,别说那只翠玉欲滴的扳指,连左手都看不见,她晃晃手,只能看到一片肉色似乎闪烁了下。
“别盯了,”自白师傅坐在她身旁,幽幽道:“两月之内,这只眼都不可能恢复。”
元将离不吭声,两个月,坟墓上的草都要长老高了。
自白师傅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也没办法。
关于这种药粉的效果,他今天已经跟元将离强调好几遍了,不致死,但致盲,可以解毒但起码要花两个月才能恢复,中途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会让她提前恢复。
他唉声叹气,啃了口大饼,“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原先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元将离终于开了口,她神色镇静,除去左眼框泛着点异样的红外,看不出半点异常,除了自白,没人知道他们的主将已经半瞎了。
自白师傅嘴唇蠕动,“你,你真不告诉他们啊?”
元将离睁开两眼,盯着艳红摇曳的篝火,“不出三日,南濮必会卷土重来,皇上来不及派来新的主将,得知这个消息,除了让军心浮动,得不到任何好处。”
但军心要是没了,败局也就不远了。
自白师傅知道她说得对,但还是忍不住叹气。
这一天叹的气,比他前两年加起来还多,他刚要开口,就看到范洪走了过来,他端着酒杯递向元将离,神色郑重,比先前还要恭敬许多。
他真心实意道:“恭喜将军首战告捷,范某钦佩不已。”
范洪历来敬佩元佑,得知是他的女儿来绿带城,虽不看好,但也没有故意刁难,没想到后面却发现此女的确很有本事,不管谋略、眼光,都是第一流的,绝不是绣花枕头。
可直到昨夜,这份欣赏彻底化成了佩服和尊敬。
昨夜听闻西城门冒雨打了起来,他本想助阵,谁想到,一赶来,就看到了未尼秀的人头。
此女擅长攻心,手段阴诡,他在退来绿带城前便着过她的道,险些被毒鞭打断脖子,元将离不仅取了她的项上人头,甚至毫发无伤,这让他匪夷所思。
而且南濮先失副将,再失主将,士气大跌,也被狠狠杀了威风。
范洪再看元将离,眼光已经不是看有本事的后辈,而是什么带兵奇才。
今夜算是小小庆功,可以喝点酒,但不可多,范洪也只递来一杯。
这酒烈,元将离一饮而尽,随手翻过酒杯,一滴酒液也没洒出来,喝得干干净净。
范洪叫了声好,身后,又有几个将士过来道喜。
这回元将离便没喝了,和他们说了些话,等几人回了自己的篝火边上谈笑,也没露出半点左眼失明的异常来,镇定得自白师傅啧啧出声。
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我当初果然没看错,你和常人果真不同。”
元将离瞧他一眼,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给过这个评价,自白师傅自从自曝了自己的生平后,再也不满口“老朽”了,但跳脱古怪的性子还是没变。
林身正看着范洪几人来了又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元将离没什么架子,他便席地坐在旁边,昨夜打完仗便是一日的大太阳,眼下湿漉漉的地面早就烤干了,非但不凉,坐在篝火边还有种烤人的热意。
他坐在元将离左侧,看着她的眼,犹豫着低声问:“你的眼睛没事吧?”
他是看到的,元将离提着未尼秀人头回来时,左眼通红,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无事,”元将离指了指自白师傅,“有鬼医在呢。”
自白师傅被他盯着,讪讪笑了一声,背过身去,捻了一颗花生高高抛起,又接进嘴里。
林身正见识过他的医术,不禁信了元将离的话。
昨夜打得酣畅淋漓,他也不想说些什么丧气话,便笑着道:“这张仗打得漂亮,说是把南濮打得落花流水也不为过,等你回了雍都,这定远将军的位置一定能坐稳了。”
此时陈文若正巧走过来,他抬头看了眼,很和气地笑道:“你也是,都让我大开眼界。”
林身正脾性好,虽初来乍到,但并不像以往见过来军营镀金的贵公子一样胆小挑剔,故而陈文若看他还算顺眼,听到这话,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一向性子疏冷,这个回应算是很客气的了,林身正也不生气。
他主动道:“你们觉得南濮什么时候会再来?”
陈文若看看元将离,见她不答,便先说道:“三日内吧。”
林身正皱眉思索了片刻,“为何?今早打扫战场,南濮死了近两千人,他们的战力本就没我们东启丰厚,绿带城这边,加起来也不到万人,我觉得他们可能退守。”
“仰果卡不会退,”陈文若言简意赅,“元将军觉得呢?”
元将离没有回答她的话,无意识旋转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沉思道:“三日……除非必要,否则我不想主动去攻打南濮主营,他们被我发现后大概率换了位置,哪怕没换,那片丛林里到处都是虫蛇,他们占据地利,我们很难赢。”
林身正和陈文若安静聆听着,末了询问:“所以将军打算?”
元将离又思考了许久,忽然道:“你们不觉得,昨夜这场仗胜得太轻易了吗?”
林身正是第一次真刀石枪的上战场,无从比较,陈文若思索了下,“虽然不算是特别艰难,但也不算轻易,”若不是未尼秀被尽快斩杀,这张仗肯定会一直打到天亮。
元将离微微皱眉,望着不远处围坐在一起谈笑的将士们发怔。
“他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第一场夜袭,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林身正明白了她的意思,安慰道:“应该没有其他手段,王蛇和因蛇毒而死的尸体都处理过了,该焚烧的焚烧,该掩埋的掩埋,哪怕战场,不也都打扫干净了吗?南濮除去虫子毒蛇之类的手段,光论打仗,其实并不出众。”
元将离没说话,出于直觉,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一场简单的篝火宴后,将士们各回各位,重新回到了应战状态。
但毕竟是刚打胜了一场,南濮死了那么多人,他们都觉得,对方哪怕要再打,肯定也会修正一番,今晚是不可能来的,没想到,两更天时,又起了变化。
这是人晚上睡得更熟的时候,哪怕兵士们刚换过班,也有些犯困。
一个东城门的弩兵抱着自己的重弩守在城楼边上,打个哈欠,会传染一般,周围顿时响起几个打哈欠的声音,他四下看看,没看到几位将军的身影,刚要说话,就听到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儿?”他竖起耳朵,一边听,一边睁大眼睛看着周围。
“嗡嗡~”翅膀震动的声音响起,由大及小,他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一只小虫,虽然有火堆照着,但也不是很清楚,似乎是暗黄色的,个头很小,像芝麻粒。
原来是虫子啊,弩兵绷紧的脊背又放松下来,松了口气。
他重新换了个姿势抱着重弩,脸颊一痛,他“哎呦”一声拍了上去。
“啪”一下,手心再摊开,上面就多了个小小的虫尸,旁边还带着一点鲜红的血。
“五月多就有蚊子了?”弩兵嘟囔一声,抬头再看,发现火堆上方照亮了许多飞虫。
不知他,周围好些人都被叮了,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但脸和手都是裸露的,这些飞虫仿佛会认路一般,光怼着人的脸手叮咬,虽然不痛,但嗡嗡嗡听着也很烦人。
有人察觉不对,“先前没见过这种虫子吧?”
“是不是南濮弄的?快去报告将军!”
不止东城门,此时四个城门,到处都充斥着这种飞虫。
元将离在西城门这边,发现及时,让大家立刻用衣物包裹住自己裸露的皮肤,但等命令传到另几个城门时,还是有些晚了。
一小半的兵士们全被这种飞虫叮了。
自白师傅被深夜叫醒,匆匆赶到城门边上,就看到全副武装的元将离。
她还穿着打仗时那身战甲,但清洗了血污,是干净的,密密实实地包裹住大半身躯,她的手背上戴了手甲,里面还有棉布缝成的手套,再看脑袋,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样子有点滑稽,但自白师傅看到她手心躺着的虫尸后,一点也笑不出来。
“疫虫,”他脸色难看。
“益虫?”元将离不解,“这虫子是不是南濮故意放过来的?”
“疫虫,疫病的疫,它本名琥珀蚊,幼虫色如琥珀,生长于瘴气遍布之地,”自白师傅顿了顿,扭头看着城楼附近,几十个兵士高举着火把,试图灼烧那些空中的飞虫。
这法子是有用的,但效果有限,疫虫并不趋光,见到火焰还会躲闪。
元将离脸色变了又变,“这种虫子会传播疫病?”
自白师傅长叹一声,“疫虫本身就带有疫病,被它叮咬的人,会高热不断、意识迷离,如果不及时医治,十数日便会死亡,哪怕有的治,这期间也和半个废人差不多了。”
爬都爬不起来的士兵,还如何打仗?
而且,想到绿带城中的百姓,元将离的脸色更加难看,“被疫虫咬过的人会传染吗?”
“这倒不会,但疫虫本身,传染性已经非常强了,”自白师傅心情低郁,不再废话,从袖子里掏出炭笔和纸三两下写出一个方子来,递给元将离。
“焚烧这些药草,能够驱除疫虫,效果——唉,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叹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几乎有种听天由命的无奈。
元将离并不认命,接过方子,便派人去城中药堂抓药。
疫虫不仅传染性强,而且发病极快,短短两个时辰,被叮咬过的人就开始发热,很好分辨,元将离下令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吃药医治,又在城中各处焚烧药草。
在这种境况下,绿带城内的药草消耗得飞快。
所有没得疫病的兵士们全带上了面巾手套,围得严严实实,仍守在城门旁。
从外望向城楼上,除了兵士们的打扮有所变化,和先前并无不同,但不管是城内的东启人、还是城外的南濮,都知道现在城里是个什么境况。
哪怕元将离应对再及时,如今城内的兵士还是倒下了接近半数。
还剩五千余人,元将离暗道,比一个中兵军团多些的数量。
这五千多人如今要负责全程的防御,除去重中之重的西城门外,还要按弩兵、骑兵、步兵等的配置,分派去其余三个城门,还有看守绿带河支流、以防南濮潜入的。
飞虫咬人不分军职,不止普通士兵,范洪和两位绿带城原有的将军也倒下了。
元将离去看望了三人,嘱咐他们好好养病,便带着其他将士操持城中的事。
能用的将领太少,连一直辅佐主将的林身正和陈文若都被加派了任务。
“林身正,你守南城门,陈文若,东城门,这两个城门风险较小,各给你们九百士兵,如发现情况,及时汇报,若急事,直接放烟火。”
元将离拍了拍两人肩膀,郑重道:“记住了,守好城门!”
“末将领命!”
南濮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打来,两人不敢耽搁,领完命,便翻身上马去了。
元将离回到西城门,这一回,只等了两日。
……
城中对药草消耗的数量是恐怖的,元将离正听新提拔上来的副将汇报短缺情况,便听到一声重鼓。
“南濮来袭!”
她猛地奔到城楼边缘,右眼眺望,看到林中源源不断奔出的骑兵们,前面的身背弓箭,后面的则执刀剑长兵,而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张有些面熟的脸。
她潜入南濮主营时看到的,那个戴着银项圈,夜间进出仰果卡营帐的女子。
不过元将离现在已经从陈文若那儿知道,此人名为角妮,是仰果卡最看重的心腹。
仰果卡虽还未露面,但她派了角妮来,足以说明多看重今天这一仗,元将离的脊背愈发紧绷,拉满弓箭,遥遥对准策马牵来的银甲身影。
但对方似乎不想立刻开战,到了她的射程边缘,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一片“吁”声,密密麻麻的人马停滞出一个整齐的边缘,尾部没入树林,蔓延到很远处。
角妮眯着眼,眺望着远处城楼上那道人影,扬声道:“幸会,元将军!”
元将离不觉得这是“幸”,她并未回应,拉弓瞄准,只等角妮一踏入射程便射杀对方。
角妮似乎知道她的准头,并不踏入,自顾自道:“近日听了不少元将军的名头,您果真是位天生的将领,不过,在绿带城这一个月,日子不好过吧?”
她说东启话,用词和东启人没什么差别,但特殊的腔调,让人清楚意识到她异族的身份。
她仰着脸微笑,非常有南濮韵味的一张面孔,很年轻,就能带领身后数千人征战,声音有种乐器般的韵律共鸣,一直传到城墙上,“我们寨主很欣赏您的本事,若是您生在南濮,必然会是个更出色的姑娘,倘若您愿意,何不与我们同行?”
明晃晃的招揽,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元将离察觉到许多人惊惶的目光落到自己背上,她神色冷静,凝视着箭尖尽头延申出的那道银色身影,“别废话,你若再踏进一步,我必取你项上人头。”
角妮摇头,“何必呢,你一人再厉害,难道还能胜过我们上千人吗?”
她嘴角浮现诡秘的微笑,语调抱怨,“王蛇,疫虫,哪怕你们有自白帮忙,又有什么用呢?绿带城里的药物不多了吧,您这样拖着,不是想害死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元将离没有一点回应,甚至端弓的手颤都没颤一下,角妮挑了挑眉。
她伸展手臂,指向身后的身穿盔甲的女兵们,“元将军,您该是站在我们这里才对,那些臭男人有什么好的?看看我们姐妹,您生来就该是我们的队伍啊。”
元将离只回答了一句:“我不论生死,只属于东启。”
角妮轻啧了一声,知道这人是说不通了。
她扯了扯贴着脖颈的银质项圈,望着元将离,因为离得太远,她分辨不清对方的眼睛到底出没出问题,倒是看到城楼上未尼秀的人头,狰狞可怖。
她见过更恐怖的场景,倒不害怕,但注意到身后有些人面露惊恐。
未尼秀在几日以前,也是深受重用的将军,很少打败仗,却首战就死在了这儿。
听逃回去的士兵说,死得还很狼狈,出马没多久,先是重伤,后被割了脖子。
角妮有些唏嘘,看着手举长弓挺拔的身影,莫名觉得可惜。
这姓元的要是她南濮的姐妹,应该会很有意思,可惜了……偏偏是东启的人,还很忠心。
她握紧缰绳,让马蹄在原地踱步了下,笑容只有胜券在握的从容,抬起下巴。
“既然您不愿投降,那就让我看看,您能撑多久吧。”
能撑多久?
元将离缓缓放下重弓,在副将担忧的目光中,冷静地点头,“传令下去,随时备战。”
……
角妮说是看他们能撑多久,但实际上,也没闲着。
在西城门几百米外驻扎的当天上午,她不知从哪儿拉出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人身上全是血,头发灰白了一半,乱糟糟混着血贴在脸上,一出来就发着抖下跪。
角妮身后一个女兵下马,踩在这人背上,这人也不敢反抗,明明骨架高大,人却佝偻着。
城楼上的东启人看到这个情景,不禁疑惑,这南濮人又干嘛?
角妮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扬声道:“认不出来吗?哦,元将军可能不认识,这不是你们东启的孙征鼓孙将军吗?他现在这副狗似的模样,你们没见过吧?”
女兵扯住这人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拉起来,露出一张被血糊得看不清的脸。
角妮当然知道他们看不清,但这没关系,她视力绝佳,能看到城楼上那些弩兵震惊惶恐的神情,可看到元将离时,发现她还是那幅冷冷静静的样子,顿时无趣。
“看到了吗?”她踢了脚孙征鼓,“你们东启人认不出你了呢?”
孙征鼓不敢回答,他知道,这帮南濮的女人也不在意他回答什么。
他发着抖埋着头,余光忍不住悄悄望了眼远处的城楼,那上面最中间像是个女人,他知道,那应该就是元将离,被他陷害过的元佑的女儿。
而她身边的那些兵,大多是随他在西南军营一起呆过的兵。
他看着那边东启的阵营,心中懊悔,早知道,早知道去南濮会这样!他还不如被圣上处死!总好过现在活得猪狗不如,被人践踏的样子。
角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不在乎。
元将离不在意这人,没关系,那些普通的士兵在意也不错,她使个眼色,女兵便扯起长鞭,抹上一盒红色药膏,猛地一甩,“啪”一声,狠狠打在了孙征鼓背上。
一道深红血痕绽裂,本就破的衣裳更破了,露出里面肿胀流脓的脊背。
孙征鼓惨叫一声,伏到地上。
他不是受不住痛的人,但在南濮这些日子,日日都痛苦无比,这鞭子都是涂了让人疼痛的药的,他在一道道鞭子下惨叫着,很快便奄奄一息。
那尖利的惨叫声,一直传到城楼上。
这边死寂得可怕,不知道是谁,悄悄说了一句,“我听着,好像是他的声音,”孙征鼓在西南待了很多年,他们这帮,大多是西南军营里撤退的,自然熟悉他。
偷眼看着远处被打得惨烈的人,哪怕知道那人是叛国贼,他们也忍不住恐惧地咽咽口水。
角妮这一招很管用,等死狗般的孙征鼓被拖下去,城楼上的兵都开始胆怯了。
元将离沉声道:“孙征鼓陷害忠臣,勾结乱党私联南濮,若不是他勾结南濮多年,也许南濮早就被打回老巢了,我们是守城的中兵,自然不会像他一样。”
众人觉得也是,孙征鼓这厮早就叛了,事情一败露就逃去南濮,他们还以为他能吃香喝辣呢,谁知道过得这么惨,南濮手段如此狠辣,对将军尚且如此,何况是他们这些普通小兵。
哪怕他们投降,下场肯定还不如战死,起码一招毙命,死得痛快。
这么想着,城楼上的气氛又渐渐安稳下来,抱着武器继续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