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二娘的教导,盛九自然是深信不疑。她虽然是个后生,却也听说过王二娘年轻时的风采。听闻她是出了名的桃花旺,十里八乡的好少年,没有不为她倾倒的。若非因为她痴恋一人,苦等了人家十年,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还是孤零零单身一人。因此,有王二娘这么个赛诸葛给自己出谋划策,盛九觉得,拿下小官人,当是指日可待!
事实上,三天之前,王二娘便已经见过了齐鸣。当时,盛九特特将她请了来,满心欢喜地对她道:“二娘,我带您去见一个人!”
自盛九的父亲去世之后,王二娘便成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因此,杀杨奇志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但王二娘是知道的,也知道她从杨奇志的贼船上救下了一个男人。
这可真是大胆!王二娘原本还想指责她呢,然而,一见到绣床上那昏迷不醒的小官人,王二娘就明白,这一回,寨主是在劫难逃了。
当时,齐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轻纱幔帐将阳光细细过滤了一层,再投到他身上时,便显得格外的柔和。
王二娘抿唇笑了起来,眼里的赞赏简直快要盛不下了。她将帐幔轻轻放下,回过头来对盛九道:“我瞧着,庙里的菩萨都及不上他,你看那脸,那肉皮,多白多细嫩,简直像会发光似的。”
盛九也笑,“二娘是在夸他好看么?”
“这都不算好看,那要怎样的才算好看呢?”王二娘将头略为偏向窗外,望着天上浮云,感慨道,“寨主,以您这样的年纪,就遇到这样的人,实在很难说是一件好事。除却巫山不是云啊,您的眼界儿,算是彻底被他拔高了,将来再看别人,就都觉得不值一提。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理是这么个理没错,但盛九并没有再找一个的打算,因此,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就他吧”,盛九道,“二娘,您帮我参谋参谋,怎样才能留住他的心。”
介于一向替盛九相亲之难,王二娘对于这位小官人,也格外的重视起来。总之,三年前被书生拒绝的戏码不能再上演一回了。寨主便是内心再坚韧,也禁不住回回这么伤情。无论如何,得留住这一个。
于是她对盛九道:“论理,咱不该留他。他是杨奇志劫走的人,又是那件事唯一的证人。留下他,后患无穷。然而,恰如寨主所言,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能被咱撞见,那是他的福气。咱们见义勇为,那是咱的侠义。因此,寨主要留下他也成,只是咱得先和他约好,若是他想活命,那便终生不得踏出九凰山。否则,既然咱们能从阎王那儿救下他,自然也能将他还给阎王爷。”
盛九强留下齐鸣这事,可说是一意孤行,虽然同去的兄弟暂时容忍了她的做法,可心里却并非没有埋怨。因此,王二娘的这些话,直是说到了盛九心坎里。她感动莫名,抱着王二娘的胳膊道:“还是二娘懂我,我正是这样打算的。他想活命,那就得留下来做我的相公。我不信,他竟是个不怕死的!”
王二娘点头,“理是这么个理,但咱们不能仗着对他有恩情,就威胁他。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依我之见,咱们最好是先礼后兵,尽可能地对他展露温情。小官人他遭此大难,忽而天降这么一个温柔又可人的姑娘,悉心地照顾他,对他百依百顺。你说,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对你心动?”
盛九一听,大为赞赏。是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自己从前,还是太不学无术了,空长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却拢不住男人的心。这一回,盛九决定痛改前非,从头学起,势必要把那些狐媚子勾人的手段,通通学到手。
只要下定了决心就好,毕竟,师傅是现成的。王二娘足足教了她三天,虽然过程是辛苦了些,但成效却很不错。盛九到底是聪明,只要用心,没有学不会的。小官人也争气,足足昏迷了三天,直等到盛□□有所成之时,他才恰到好处的醒来,这不是天赐的姻缘,又是什么呢?
正当王二娘欢天喜地,觉得自己总算办成了这件大事,足以告慰盛九父亲的在天之灵时,盛九忽而拉住了她的衣袖,有些吞吞吐吐地道:“二娘,有件事,我还不曾告诉您。”
王二娘难得见盛九有这般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怎么了?这才相处了半日,难不成就横生出什么枝节了?
但王二娘是个体恤的人,对盛九的关爱也是发自内心,因此,她安慰盛九道:“寨主,您先别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二娘在呢!二娘一定替你出主意,保管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盛九却摇头,“并不是我出了什么错,而是……”
“而是什么?”王二娘愈发急了。
这种事,其实很不好意思启齿。然而,除却王二娘,盛九还能同谁商量呢?纠结再三,她终于开口道:“那位小官人,他与常人不一样。李郎中说,他……他身患瘫病,恐怕……不能人道。”
“什么?”王二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样俊俏的一位郎君,竟然是个银样镴枪头。这……这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不成不成”,王二娘一改方才支持的态度,对自己的失查简直痛心疾首。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不知道,还给她出主意,这不是害了她吗?
“哪怕丑点呢,也不能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王二娘苦口婆心道,“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男人的花期,能持续多久呢?到头来维系夫妻感情的,还得靠那方面的能力。寨主,您年轻,不知事,不知道男人的实用,远远比好看重要。这样吧,他既是个瘫子,那咱也不怕他跑出九凰山给咱惹事。咱就好人做到底,让他留在寨子里,供他吃供他吃,不让他冻着饿着,这便是咱们的仁义了。至于别的,那就别想了。咱们的计划,到此为止!”
怎么就到此为止了呢?盛九对于王二娘的决绝,简直震惊不已。
“二娘,您先前不也夸过他长得好看呢吗?这世上的人,原就难求个尽善尽美。这样的相貌,已算世间难寻。只要他愿意从了我,咱们还挑剔他什么呢?当然,他身体上的确是略有些不便,可咱们这九凰山,也并不缺他一个干活的人啊。将来他主内,我主外,我养着他便是了。”
王二娘两眼一翻,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寨主,您说得倒轻巧,他得的那种病症,又岂是‘略有些不便’而已!”
“寨主啊,人的相貌再好看,那也只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当不得饭吃啊!您太年轻,不懂得‘人生漫漫,相处实难’的道理。便是两个身体健全,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过日子,也还难免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更何况,您和他……您说您‘养着他’,您是把他当成一朵花养呢,还是当成一条狗养?他这样身子,将来一举一动,恐怕都是离不得人的,您是打算时时刻刻陪着他呢,还是另请个人专门伺候他?伺候人这事,不是二娘吓唬你,做个一天二天,一月两月,或许还能坚持,可若是十年,二十年,甚而一辈子,您确定您能忍受得了那份煎熬?人的耐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将来他老了,这张脸也不好看了,兼之又身体不便,您可能保证自己不会厌烦他,嫌他累赘?寨主,听二娘一句劝,放弃他吧。二娘答应你,明天就出去找去,找个好手好脚、相貌也不输他的人来配您,您就别再惦记着他了?”
可是盛九不乐意。在见着齐鸣之前,她自然更愿意找一个好手好脚的郎子。然而,见着他之后,盛九的想法又变了。
“二娘,您也说了,人和人,相识容易,相处却难。他的腿脚不好,这是他的缺憾。然而,若是换一个心术不正的,拟或薄情寡义的,那就不是缺憾了吗?二娘,您也不必劝我了,我如今是认定了他,只愿和他好好相处。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了!”
就是这么个倔犟的性子,和她的父亲简直如出一辙。当年盛九母亲在生下她之后,身子没养好,去世了。于是,整整二十年,她的爹爹都没有再续弦。王二娘虽然心里有了人,但不妨碍她对盛寨主十分赏识,于是就劝他,“何不再娶一个呢,孩子小,也需要母亲。”但盛得泽却总是摇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再娶一个,也不是她了!”
如今,盛九简直完美继承了她爹爹的一根筋。要么相不中,相中了就是非他不可。
可是,明知道那小官人是那么个情况,自己若再支持她,那简直是丧良心。王二娘痛心疾首地道:“寨主啊,不是二娘故意为难你,实在的,人生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您何苦要走一条最艰难的呢?您爹爹若是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的。”
王二娘突然搬出了她爹爹,倒叫盛九一时哑口无言起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考虑过爹爹的感受。毕竟爹爹已经作古三年了,在她的生活里,爹爹的痕迹越来越淡。仿佛一颗渐次远去的晨星,她能够看到他的光,却越来越感受不到他的温暖。
“我放不下他”,盛九道。今日,齐鸣和她说话时,他那微蹙的眉心,那水样清澈的眼睛,都生动地镌刻在了盛九的心里。盛九表面上,虽极力维持着矜持,但心里,简直像是火烧着一般。她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炽烈的情感。哪怕是从前的那位书生,也不曾似齐鸣这般牵扯着她的心,让她随着他的喜而喜,随着他的悲而悲!
“二娘,这三年来,我过得很孤独”,盛九忽而惆怅地道,“这个院子大得很,却只生活了我一个人。山上原就冷,没有了人气,夜里就更冷了。如今,好容易来了这么一个人,他住进了我这院子,我就觉得这儿像个家了,我就觉得自己不再孤苦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那样艰难。人人都反对他,甚而连最可亲近的王二娘,都是一样的态度。盛九忽而觉得自己很可悲,也可笑。这三年来,她将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经营山寨上。如今,轮到她为自己打算了,却发现举步维艰。
晨光从窗格子里一屉一屉地打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格一格的暗影。漂浮的尘沫一粒一粒浮在空中,人凭肉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盛九静静地看着这些飞扬的微尘,仿佛她自己也成了这万千微尘中的一粒。那么渺小,在无可抵挡的宿命,与汹涌如潮水的流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长一段时间,盛九都没有开口说话。她沉默地站在窗前,任由倾泻而下的光与影将她分割成一片一片。而她的表情,也随着光影斑驳,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起初是伤心,幽愤,而后,她眸中的光亮渐次聚敛,变得坚毅、不屈,仿佛一座立在大海中的灯塔,哪怕周遭洪水滔天,她也兀自挺立。
这种孤傲的神情,令王二娘的心,顿时尖锐地刺痛了起来。她似乎透过盛九,看到了另一个在命运的漩涡中,孤独抵抗的自己。二十年了,她从青春变得年老。周围人的语言,也从赞扬变成了奚落。可她,仍是我行我素,空守着信中的执念。这样的自己,和盛九如今的孤注一掷,又有什么区别?
一个经历过风刀雪剑的女人,断没有理由,抽刀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王二娘怜爱地将盛九搂在怀里。
“寨主,或许我有一万个理由阻止你这么做,可你若是仍有第一万零一个理由坚持要试一试,那么,二娘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