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没有树荫遮蔽的街上,连风中都已经带了一丝热气,程晚和梁烨不过走了半条街,身上就已经生出了黏腻。
昨日种种依旧在眼前,程晚不能再坐以待毙,且这讼师大会最后一个赛程只有十日。
苏暮赶赴边关仅需三日,一旦上了战场上,更是瞬息万变。
本想带何吴一同去天牢提审何镇,毕竟是父女,交流起来许是会更加方便。
可是又怕生变故,他毕竟是三军之师,程晚心中的小九九定然全都被看破。
既如此,唯有真诚为上。
大理寺的天牢和刑部的不一样,刑部每隔数十间,便有一处提审犯人的牢房,里面遍布各种刑具。而且随着位置的更加深入,里面的刑具和犯人也是残暴的五花八门。
大理寺的天牢则不同。
这里面只有一条道,两边是关押的犯人,没有审讯的地方,更是不见刑具。走到头,有一扇石门,这石门许有千斤重,衙役催动机关后,这门才缓缓打开。
里面只有两间牢房,两间牢房都未上锁,一间空置,里面只有散落一地的书和茶盏。而另一间,则布置的像个起居室。
这暗牢是大理寺卿上任后才命人打造。本以为是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罪人,谁料这几年只关了个偷盗的杀人犯,而且还未经定安,直接就被抓进来了。
不仅如此,还好吃好喝的招待着,对外宣称,要让他自己认罪。
在大理寺的配合之下,程晚和梁烨进入天牢一路畅通,不过衙役提醒程晚,让她务必当心,因为,那位偷盗的杀人犯已经疯了,随时可能伤人。
让一个疯子主动认罪,这掩耳盗铃之法,何其荒谬。
当然,在程晚见到何镇的时候,她完全改变了想法。
眼前这个人,穿着干净整齐的牢服,用一根筷子将头发全部束起,脸上骨骼感明显,余依稀可见的胡茬,显然是日日打理的。
他身形瘦长,却并非消瘦,而是精壮。
何镇正在对镜整装,从镜中看到了程晚,他眼神精明坚定,程晚和他一对视,便觉心虚,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
“正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为之。”何镇转身,一手置于腰前,一手背于身后,朝着程晚微微点头。
随后,又将程晚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此女在白色里衬外穿了一件浅黄色纱制外衫,穿衣形式不同于一旁的少年,将外衣同里衣一起加上束腰。
可这女子举手投足从容不迫,亦无勾栏女子的风尘,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来此,但依旧提醒道:“看得出,姑娘乃是随性之人,但,世人皆以貌取人,即便你是上位者,也禁不住无端的揣测。”
疯了?分明就是借口。且他话中有话,但毕竟年长,又曾和父亲并肩作战,程晚心中也是尊敬的:“谢谢何叔。”
见他不解,故又解释道:“家父乃是护国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在哪?你是大将军?”何镇突然拉着梁烨的双臂,激烈的质问着。
梁烨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整了整皱巴巴的袖子,一本正经道:“我们是讼师,关于你身上的案件,来了解情况。”
他突然大笑,走进了对面的牢房,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程晚和梁烨走近一看,直翻白眼,还以为他怕隔墙有耳,所以将个中情况写下来,谁知道,他画了张图,横七竖八,各种线条交错在一起,其中还可圈可点。
“何镇,你偷盗杀人,可有此事?”程晚本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看他样子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便懒得和他再叙旧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何镇放下笔墨,头微微昂起,看着程晚,眼神阴郁狠戾,程晚被看的直发怵,但也反盯着他,想从他的行为眼神中窥探点什么。
梁烨拿出一张授权书,平摊放在何镇的面前,点了点左下角的签名处:“何镇,在这里签名捺印,我们可以帮你脱罪。”
梁烨说的直白,卷册他也看过,前后证据无法串联,连口供都没有,分明就是欲加之罪。
何镇并没有签名,而是突然愤怒的站了起来,将那授权书撕了个粉碎,嘶吼道:“你们休要诓骗我!”
他的声音本是温润,如今扯着嗓子喊叫破了音,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程晚并没有理他,反而在研究牢房内的布局和书籍。
牢房西面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兵法以及排兵布阵之法,东面则放了几排柜子,里面放了涵盖天文地理等各种书籍,南面是空的一面墙,灰黑色的墙面上,用更深的墨色画着一柄剑和一把弓。
程晚看了一眼中间的桌子,桌子上被刻画的凹凸不平。
这是在模拟军帐。
这难道是以前程将军的帅帐。
他将一切布置成这样,意欲何为,到底有没有疯。
程晚从身侧的小布包中又拿了一份委托书,这是她修改过的。
她拍桌子上,凑近何镇,语气不容反抗:“军师,我会翻案。”
程晚又用手点了点桌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牢中的僵持,领头的是个宦官,左侧是刑部尚书,右旁的大理寺卿则站在一旁,面露不快。
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不知隶属于哪部的侍卫。
那宦官尖嘴猴腮,声音尖细,看见牢中的三人,便突然端起了架子,右手举一令牌:“奉太子令,何镇乃程氏叛国案的关键人证,理应由刑部关押审讯。”
程氏叛国一案,由刑部主审,太傅从旁协助,太子监督,直报皇帝。
何镇在程氏一案后,便销声匿迹,但他却是和程将军接触最密切的人,当初搜遍了全国也没搜到他的踪迹。
陛下仁慈,赦免了这些参与之人的家眷,何吴和她母亲才得以活下来。
而何镇,则被大理寺卿随便安了个明目关在了这暗牢里。
如今为了翻案,不得不亮出这最后的底牌。
程晚见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也对那宦官礼让三分,对其身份也可推测一二,许是太子近侍。
可这些并不能威慑到程晚,毕竟他们早在江南就已经正面开战了。
程晚轻飘飘的看了一眼,继续转头让何镇把新的授权书签了。
可这何镇突然不顾任何形象,扑向程晚身后的宦官,抱着他的腿就开始撕咬,活像一只疯狗。
三四个侍卫合力才将他拉开,那宦官的腿被咬下来一块肉,血浸透了藏青色的外袍,变得黝黑。
“甲公公,这何镇早就疯了,他在外面偷百姓的钱财,还错手杀了人,这才把他关在这里。”大理寺卿抚着胡须解释道。
“不管他真疯还是假疯,去了刑部自会见分晓。”说罢,挥了挥手,示意侍卫赶紧将人带走。
梁烨心一横,直接拦在何镇和程晚的身前。
何镇不仅是何吴的父亲,和程晚所查之事也息息相关,虽然他不清楚个中情况,于情于理都应该站出来。
这公公仗着有太子撑腰,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公公,这个人是我们的考题,您就这样把人带走,我们怎么向圣上交代?”
“程讼师,您本就是被圣上赦免之人,您不能因为他和你交情匪浅,就包庇他吧。”
“公公明鉴,民女哪敢。”说罢,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公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对面的牢房,程晚从身侧的小包中拿出一叠银钱悄悄地塞到甲公公的宽袖中:“公公,人您带走就是,但这个案件我也属实是不得不查,烦请您再给我一柱香的时间。”
甲公公捻了捻袖子中的银票,很厚一沓,数目非同小可。
他朝着程晚点头一笑,又扭着腰,拖着流血的脚,朝身后一众吩咐道:“讼师大会乃圣上亲点,这盗窃案乃赛制一环,便给程讼师半柱香时间。”
“多谢公公。”
程晚恭敬客气的脸,在对相何镇的瞬间,变的冷漠严肃。
“您在这已经躲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您抛妻弃子,在大理寺的庇护下苟且偷生,为的不就是有一日能够翻案,如今您又在装疯卖傻,不肯签这授权书,是何故?”
何镇并未说话,只是狐疑的看着程晚。
“显然时机已到,您即使不信我,也得信,您别无选择。”
“虽然给了半柱香,但他们不会允许我们真的待这么长时间,这授权书得签,当年发生的事,您也得写下来。”
程晚看他依旧没有动的样子,本想和梁烨一起,先让他把授权签了,这样才有查案的明目,不然所有人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正当两人摩拳擦掌,想上手的时候,何镇整了整自己的皱巴巴的衣服,又掸了掸身上的灰,坐下来,将授权书摊开抹平,在左下角工整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与此同时,他将之前画的横七竖八的图又完善了一些,将两张纸全部叠好,交给程晚。
程晚和梁烨一同回了礼数。
“刑部大牢和大理寺不能比,他们定无所不用其极,我会尽快将您救出来。”
“姑娘,正事要紧。”
他眼神决绝坚毅,程晚的心落了下去,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