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墨是个幽灵,她整日拖着华美的红裙,披散着长发,在这个破庙四周游荡。
她从不吓唬人,不管她生前是奸邪之辈还是良善之人,但是现在她也算个善良的阿飘。
很久以前,这破庙还没有这么破的时候,庙中也是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只可惜在一场大雨之中,庙后的山体滑坡,生生将这庙中神像砸毁了,人们视此为不详之兆,就再也不到此处拜祭。
香火稀少,庙宇便渐渐的破败下去,阿墨见到的人也越来越少,日子愈发无聊起来。
可她竟像是被这庙给缠住了脚似的,怎么也走不出这个鬼地方。
阿墨本来是气急败坏,但又不得不妥协。白日里细听水流潺潺,鸟鸣啾啾,黑夜里或观明星熠熠或赏雨声淅沥。眨眼间,日子也还是过下去了,只是她这性子越发沉默下去,只时不时自言自语蹦两个词出来。
倘若没有遇见那个人,阿墨常常这样想,这几天想得越发频繁,她一定会成为历史上第一只寂寞得疯掉的鬼魂。
还好遇见了他。
阿墨倚在破庙门前,引颈远眺,庙外狂风大作,天色阴沉,想来该来的人是不会来了。
心里略略有些失望,心情便如这天气,闷得发慌。
刚要会庙里卧着,一道低醇的声音传来,“怎的等的不耐烦了?”
声音如羽毛一般撩在阿墨心尖上,陡然间,心里的沉甸便散得一干二净,恍若晴空万里 ,艳阳高照。
“哪有的事,不过是觉得你不会来罢了,我还巴不得听你的故事呢,总归是个解闷的法子!”阿墨不觉轻快起来,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
他叫君九,是唯一能看见她的人。
阿墨曾问他可曾见过其他的幽灵,是否也如她一般模样,他却笑笑不语,一笔带过。
想来他是她的唯一,她却不是他的罢了。
君九被阿墨脸上的笑给闪了闪,取下斗笠放在一旁,向往常一样随手一挥,碎裂的神像前便出现一灯,一桌,两凳。
阿墨与他就坐,只等着他讲故事。
君九也直入主题。
他说,很久以前,有一人,聪颖过人,模样俊美,以后本该是前途坦荡,却不想患上了一种怪病。
一开始,病情不是很严重……
阿墨打断问他:“什么病?”
君九手中变出一壶酒来,慢条斯理地说:“不急,不急。”
说是不急,他从来没有说过是什么病。
他好听的声音又继续刚才的故事,“开始,只发生了一些小事,他时常做一些怪梦,一次梦见府内小厮暴毙,第二日醒来,深觉不妥,便询问下人,果然有个小厮突然死亡。”
阿墨皱了皱眉,觉得这故事和以前不同,不等她问,君九已经讲下去了。
“此后,这人便夜夜入梦,梦里预知吉凶,有时候是一些小事的祸福,有时却是天下的旦夕。他先后预言了敌军进攻,丞相反叛,为君王根除祸患,立下大功。”
君九停了下来,阿墨知道他想让她猜一猜,于是说道:“不会是功高盖主……”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后被小人利用,说皇帝身边魑魅魍魉尤多,意欲清君侧,于是多少忠良,一夕枉死,多少臣子,血流成河。”而他,在清君侧之类。
“他死了。”阿墨拧着眉,沉默半响道:“我不想听这个故事,不如还是讲以前的那个?”
“不,没死,你忘了,他的梦,梦中启告吉凶,让他避过一劫。却也沦为逃犯,只得改名换姓,四处漂泊。”
君九顿了顿,扬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墨看着他的侧颜不觉伤感,他的故事总是悲凉,是不是他的身世也如此悲戚。阿墨虽然好奇,但她从不过问,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样,只怕他宁愿像她一样忘却尘世的种种。
“后来呢?”阿墨问道,终究是想听故事的,只是不忍听而已。
君九再饮了一杯烈酒,酒入愁肠,百转千回,兜兜转转,愁意更胜。
人皆如此,酒意穿肠过,愁情杯中来。越饮越醉,越醉越饮,苦了自己仍是于事无补罢了。
“后来……”君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醉意,烛火摇曳间,一切便显得朦胧起来,“后来,月黑风高夜,午夜梦回时,又多梦到了些东西。”
“梦见什么?家人?朋友?还是恋人?他有爱的人吗?”阿墨虽然已经失了肉身,但小女儿心思仍是活跃得很,不自觉便想到这些情情爱爱上来,心中不免有些期待。倘若真是有个心上人,最后又修成了正果,那这一生也不算潦草收场。
“他梦见他杀了那个构陷于他的小人。梦里,仇得报,冤得雪,实在是仇者痛,亲者快。自他梦后醒来,几夜无梦。京中传来消息,那人果然死去。”
“照这么说,这人哪里是得了病,怕是上天眷顾之人吧。”阿墨老神在在地揣测。
君九眯着眼,忽然凝视着阿墨,宛若珍宝一般,弄得她脸色酡红,不饮自醉,倒像是那个喝多了酒的人。
“此言差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倘若为人所用,岂不快哉。若不为人所用,那便罪过了。”
“这事天知地知他自己知,怎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呢?别人不知道,他怀什么璧,有什么罪?”阿墨质询道。
“这大抵是人心吧。”君九伤春悲秋了一句,“这人不是甘居人下的人,况且,天赋异禀,弃之不用,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便又入世了。”
“我不想听他的故事。”阿墨娇嗔到,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她越发和他熟捻起来。
君九失笑,或宠溺或无奈,竟让阿墨看呆了去,仿佛整个银河都纳入了他的眼中,煞是好看。
“那便换成你喜欢的。”
“那人遇见了一个女子,绕是他天赋超然可入梦杀人,却怎么也近不了这人的身。”
君九有小啜一口,酒壶跟无底洞似的,酒多得怎么也喝不完。
“他们可相爱了?”阿墨眨着眼睛,长睫扑闪。
“大概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大概是什么意思?不会是骗了人家女子吧!”
君九没有回答,可能他也说不清楚爱或是不爱,故事都是编出来的,听的人以为真便是真,听的人以为假便是假,编故事的人也不能事事都编个清楚。
也不过是解个闷儿。
“这女子生得极美,却可能是别国奸细。他们本不应多交往,但这女子才学了得,一来二去相互吸引,这二人便成了知己。”
“这是以前的那个故事吗?”阿墨问。
“是啊,早些时候的事。”
“后来呢?”
“两人熟悉之后,往来频繁,虽略遭人口舌,不过并不顾忌。一天,这人入了个怪梦……”
恍惚间,阿墨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梦见进了一个地窖?然后他救了一个女孩,女孩脸色苍白,血色全无,看起来好不可怜。女孩说她是被那个女人囚禁在这里,做那个女人研究巫术的试验品。那人动了恻隐之心带她逃跑,却不想被那个女人发现,然后打伤了那个女人……”
“从那以后,他和那个女人便不再是知己……”
“他和被救那女孩……双宿双飞了……对吧?”
“成就了一段佳话,对吧?”这个故事君九每次来都会讲,她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为何讲出来的时候……
心这么痛呢?
君九点头,“大概如此。”
“他喜欢这个女孩吗?”阿墨问。
“喜欢,甚至爱。”君九扔了酒壶,怅然道,“宛若刻于心上,不毁不灭。”
“骗人!”
“我猜他根本就不知道爱不爱,他不懂自己的心,一点也不懂。”阿墨怒道。
“为什么这么说?你认为他喜欢谁?”君九望着阿墨,似有一丝欣喜。
“一定是喜欢那个红颜知己。”
“何以见得?”君九循循善诱。
“她不坏,否则他们也不会成为知己,他爱她,一定是这样的……”阿墨解释不了她为什么这么坚定的认为那人喜欢他的红颜,解释不通啊!
“你现在倒是看得明白。”君九走近,想要摸一摸阿墨的头,手扑了个空。抓不住该抓住的,心里也是空了。
“……”
阿墨闭上眼,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口子。
不属于她,又或者属于她的记忆一涌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