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寝4691 第1章 第一章 鹭岛

鹭岛的夏天，连空气都有温度。

也芝给父母在景点按下快门，疑心再热点她面前的海都能滚起来。小学某一年的暑假，妈妈带着她来鹭岛找大学舍友玩，那时她想，自己将来要在能看见海的地方生存。上个月她刚平淡地度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小蛋糕上不太像生日蜡烛的蜡烛吹灭的那一刻将她直直送入了半个大人的世界里。

大人的世界未必是好玩的，也芝在父母大包小包连着草席一起绑进行李箱的时候就发觉了。她在一些新生群里，学校的□□墙上看见过几次学长学姐们或是他们代表的什么社团写的攻略，说学校里或是学校周围哪里哪里有大超市，爸妈小塑料袋大塑料袋蛇皮袋层层包裹的东西，都在可买范围内。也芝看着那个蛇皮袋忍不住讲了一句：“为什么不去学校买？附近都有超市。”

妈妈第一遍的时候回答她，刚好他们有送她去。

到了第二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忙里忙外的时候余莲直接有些不耐地回答她：“再买不要钱吗。”

于是也芝不再表达对于此事的略微不满，她接受了她要带着这几个大大的蛇皮袋子从江城这个小地方历经动车一路到省里看着最有钱的城市去。是动车也是因为，多坐一小会，就比高铁便宜些钱。她家不穷不富的，钱怎么花怎么省，妈妈都有一套自己的算法。

余莲的大学同学住在鹭岛中心的中心，也芝能感受到一点，妈妈有几句话是故意讨人欢心讲的，她感知得到她妈有点局促特意带着恭维语气讲这房子七万一平呢，真的是厉害。“你看一下，阿姨家狗住的阳台都几十万了。”

“没那么大，没那么大。”阿姨在给她们泡茶。

公平公正地讲，也芝对这个阿姨和她老公以及她女儿都有些好感，在她妈妈的同学同事朋友里，这算是很正常且家教很好的一家。她心知肚明，妈妈的恭维讨好些都是为了在某一刻，用尴尬的笑用难为情的内核提出有什么事的时候，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下也芝。当然，这事，会是突发的，是她和爸爸赶过来会慢一步的时候。在阿姨家住了两个晚上，在第三天要送也芝去大学的时候，早餐时，在阿姨拿出肉松来分时，余莲终于找到契机提出让她记一下阿姨的电话，阿姨从分肉松变成到一杯杯分先打的玉米汁，阿姨说：“好啊。”然后回答起玉米汁好喝的配方。也芝有点想叹气，不知道妈妈问配方的意义，找点别的话也好，她们家都没有料理机。那个电话号码后来在也芝的通讯录里躺了四年，一次都没用过。

从阿姨家出来，走点路，上公交到地铁口，坐上贯穿鹭岛的一号线向着岛外去。鹭岛分为岛内和岛外，岛内被大海围着，小而贵。一道跨海大桥通到岛外，岛外第二栋看到的高楼就是也芝学校的行政楼。出地铁的时候他们下错了口，要在转一下公交时下一趟公交迟迟不来，看着旁边一看也是来报道的都打上车走了，也芝被晒得有点烦起来，她说：“打车吧。”

妈妈紧紧握着手机，盯着app上公交的行驶路线，她说马上就到了。旁边又走了一堆行李，也芝觉得更烦了，她语气不好地说刚刚就说马上就到了。也英超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里面是他和他老婆两三天换洗的衣服，一手一个编织袋，他让也芝的情绪传染的也瞬间烦上来了，他半吼道：“你让她打。”

“小声一点。”余莲转头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旁边都听不到。”这是嫌丢人的意思。

车还没打，公交先来了，三个人又大包小包挤上车了。也芝两只手只拎了一个包，虽然背上也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她伸出手想帮她妈拎一个，被挡开。妈妈说，不用，你往前走。公交上没位置了，三个人挤在中间，有个圆柱能抓一下就不错了，也英超够上了头顶晃荡着的把手。

车子晃了几站，把人带到了拥堵得连电动车都插不进去的校门口。也芝看着门口xx大学xx学院八个字，一点感受都没有。也英超摘下眼镜擦把汗，他站着：“这就是大城市啊。人怪多的。”

从外头看，学校不算华丽，和一年两万的学费不太搭。走进去，一堆穿着红色马甲的志愿者在层层引路。

“人文系这里报道。”

“金融的，这里。”

“去宿舍吗？”

余莲语气有点扬着地凑向女儿，还扯了扯她：“学校有班车送去宿舍哦，很好哦。”也芝扭了扭身体，把袖子从妈妈的手里扭出来，她讲我早和你说了有。人文科学系那里坐了三个人，两个女生一个男的，也芝迷迷糊糊被人群散发出的热量熏晕了后知后觉才发现那个男的应该是自己的辅导员。辅导员姓钱，叫钱安，钱导把也芝的录取通知书什么的从透明袋子里拿出来，一个个翻过去，然后从一沓信封里点出一个信封给也芝。也芝拿出来，看着信封上贴着一个布条，上面写着4691，感觉像是宿舍，抬头视线对上桌子旁边坐着的女生，她说：“宿舍。”也芝点点头，想讲谢谢，后面的同学已经挤上来，她顺势就走到了旁边。

开学第一天实在是热，人上了班车被头顶的吹风口对着脑门直吹都只感觉到风意，感受不到凉气。大巴上的窗帘都被放下来了，也芝掀开一角蓝色，向外窥去，哦——

原来她的大学里头长这样。绿环挺好的，道两旁都是树，树没有大到足以绿荫蔽日的地步，更像是早几年种在这为了美观的。不像也芝长大的江城，树是真高，一枝又一枝的冗在一起垂下半边绿海。车子晃了几下，过了几个减速带还没到，余莲立刻附在女儿耳边：“你宿舍还挺远的，以后有得走了。”前头做志愿的学姐听到了，说对，小高是最远的。妈妈朝她笑，说谢谢。班车把人运到小高宿舍楼下，大家跟被从猫粮罐子里倒出来的猫粮一样，倾斜出来，还不忘站在班车下等着一个个掏出底下的行李。也芝看着别人家也大包小包，大桶小桶的，再看自己家的蛇皮袋，忽然觉得没那么突兀了。

4691.

小高四，六楼，691。

她带着爸妈排队等着上去的电梯，进了宿舍的地界才有了点实感。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离开家住，她在狭小的电梯间里，感觉到自己的脑花跳了一下，她的舍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六楼。

也芝一手拿着信封，低头看一眼，再抬头看一眼。结果还是妈妈比她先找到了，余莲站在走廊的另一头：“469多少？这间。”

91。

她把卡放上去，滴滴。

门开了。也芝先进，后头跟着她爹和她妈，她走进去头顶就有人说话了。有个声音有点细有点尖的女生说：“你也是4691的吗？”她抬头看，看见左边最靠近空调的那个床位上头有个人戴着眼镜，跪在床上铺床，也芝点点头。妈妈倒是比她不拘束多了，余莲走进来，人还没走到正中间，就在也芝背后不大不小的声音讲：“你这宿舍，”看到有人在小声了一点，“没想象中好。”转而看到也芝的舍友，友好而又热情地说：“诶，你好，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啊？”

“阿姨好。是。”

“你家里没来送你吗？”妈妈这话一问出来，也芝就有点想转身拦着她。虽然猜到人在适当的时候需要装傻犯蠢惹人讨厌以探听一些必需的消息，特别这消息还是为了女儿，但她此刻此岁脸皮还是薄的，还没来得及回头拉住自己妈，床上的舍友说：“送我来了，我爸妈他们送到楼下带着我妹出去玩了。”

“哦。送到楼下啊。”余莲开始无声地指挥老公拿出这个，拿出那个，准备大干一场卫生。也芝也轻轻松了一口气，送到楼下，爸妈妹妹，家庭健全，还好，还没太冒昧。

任秋巧接着和也芝说：“储储去领东西了。”

也芝不知道储储是谁，但这个语境里她能猜出个大概，她们讲话的几下间，妈妈已经指挥爸爸打来了水，准备翻身上去擦她的床了，也芝想拦着在室友在场的情况下自己来。下一刻，储储从外面推门进来，很小一只，很白，穿着一个短款的背带裤，戴着一个遮阳帽，圆圆的眼镜，也芝侧身让她过去，两个人打了声招呼。这个小小只的女生就站在床下，抬头跟床上的讲话：“钱安不在啊。我没找到他。”

门又开了。

一口气进来了三个女人，两个看着和也芝差不多大，其中一个头发特别长且厚，另一个则像家长，她们讲着听不懂的方言，狭小的六人间忽然就站不下了。余莲拿着女儿刚发的军训服穿过去，也芝看见舍友的眼神，她赶到浴室去阻挡：“我自己洗吧。”又被挡开，妈妈说她赶紧帮她洗一下晒一下这么大太阳晚上就干了。她隐隐感受到丢人，她藏起半个身体到浴室里，要去拿自己已经被浸入桶中的军训服此刻又不仅是丢人了，是看到妈妈用袖子印过额头擦汗心里觉得这是也芝自己的活的活。刚刚她爹干活被她妈指挥，妈妈说擦得不细，她爹火上来说这么大个孩子了自己的事还不会干，甩下抹布背着他的小包就出去了。这几年家里总是大大小小的争执不断，虽然余莲坚称这不是吵架只是他们谈论事情的方式。

可是，她小的时候，他们明明不是这样的。

也许她的青春期的尾巴必然伴随着唤醒父母更年期的任务。也芝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床位上那个爸爸一直背着的蓝色登山包，难得觉得她亲爹也不怎么靠谱。妈妈已经到了给衣服拧水的部分，她叫也芝站外面一点，里头太热了。余莲小声跟她讲，你那个舍友，是闽清人，她们几个讲的都是闽清话。

三个女人走了，她们走之前那个小只的舍友就已经离开了床顶的舍友好像和她一起走的。宿舍一下就剩下也芝和妈妈，余莲掏出手机，皱着眉通了电话，不悦：“你走哪里去了？什么事都不要干？回来。”

宿舍的门又开了。

走进来一只和刚刚那个戴帽子的舍友差不多身高的女生，她背后跟着一个看着就很老实的中年男人，两个人都不白。中年男人不高，肉很结实，人瞧着很老实，余莲只是站在那和也英超商量是找人擦风扇还是他们自己爬上去擦的时候，中年男人只问了一句：“擦？这个？”然后掏了布端了水搬了凳子直接就往上站。也芝登时就对这个叔叔有了好感。

她问在自己左边坐下的女孩子：“你是哪里人？”

“云滇。”

“你叫？”

“占扬扬。你呢？”

“我是闽地的，我叫也芝。”

“也芝。”占扬扬嚼了嚼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名字。”

“你的也很好听。这是你？”

占扬扬看向在擦风扇的男人，语气平常道：“我妈妈的男朋友。”

妈妈的，男朋友。

新世界的大门在这一刻向也芝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