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又做梦了。
穆德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老皇帝病愈加严重,郑皇后操心宫中大事,但刚得了空,她就将谢云昭召入宫内。
“你好生看看,可有看得上眼的公子儿郎?”
翻过今年冬天,等入了春,谢云昭就及笄了。
京中女娘大多及笄就定亲,花一年时间筹备亲事,爹娘不舍得便再多留两三年,大约二九年华出嫁。
皇后早早就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让户部寻了京中未定亲公子的画像,做了家世人品调查,全都堆在懿安宫书房里。
谢云昭将手中画像放下,微微叹气,这些云容月貌的翩翩美少年均是经过皇后严格挑选后留下。
从武艺高强、有裴小将军之名的裴珩,到钟灵毓秀、以器乐擅长的周凌安,到风光霁月、有“云中君”之称的丞相府大公子苏续。
这些人均是人中俊杰,大多数都是她的好友,与她一同学习课业、练习六艺,但是并无男女之情。
况且,她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婚事。
拿到掌兵权、建立娘子军,才是头等大事。
“殿下为云昭操心此事,云昭不胜感激,但殿下应该知我心事……”
谢云昭踌躇开口,还是拒绝了皇后的好意。
石竹紫的隔扇窗敞开着,日光穿过落在窗内的盆景上,那几朵白兰舒展娇嫩的花瓣丝儿,随着悄悄透进来的缕缕清风摇曳,满室生香。
屋内一片祥和,但她心不在焉。
“若是没有喜欢的,那就不选了,再等些时日。”皇后凤目染笑,命宫女收拾好画像。随后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嗓子,转而问起她是否要留下用膳。
谢云昭推辞,今日父亲休沐,母亲在家中早已吩咐下人准备好膳食。平日里父亲早出晚归,难得有时间一家人坐下来慢慢用膳闲谈。
皇后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便准备放她去了。
这边正在说着话,外面又有宫女隔着门来报。
“启禀殿下,太子殿下请见。”
皇后和谢云昭对视一眼,道:“叫他进来。”
书房大门打开,宫女们缓步入内,彼时还是太子的萧翊和抬脚进入。
“儿臣给母后请安,”太子微微颔首,动作稍显拘谨,但丝毫挑不出错处,他抬头扫过一眼,又问过谢云昭安好。
谢云昭起身行礼,声音清朗,“安和见过太子殿下。”
身侧皇后微微皱眉,但是很快又舒展开来,示意他坐下。
萧翊和行过谢礼,才整理衣襟落座。
谢云昭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少年,他身形有些清瘦,骨相倒是出众,面如冠玉,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一身玄色衣裳却衬得他沉稳庄重。
他虽腰背挺直,但是坐着时显出拘束,反而少了一分寻常少年的张扬恣意。
谢云昭知道,萧翊和并非皇后亲子,有些拘谨很正常。
不过,现在的皇储、未来的帝王,理应意气高昂一些才是。
历朝历代,守成的君王不是没有,但是她可不想辅佐出一个平凡守成的庸君。
“太子与安和,平日里倒也不必如此多礼,以姐弟相称便好。”皇后语气淡然。
“殿下,礼不可废。”
她只是因着父辈的荫庇得了郡主的尊荣,却不敢在储君面前自称长姐。
皇后却是有自己的用意——陛下身体衰微,太子迟早要登基,与萧翊和打好关系,对谢云昭多有好处。
萧翊和却眉间带笑,欣然接受:“儿臣定遵照母后言,和姐姐多多走动、亲近。”
他说这话时,神情温和,像是一下子添上了几分光。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片刻,矜持又安静。
谢云昭也无话可说,听着皇后母子寒暄,手不自觉摩挲到腰间。
等到两人话毕,开口道:“殿下,先前知棠说想念我得紧,我想去她宫里走走。”。
皇后轻笑,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就惦记着小五。”
语气十分宽和。
谢云昭唇间带笑,起身行礼告退,又准备向萧翊和的方向福身,就见他放下茶盏站起来。
“母后,儿臣送送姐姐吧。”他眼神真挚,澄澈眸光透着期待,让人难以拒绝。
皇后自然乐意,挥手让他同去。
谢云昭与萧翊和并肩走在宫道上,她身侧丫鬟和他带的宫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出了懿安宫,谢云昭倒是随意了不少,她指尖暗暗摩挲腰间带给五公主的小玩意,准备甩开这位太子殿下。
还没等她说话,就见萧翊和喃喃开口,兴致低落:“安和姐姐好久没有来我的晨兴宫了。”
这话不像是一国太子能说出的,倒像是粘人的孩童。
谢云昭微微皱眉,太子殿下是这样的性格,恐怕以后难以服众。
但以前教导提点他的时候,他做得很好。
怎么半年没有同他仔细倾谈,好像不进反退了?
这样想着,她开口时声音难免严厉,“殿下还是多留意学业,若是遇见疑难之处,太傅几位先生可为你解惑,就莫要——”
萧翊和猛然抬头,眼中带着水光,泛着不易察觉的一点红,“姐姐与我生分许多。”
谢云昭语噎,这怎么同他说?
她不知不觉间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捏了捏掌心,然而思索片刻,想起太子似乎比自己小一些年岁,实在不该同他多计较,于是开口问道:“殿下今年几岁了?”
萧翊和抿唇,桃花眼飞快看她一眼,举起手比划,“快十三了。”
谢云昭有些怔愣,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虚岁?
她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近半年来也鲜少关注萧翊和,似乎有些疏远。如今说话,只觉得他还是那个亦步亦趋在她身后的小殿下。
“虚岁未满十三,那就只有十二,实岁也只有十一,”谢云昭唇角怎么也压不住,轻轻拍他的肩,目光上下打量,“不论如何,殿下念书得多用功,也要习武,好强身健体。”
她十一岁时,已经文能论道百师、武能扛起重兵,这一点萧翊和自然不如她。但想他未被皇后领养之前,备受冷落,未得名师指点,也算情有可原。
萧翊和看着她打量的眼神,面上泛红,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会的。”
他太过腼腆,谢云昭心里却升起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思索片刻后试探道:“要不,往后我继续来督促殿下?”
出乎意料,萧翊和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谢云昭不太懂他,她素来严厉,难道是太子想要上进?但说过的话已经如同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也只能应下。
“那我回去同太傅商量。”
“姐姐教导翊和,太傅一定会愿意的。”太子眼神诚恳,更加用力点头。
那当然,那可是她的亲外祖父呢,谢云昭轻哼。
和他聊了一会儿,看见后面不远处跟着的一大群宫人,不免有些烦恼:“殿下现在就回去温书吧,安和先行一步。”
敷衍完萧翊和,她转身向五公主所居住的清和宫去。
……
北城关十一月的风霜越大,已经渐渐有飘雪的之势,兵器触之冰凉,寒气深入骨髓。
半膝高的枯草里,娘子军呈行列式潜伏着,后方更多女兵隐藏在山谷深处。五千飞云军分别埋伏在两侧险峻山崖之间小路上,入谷出狭窄,山谷内易守难攻。
按照戎**队以往的经验,他们不会贸然前进,但是此处是通往关内最近的通道。戎军在北城关与铖运关之间作乱,意图调虎离山。谢云昭佯装中计,骗得他们向此处进。
戎国向来自大,娘子军初具规模不过两年时间,他们看不起这些陈国女娘,即使知道是她未中计,也不会轻易放弃这条道。
距离上一次两军交战已经过去近一个月,深冬快要到来,戎军想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在陈国捞够过冬的粮食和布匹,就不得不铤而走险。
“将军,他们动了。”顾安之蹲在谢云昭身侧,几乎是用气声道,她说话时以手掩口,掩饰住一片白气。
谢云昭与她带着一小队人埋伏在靠近谷口的位置,若是没有草木遮挡,戎军抬头便能发现她们。
等了半晌,戎军探路的探子已经进了谷里,谷内寂静,自然没有显出什么端倪。
紧接着就是大批戎军入谷,精锐在前,有盔甲摩擦的声响,紧随在后的是沉重的马蹄声。
等到一万多的戎军入了六成,时机已至。
谢云昭手中重弓微微调整,绷紧了弦,长箭箭羽微颤。
利箭如光影射出,直逼对面首领。
那首领万俟岩显然也非等闲之辈,利箭破空声响起之时,他就暗道不好。
前面军队入了大半,后侧谷口被后半军队堵住,进不得、出不得,实在憋屈。
他以手中大刀一挑,利箭箭矢划破他手背,又刺入地上,惊起他骑的那匹红色骏马。
手上见了红,万俟岩脸色阴沉下来,与她遥遥对视。
突如其来的箭矢,也让前方的人多了几分慌乱,此时草木皆兵。
谢云昭与顾安之对视一眼,示意她举起红旌旗。
旌旗一挥,这一抹艳色成为一万多燕云军的镇心之旗。
随之响起的是燕云军战鼓,此时戎军四面楚歌,本就空旷的峡谷给战鼓和号角声更加激荡,回荡在整个山谷,万人之势像是有百万之军。
“前卫营,放箭——”
谢云昭声音通透豪迈,响彻山谷,高处的燕云军自藏身处中一跃而起,手中箭搭上弓,一时间,箭如流星闪过,直直刺入戎军。
后方飞燕军得令,乱箭之后自山谷深处而出,一时间大地晃动,短兵相接之声令人寒颤,由万籁俱寂到咒骂声遍野,似乎不过一刹那的事情。
谢云昭扔掉弓箭,提起手中长剑,手腕灵巧一转,刺入一个想要上前的敌军士卒。
她一击得手,手腕轻抬,再转身,脚踩在那士卒还未倒下的身体上,回身一刺一踢,将后方想要偷袭的长矛骑兵踢下马。
黑色短靴蹬上马,整个人如有神助,身下不安的骏马也安静下来。长剑染血,退敌三分,周围围上的戎军手中兵刃已经颤抖。
“怕什么!她再强也只是个女人,杀了她,赏金千两,加官进爵!”万俟岩声音暴躁扭曲,隔着数百人以手中大刀相指,语气里满是愤怒和说不出的轻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①。
但是打仗,只有勇气是不行的,还要讲究能力和智慧。
一群没脑子的莽夫。
谢云昭唇角掀起冷笑,黑眸中映出那人络腮胡隐藏下的神色,她策动缰绳,马嘶吼起来。
两名戎军士卒胸口被骏马前蹄踢重,顿时倒地不起。
山谷之上,擂鼓响彻云霄,混合着士卒的喊叫哀嚎,一声声传进谢云昭的耳朵,她驾着马向前冲,手中利剑不断刺出,手中逐渐染上鲜血,剑柄几乎滑不可握。
她速度极快,几乎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已经杀到了万俟岩面前。
他鹰眼中闪烁出不可置信,随后咬牙,也提刀上前,大吼一声。
“谢老狗,拿命来!”
谢云昭脚一蹬,旋转起身,躲过他横来一刀,她立于马背之上,眸光中有熊熊烈火,映出两军交战的惨烈。
“来战!”
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汉语成语,出自古籍《黄石公三略》,原文为“重赏之下,必有死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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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