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善云依言上前,为柳娘把脉。“脉象滑疾,以手按之散者,胎已三月也。脉重,手按之不散,但疾不滑者,五月也。”
桃三娘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张善云说:“柳娘的脉象,按之不散,疾而不滑,确实是有近六个月的身孕了。”她看向张升煦,见他点了头,确认这个月份和他的认知相符,才又说:“太阴脉沉,太阳脉浮,我观柳娘的脉象,乃太阳脉。”
桃三娘注视着张善云,急切地追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杨学之说:“得太阴脉为男,得太阳脉为女。”
张善云点点头:“不错。柳娘这一胎,将是个健康的女儿。”
桃三娘的神色沉了下来,但又马上精神气足地提高了嗓子说:“不论男女,总是你们家的种,柳娘和这个孩子,你们必须要负责。”
张升煦缩在一边,窝囊地点头道:“时间不差,是我的孩儿,我认。”
杨学之站在一边,警惕地注视那桃三娘:“三娘子,方才一路上你缄口不言,此刻到了包间,你可以开口直言了。”
桃三娘整了整头发,不疾不徐道:“那我就和各位贵人直说了。柳娘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虽说我是个卖艺的,但我家柳娘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这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委屈。这孩子肯定要入你们家认祖归宗,给我家柳娘的补偿,至少得五百两。”
张娇云吃了一惊,喊道:“五百两,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五百两啊!”
桃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五百两,那就是奸|淫|妇女,我马上可以拿你家郎君去衙门见官。到时候是要砍头还是吃牢饭,就看青天大老爷的意思了。”
杨学之伸手止住她道:“三娘子稍安勿躁,五百两确实是天大的数目,家里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三娘子要这个数,等于是要了家里大哥儿的性命。到时候三娘子得不到钱,柳娘的孩子也没了父亲,总也不是三娘子想要的结果吧?”
柳娘虚弱而惊惶的看了一眼她姨母,不敢多言,只是唤了一声:“姨母……”
杨学之见桃三娘神情有变,又立刻趁热打铁:“不如三娘子重新给出一个合理的数目,若我们垫垫脚能凑上,那给三娘子凑到了,娘子真金白银落袋,不比人财两空的好?”
桃三娘有些犹疑,“那……至少要五十两。”
她一跺脚,嗔道:“不能再少了。一看郎君您这身打扮,便是贵人家,不至于这点钱出不了吧?”
张惠云坐在桃三娘对面,此时站起身,从衣襟里掏出一贯钱来放在桃三娘面前:“五十两不是个小数目,我们还要回家与家中长辈商量。今日就先送三娘子和柳娘回去歇息。我这里有一贯钱,三娘子先拿去当定钱,这两日给柳娘买一些夏日吃食。等家里商量好了,一定来给三娘子一个交代。”
“好,小娘子爽快。那就一言为定。”桃三娘拿起惠云给的钱,掂了一掂塞进衣襟里,站起来扶起柳娘。“今日我们娘俩儿就先告辞。诸位贵人都是有体面的人,想来不会诓我们孤儿寡母的。如果诸位食言,那就只能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
杨学之作揖道:“三娘子给我们一点时间,如果能办到,我们也想息事宁人,不想大动干戈。”
“请吧,我送三娘子去坐车。”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桃三娘斜着眼扫了一圈在场的其他人,扶着柳娘,身姿摇曳地跟着杨学之走出去了。
出门前,柳娘看了一眼张升煦,张升煦接到了视线,宛如被火烧一般缩回脖子低下了头。
桃三娘他们走后,张娇云气的把杯子里的茶水都倒在地上,吼道:“五十两,到哪里弄那么多钱给她!娘方才替哥哥给了李家聘礼,家里哪里拿得出五十两!”
张升煦看向张惠云,凄凄切切地恳求道:“二妹妹,惠云,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我知道你有钱,你借我五十两,哥哥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把钱还你!”
张惠云皱了眉,“堂哥,你以为五十两是一个小数目吗?”
她细细地算给张升煦听:“买一只白瓷盘子,二十个铜钱。五十两银子能买两千五百个盘子。这么多盘子,你能数得过来吗?婶婶和二舅舅给人看诊,诊金一次五十文钱,你算算要把多少脉,扎多少针,能挣到五十两银钱?”
喘了口气,她又说:“张家院子,全部算上有九口人,一天不到两百文钱就够吃饱。那是五十两啊,够我们一家子吃大半年!小时候没得吃,蒸一个烩饼都要分成两顿吃。堂哥,你是没过过那苦日子,所以把五十两都不当钱了!”
张善云忙去安抚惠云,在她身边坐下劝说:“二姐姐,你别气。”
她坚定地看张升煦,一点余地也不给:“我们回去告诉婶婶和大哥哥,这事儿不能瞒,一家人总要商量着把事情解决了。下个月李娘子就要进门,万一到时候闹大了没法收场。”
张娇云也急急地看着张惠云,她知道,现在手里拿得出钱给她哥哥救急的,也只有张惠云了。“二姐姐,你别生我哥哥的气,他知道错了。只要这次帮他度过这道坎,以后我肯定和我娘一起管好哥哥,再也不让他出去闯祸。”
“我知道,我不气。”张惠云抬起头,看向张娇云:“娇娘,这事儿和你无关,我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二姐姐。这件事是我哥哥的错,但你一定要帮帮他,若你不帮他,我哥哥就活不成了。”娇云垂下眼,没了气势,只是流泪哀求着。
张惠云叹气,“走吧,我今日和明日都要制素宴,不能回家。善娘现在回去医馆,娇娘和堂哥先回家。你们今晚就直接告诉婶婶和大哥,我后日再来商量。”
张善云看着张惠云,觉得有点心疼。
这个姐姐早早撑起了这个家,没让她这个当妹妹的吃过什么苦,有什么苦处,她都主动先一步吃了,留给妹妹的都剩下蜜和糖。
善云不禁说:“二姐姐,家里的事都是你在操心,我都没能帮上忙。”
张惠云笑道:“你才几岁,姐姐几岁了。虽说你已经及笄了,但你到底还是个孩子。”
“等你像姐姐这样摸爬滚打几年下来,你才算长大了。到时候,姐姐遇上事,还要来找你哭呢。”
“快别犯傻了,回去吧。”张惠云摸了摸善云的头。
几人走下茶楼,杨学之刚刚雇到车把桃三娘他们送走,回来之后说送善云回高家医馆。其他人各自也往各自的方向去,张惠云去太傅府,张娇云和张升煦回家。
善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边走边问:“学之哥哥,你说如果在下个月李娘子进门前把钱凑齐了,这件事是不是就能解决了?”
她心里正发愁。桃三娘只要钱,好打发,但柳娘不一定。要是她对堂兄是真心相待,又怀了孩子,要她生下孩子离开,对一个陷入爱情里的年轻女子来说,这样太过苛刻。
而且,也怕被李娘子知道堂兄和其他女人有私情,若李娘子不肯接受柳娘,要去官府闹事怎么办?
大哥现在正是考科举的关键时刻,家里出了这种事,坏了清白名声,对仕途不好。
杨学之能明白善云担心的点,安慰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解决。李家肯定已经告知亲友家中要嫁女儿,这节骨眼上忽然悔婚是要下定决心的。如果解决好了,只是多一个孩子,他们应当可以接受,自然就会愿意息事宁人了。”
“希望如此。我堂哥虽然从小和我们也不亲,但婶婶却是除了我娘之外最重要的长辈,我不忍心见婶婶忧心。”
杨学之放慢脚步,“三妹妹,你心地善良,心里必然挂念你婶婶。但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责任,该他自己承担的,就必须站出来承担,不论男女,不分老幼。”
“除了你堂哥自己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人再能拯救他。”
“这一次的祸事,也许大家帮他躲过了,可他一日不成长,便有一日终要再遇到一波危机。”
说的是啊。
成长,本来就是孤立无援的独自前行。
若遇到有人扶上马,送一程,那便是遇到了贵人,要心存感激;若是遇不上这个人,那便自己受着,忍者,等哪一天突破了瓶颈,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高家医馆廊前。
而廊檐之下,那面庞清秀,神情落寞的华服公子,正是在此等候了有一会儿的周怀德。
他远远见到善云和杨学之一起走来,不自然地把手握着的一支碧玉簪子藏进了左手衣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