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够了为我好的说辞了。”王玥胸口不均匀地起伏着,如大地震动,内心压抑许久的一口气呼之欲出,“把我困在家里是为我好?截了我与好友的书信往来是为我好?给吴小侯爷下药,让他失去理智轻薄我,是为我好?”
她顿了顿,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哥,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好。”
“当我发现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主宰不了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些年我活得是有多么愚蠢。”
字字坠地,字字有声,王瑞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仿佛要堪破对方的灵魂,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姑娘真的还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吗?
他质问: “没有我,你早流落街头了。哪一位叔伯不想瓜分我们的财产,没有我,你还能过上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你不能一辈子靠我,你及笄了,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我是在为你筹谋啊!”
王玥无奈地垂下眼,她太累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落入虚空,永远听不到回响。
细檀香渐渐燃尽,香气弥散,顺着窗缝一隙融入冷淡的空气中。众人似在对峙,又似在等待,林越舟乘势从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黑色香囊,递在王瑞眼皮子底下。
“王东家,我这有一个香囊,您能帮我辨一辨里头都装着什么香吗?我闻着特别舒服,但那家香铺关门了,我找了好多家铺子都寻不到一样的。”
“虽然现在时机不太合适,但还是烦请王东家帮一下忙。”
众人不知道她在搞哪一出,可大家的态度出奇得一致,没有谁伸出手阻止。
这本已混乱不堪的局面似乎并不介意谁再多插一脚。
王瑞下意识避开对方递过来的香囊,蹙眉道:“你做什么!拿走。”
“只是想让王东家帮我认认香,里头有什么原料,日后我遇见了挖一点摆在家里也好闻。”
林越舟步步紧逼,一副势必要让王瑞接下的架势。
还是王玥出其不意地拦身在王瑞前,低头轻嗅,抬眼间柔言道:“只是一些干艾草,这位郎君何必拿此物戏耍我们呢。”
林越舟挑了挑眉,将香囊收回,拱手笑道:“是在下失礼了,不过我也是为了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想罢了。”
“方才王东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一人撑起王家的家业,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嗯?”
站在王玥身后的王瑞惊愕地看向对方,旋即调整呼吸道:“自然,京城香铺哪一个不知道我王瑞。”
“好!”林越舟利落地转身朝向上首,“恳请王妃着人将方才的三款香拿来,让王东家认上一认。”
吴荃瞅了一眼王瑞,又将视线落到她身上,虽不知道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看在她十分笃定的样子上,还是应允了。
等待的每一刻对王瑞来讲都是煎熬,冷气如刀,低语若刺。不一会儿的功夫,三个香炉便拿进来了,香已燃尽,只留些残余的气味。
王瑞的眼珠不停地在三个香炉间打转,他略低首扯了扯王玥的袖子,什么都没说,但王玥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林越舟的反应先王玥一步,一个大踏步将王瑞扯了个踉跄到桌前,笑道:“王东家自己铺子的香应该很熟悉了,虽然只残留了些许香气,也不难辨认才是,还请王东家为我们指出。”
屋中气味混杂,王瑞却几乎闻不到什么,绯红从脖颈渐渐蔓延至耳根,再攀爬到两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眸光黯淡,双拳紧握,冷汗沁出皮肤,凝成心底的霜。
忽而他俯身撑在桌上猛嗅,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吸尽残香。
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诧异,叶鹏更是毫不避讳地向叶崇安问道:“这是做什么啊?他...闻不出吗?”
叶鹏的话犹如一粒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起涟漪,王瑞逐渐放弃挣扎,瘫软了身子,双肘抵在长桌上。
他什么都没说,但大家什么都明白了,转而将目光投向王玥。
林越舟没有再逼他,而是默默后退一步,问向王玥, “王姑娘,此次参赛的香是你调的,对吗?”
四日前,就是王玥被救下后的第二日,林越舟潜入王家。她身手本就不错,王家又是邻居,府中布局相似,尽管王玥屋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有丫鬟婆子,但于她来讲,不算难事。
她从阿黄口中得知部分事实后,就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这场计谋到底是一个人的策划,还是两个人的配合?
等了一天,外面并未传出王家姑娘试图自缢之事,她认定这不是王瑞用来制造风声安排的一场戏。
所以,她来找王玥了。
那夜她穿着寻常的衣服,简单绾了头发,额前还散着几缕碎发,同今日判若两人,但从她端上糕点的那一刻,王玥还是认出了她。
不靠外貌,单凭气味,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味道,每种味道都比特调香更加复杂、更加独特。
林姑娘身上的味道很难形容,有瓜果的清香味,有烹饪的烟火气,有沐浴后的淡雅芬芳,又夹杂着山野中雨后的湿润气息。
真的是很玄妙的一个人。
而今日她又是一副杂役的模样,王玥没有拆穿她,毕竟没有她,自己也下不定决心走到这一步。
王玥也知晓林姑娘是那夜在她屋里瞧出的端倪,自缢之前,她调制好了秋瞑香,搁在床头,没做任何遮掩。
可是,林姑娘又是如何知道哥哥闻不见的呢?
事已至此,王玥点点头,没再否认, “这款秋瞑香,使用的都是在初秋绽放的鲜花,里面还加了几位草药,几经调试方成。香气温暖醇厚,如同秋季熟透的果实,更有安神疏郁的功效。”
谈起香来,王玥的眼珠罕见地透出点光亮,不过须臾她反应过来,现在并不是介绍香的时刻。
吴荃若有所思地点头凝想,她这个傻弟弟自己被人算计了,还整日担惊受怕地躲着人,现在事情明了,她既贵为安阳王妃,又是他的亲姐,自然要替他主持公道。
只是还没等她肃容开口,吴兴已经一拳挥在了王瑞脸上,他虽没有练过武,但好歹是二十岁的少年,又兼有心中的怒火。
这一拳,并不轻。本就身子瘫软的吴兴挨了这一拳,愣是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脑袋里嗡嗡的,耳边还有断断续续的求情声。
他迷晃着眼,右颊肿胀发热,偏头都费力,是王玥跪在他身前,才拦下了吴小侯爷接下来的拳头。
他讥讽地笑了笑, “现在又来装什么,你不是怨我吗?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嘛。”
王玥求情的身姿愣了一下,没有搭话,倒是吴兴听见这话头,拳头差点又要挥上去,只是眼睛在王玥身上停了一下,便悻悻地垂下了双拳。
不管王瑞做了什么,面对王玥,吴兴心底还是藏了一抹愧色。他中了药是真,但据王玥所讲,他轻薄了对方也是真,况且这件事闹得京内人尽皆知。
自己是没什么关系的,甚至有些人只把此当作一场属于吴小侯爷的风流韵事,笑笑就过了。但于王玥来讲,此事不管真假,已然成了别人眼中她生命里的污点。
想到此处,吴兴长叹了口气,干脆背过身去,极快地说道: “算了,就这样吧。这一拳就抵了,以后别让我看见你王瑞,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拿自己妹妹做饵的哥哥算什么好哥哥。
叶鹏看戏看得兴奋,原来风闻满城的故事背后另有一个故事,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继续探究的意味。可吴荃心里就没他那么轻松了,尤其是听到自己弟弟说出“算了”两个字时。
算了?这能算了?她真想揪着吴兴的耳朵好好问问,京城小霸王的名头他到底是怎么混出来的?
碍着茶室里各色闲杂人等,她终是给吴兴留了分面子,沉下脸, “王家试图讹诈侯府,这件事若是移交京兆府,便是所有家产充公,再受些皮肉之苦也不为过。”
王瑞的脸猛地颤了一下,他不怕受刑,只怕王家毁在他手里。
“但是,”吴荃瞥了一眼弟弟, “小侯爷心善,不愿与你们计较。你们王家对外澄清,就说是认错了人,当日在酒楼的根本不是吴小侯爷,是有人打着吴小侯爷的幌子犯事。”
她并不想弟弟中药一事传出。
“然后,本王妃从此以后不想在京内看到你王瑞手下的任何铺子。”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王瑞咬紧后槽牙,口腔中满是血腥味,他倔强地不肯低头,但吴荃说完这句话后,就叫人把他丢了出去,像条丧家之犬。
王玥想出去,但被吴荃留下了, “这香虽然是你调的,但终究还是你们王家的,这个名额自然不能作数。”
她行礼道: “多谢王妃。”
吴兴一直默默看着她,末了,觉得不问,人可能就走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的意思是,你把真相都讲出来,后果不会好的,知道吗?你其实可以...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