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完若锦后再回到家中,还不算太迟。嬷嬷正打着灯笼察看上夜的人,小珀和喜儿在屋里小杌子上做针线活。
林越舟听说福儿在曾妈妈处说够了话,回来后愣是一字不吭,只一心一意在自己房中绣手中香囊。
而施绾柔院里也并无异样,想是没有发现那一叠子身契中被人抽走一张。
待到深蓝夜空中高挂上银白月牙,一直未睡的她摸索着起身,翻出压箱底的夜行衣,再披上斗篷,背上剑,翻出院墙,朝着皇城方向行去。
皇城墙外四里地,没有挂牌匾的府宅好找。
一路行来,大多家户早已闭门熄灯,越往里走,越觉空旷。为避免遇到巡街的街使,难免要从一些小巷小弄里穿过,几番绕道,总算是在近皇城处看到一户未挂匾的高门大院。
门前光秃秃地立着两只斑驳的石狮,一旁还各站着两个带刀侍卫模样打扮的人。她定在原地,打量了一会儿,随即往后退上几步,绕着院墙寻找适合翻身的所在。
一时三下五除二地登上外墙,却又不能立刻翻进去,只靠着双臂趴伏在墙头。里面跳跃着一串一串的火光,是巡夜侍卫。
她心道:给世子住的地方就是不太一样,像她家只是在几个进出的门上安排了婆子守夜,护院按时出来巡视一番即可,不会像眼前所见这般整夜整夜地四处巡查。
这以前毕竟是皇城根底下的将军府,占地极广,即便她占据高处,也不能一眼望尽。院落虽多,但世子只有两个,只住得了两个院子。
她轻手轻脚地翻身落在树丛中,脚踩腐叶,贴着墙根儿,或疾或徐,朝着火光最集中的地方走去。
刚才趴伏在墙头时她就发现一个奇怪之处,这么大的府宅人手分布并不均衡。火光主要集中在正中和东面两处,而东面的火光又更盛于正中。
其他诸多死角根本无人察视,仿佛那两处院子才是他们看守的对象。
院子内几间屋子都灭了灯,外头倒是亮堂堂一片,林越舟隐在不远处,耐心等待了许久。
素漆床榻上,叶崇安合着双眼,依旧能感受到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澄黄亮光。这几日夜夜如此,他心里明白,一般贼人哪敢进这里,不过是防着他们两位世子与外界传递消息罢了。
昏暗之中,他翻身坐起,未点灯烛,冬夜的寒意似张无形的网攀附、侵蚀着他的身躯,暗如黑石的双眸缓缓向窗外望去。
自册封礼后,府前便日日不得消停。曾在连州一战中痛失亲人的难民打听到他的府邸,每日前来哭诉嚎骂,因着门前有侍卫,才没再扔些烂菜叶、臭鸡蛋。
叶鹏不止一次来催促过他,叫他把这些人赶走,他只是摇摇头,说赶不走,气得叶鹏吹胡子瞪眼,自己也无可奈何。
其实他们住的院子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哭嚎,只不过叶鹏爱往外跑,每日间总能撞到。而自己院里的仆人也总是议论此事,虽不当着他的面,但无意间还是听到过几回。
此事真相一日不查明,他便一日不能心安。陆良疯癫后,他这边的线索就断了。即便没有人限制他的出行,但身旁除黄文、黄武外,无可用之人,在没有万全打算之前,不敢擅自行动。
正思索着,门外长廊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声音很轻,是练武之人才有的步伐。他身形一紧,顿时翻身上床,将被褥一掀,盖得严实,隐在被下的左手握着枕下匕首。
屋中静得可怖,他半阖着双眼,屏着气息,门扇处终于有了声响,点点亮光顺缝钻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等那人到床前,一击毙命。
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在床前约两尺处停下了。叶崇安心中犹疑,难道发现他并未熟睡不成?只一瞬的思考功夫,那人朝他这抛来一暗器。
他立拔出匕首,半撑着身子跃起,凌冽刀光划破夜空,他很确定自己击中了那暗器,但...这落地的声音不似一般刀剑,倒像是银子?
而在身前不远处响起几下不算响亮的掌声, “绝妙身法!不愧是镇西王世子。”
仅凭这声音,就让他心尖莫名一颤,匕首都像打滑了似地握不住。
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她,只是以他现在这般受人唾骂的身份,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对方?他不是进京赶考的学子,也不是普通的教书先生,而是一个背负着两千条人命的人,她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责怪自己没有及时告知实情还是会因此厌恶了自己?
他不敢细想。
屋子幽暗,冷意中凝滞着一股无名香味。林越舟对香不了解,只觉这香清淡,不似其他香味那样霸道,闻着身心都舒爽了些。
“怎么不说话?这屋里暗,我瞧不见你,再不出声,我可走了,白费我走这趟了。”
说着,叶崇安感到身前的暗影似乎真的往外偏了,他急开口, “没,没不说话。”
声音都在打颤,他暗骂了声自己不中用,重新调整心绪,蹲下一一捡起落在地上的银两,再拿起挂在木施上的大氅。
“屋里没点炭,很冷吧?”
他朝前走去,递上大氅。此刻他竟有些感谢窗外的火光,虽不亮,但足以让他看清越舟姑娘的轮廓,还是那样飒爽。
“不用,你赶快给自己披上吧。”她扯了扯自己的斗篷,示意不冷,可对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
其实自己能进来挺不容易的,本来她都没抱希望了,一队队的侍卫来来往往地走,头连着尾,尾续着头,根本没有见缝插针的可能性。
不过侍卫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到了后半夜难免疲乏,估计这几日宅子里清净安稳,渐渐地便有人松懈下来,趁人不注意跑去斗牌赌钱。
她这才寻了空进的院。
凭她对时安的了解,知道自己的脚步瞒不过他,便先扔了钱袋子过去试探一番。果然,拿着匕首等着自己呢。
屋里不好点烛,二人就摸黑走到外间坐在圆桌前,叶崇安手握着银子,有些沉默。这银子分量不轻,她这么快就要把钱还清吗?
不过这些话他闷在心里没说, “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嗯。”
林越舟觉得这没什么,他都在街上那么招摇地晃荡过一圈了,不知道才难吧, “镇西王世子嘛,还有你旁边那个是什么宣德王世子,我在街上看见了,知道你们身份的人不少。”
街上?叶崇安心里一凉,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自己看起来应该很糟糕吧,说是蓬头垢面、臭气熏天也不为过。
他的脸隐隐有些发热,但好在屋里够暗,旁人看不出来。
“那银子你可得收好,这是我好不容易和掌柜的砍下来的。”
接着她简短地把接回鲁嬷嬷及若锦还住在客栈的事情讲了, “那掌柜的只肯退还我嬷嬷屋子一半的租金,就是你手里那些,余的我再慢慢还你。左右我现也在外做活,不出多少时日就能补上了,你别急哈。”
“我何时急过?倒是你,为了还钱还在外面找活干?还特意大半夜地寻到此处? ”
一时间他开始怀疑自己那封信难道写得很迫切?让她误以为自己十分急着讨债?
“没有没有。”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从声音听都知道对方一脸不可置信,甚至还夹杂着忧心焦急, “还银子是顺道的,主要是给你带个消息。”
就是当日街上讨公道的那群人中有大皇子的人在其中作祟。
这事叶崇安有料到几分,只是不太确定,现在既听到越舟姑娘所说,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四殿下跟他讲过京中局势,现在是敏感时期,大皇子对他的出现不可能不防备。像府上的殿前司卫士,本来没有这许多,大概是因大皇子的岳父吴侯是殿前司统领,才渐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之前他还不明白是谁在阻止他入京,又是谁在陆良背后传递消息,现在看来,十有**跟大皇子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查连州一事,与大皇子又有何干?难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把此事放在一边。越舟姑娘半夜来访,应该不只为了告知此事,或许也想知道些什么吧。
同行了一路的人,背后藏着这么巨大的秘密,换做是他,他也会有许多想问的。
她不问,自己可不能再装糊涂。
“我本名叫叶崇安,时安是我的化名,不过石大确实叫石大。”
话头起得突然,林越舟却不觉突兀,手撑着脸颊,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叶崇安知道她在听,便从十二年前的连州之战慢慢说起。
院外火光越来越淡,寒夜由于彼此的这份交谈而显得不那么漫长。叶崇安对她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只是当说到当年那场战争的胜利是以两千老弱病孺换来的时,还是滞住了喉咙。
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来向对方解释军令不是他父亲所下,因此心头更添一层阴霾,只能讲一些自己手头上的线索聊作掩饰。
“原来你找严峰,抓陆良都是为了平冤案。”
冤案...叶崇安眼角弯了弯,坦白时的紧张似乎缓解了一些, “这案子有可疑之处,但事实是否究竟如此,我不能替我父亲作保。只不过在我心里,我相信事情真相并非外人所说那般而已。”
“要说冤,再没有比战场上无辜丧生的百姓更冤的。”
他不怪那些真正的连州难民憎恶他,他也想尽绵薄之力帮助他们,但或许,还他们一个真相,还冤魂一个真相,才是真正的帮助。
听了这些,林越舟霎时明白对方的诸多不得已之处,再想到那日所见的昏厥过去的老者,一时无言。
“这些话我没有对谁一口气讲过,多谢你听了这许多。”似是察觉到对方反常的沉默,他拢了拢大氅站起, “这是我的事情,你无须放在心上,徒增烦恼。”
“我纵使有这心,也不一定有那力。”她说的是真心话,要她忘记今晚这些事,不可能,但指望她能在这件事使多大的劲,也不现实。
她自己手头上都有一大堆事忙活不停,所以她只说道: “我看你在这活动也不方便,要有什么事,不妨去晓风楼找我,跑个腿、递递消息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明明对方没许下什么豪言壮语,叶崇安心头还是一暖,颔首低笑道: “没事的时候我也会过去吃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