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僻静巷子深处,高墙围筑,院落宽敞,上挂一斑驳匾额——居养院。
桑国为那些鳏寡孤独、贫困无助甚至于流浪街头者设置有专门机构,名为养济院,不过其申请、审核、登记、分配等手续复杂,能成功入住者较少,便有民间组织成立了与之相似的居养院,手续简单,靠个别富商及乐于施善者维持。
“公子,请用茶。”金院长年逾五十,生得慈眉善目,“公子送来的那些老者身子无碍,只是,心病难除。”
金翠兰年幼时失去双亲,在尼姑庵中由师太们抚养长大,因此读了些书,学了些基础医术,更是在随师太云游四方时,见到世间众生之苦。
后来有幸了解到居养院的运作,便投身于此,一直至今。
如今坐在她面前的这位公子是几月前才到的,委托她请一批人住进,并投了大笔钱。只是自她第一次见对方时,他便带着斗笠,围着面巾,甚至不愿留下姓氏,却经常来此,或赠衣物,或带吃食。
“嗯。”叶崇安淡淡应了声,“我知道,劳烦院长照料了。”
他将信件交给詹离的第二天,就如约收到了对方口中的真相。那是一封陆良向霍甫立的军令状,内容并非特定的军事任务,而是连州一事的筹谋。
时任侍卫马军司都虞侯的陆良被霍甫秘密授予了这项任务,一是要南境一战大捷,二是不能让叶骁独揽功劳,甚至不惜让他身败名裂。
彼时陆良很得霍甫信任,或许是为了确保陆良的忠诚,或许是陆良所求,詹离便是在这时嫁给的陆良。
“霍甫...”
叶崇安口里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在居养院的时日,金翠兰常常开解这些老人,知晓他们多年前在一场战役中痛失亲人,自此人生中只剩下讨要公道这一件事。
“那对互相搀扶的夫妇就一个女儿,连尸首都没找到。”
“满脸胡须的那位失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就剩他一人,他说即便是天皇贵胄也没有不受罚的理。”
“公子送来的这批人皆有其不得不做之事,那公子呢?”
天色阴沉,乌云如墨,心事笼罩在他的眉宇间,金翠兰一看便知,但没有多问,也不期待对方的回应,只道:“我给公子拿把伞,小心路滑。”
雨来得急且猛,林贤从马车上下来,元胡撑伞,一路行至林昔泽处,下摆湿了一片。
一进门,便瞪了他一眼, “最近书读得如何?”
林昔泽忙从榻上坐起,拿起小桌上的《文选》搭在腿上, “读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林贤抖了抖下摆,坐至榻的另一侧, “事事都差不多,上了考场就是差很多!”
林昔泽低头不语,像这般对话每月都要来几次,他已经习惯了,等爹哐哐一顿讲完,就好了。
雨水顺着雨链落下,沿着石板间的缝隙蜿蜒流淌,林昔泽偏头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林贤高声问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就去收拾东西!明天就去云间书院。”
林昔泽: “啊?”
云间书院位于京城西郊的群山之中,被云雾缭绕的山峦环绕,远离市井喧嚣,因此取名“云间”。据说书院最初是由某位退隐高官创建,现今任教的多是京内大儒,不输官学。
只是其考核标准甚高,管理甚严,平日无故不得随意请假,一个修业期完成才能回家。林贤曾有意将林昔泽送去,但入学考核总是通不过,这次他是花了大手笔才让先生们同意其入学。
其一,自然是为了儿子的学业;其二,唐生在府衙处见到了江州的时先生,不仅是大理寺正,更是镇西王世子。
联想到林昔泽在江州时的表现,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在意,但保险起见,将儿子送去书院是个万全之策。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坐了片刻,天竟隐隐有放晴的趋势,林贤吩咐元胡, “去跟大姑娘说,明儿起去翠茗茶轩。”
他算是认清现实了,舟儿和她娘亲一样闲不住,让她老实地待字闺中,压根儿不可能。况且这次晓风楼能成功摆脱危机,有她的一份功劳,既然愿意学,那就放到自家最主要的产业里头去学,也不用再扮那小厮模样了。
...
日子大多是平静如流水的,横水街的投毒案也不过是人们口中的过往交谈。此案证据确凿,罪人俯首,根据桑国律法,判投毒者两名处以死刑,待秋后问斩,其余帮凶或打或流放,算是给这事掀下了帷幕。
酒楼饭庄本就是尤家一大支柱,结果自家公子闹出这等事端,丢了性命,也让尤家受到重创,全家上下不得不避风头。
林越舟去找过尤四一回,他显得有些高兴,但又带了些憔悴。
“说过要向你请教马球的,一直没时间。”
“对不住。”尤四歉意地表示, “我二哥他...”
尤二是个什么人他清楚,好妒、争强,偏又不肯将心思用在正道上,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天马球没有打成,但他们在城郊赛了半日马,是尤四这些时日来最痛快的一天了。
尤四明白,她来,只是想给马球场上的人情做个了结,因此想到母亲妄想撮合他们二人时,他也只敛起心中的那根情思。
他人对你是否有意,是一眼能瞧出来的。林姑娘对他,或许是当朋友,或许是当兄弟,但绝没有存另样的心思。
“你那位朋友还好吗?听说她不在酒楼内干了。”
“韵姐吗?”林越舟拿起水囊, “就...不想干了。”
她咕噜咕噜饮下两大口水,遮掩心中惆怅。韵姐没跟她讲,她是后来从江掌柜那边得知,父亲和唐管事背着她做了什么。
为了自己利益,威胁无辜之人认罪,这事不敞亮,她瞧不起也耻于说出口,偏韵姐毫不提及,还跟以往一样给她准备好吃的。
“如果她不介意,我这边还空着一间铺子。”尤四当柳韵是受尤家牵累, “就是位置偏了些,不过租金也便宜,她要愿意,我再减价三成,当尤家的赔罪了。”
尤二与他人合谋投毒,里里外外牵扯进不少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就是像柳韵这般进了大牢,身心都是种折磨。
“那我...问问?”林越舟不太确定, “不过她已经重新支起摊子了,而且依我的了解,她多半是不愿的。”
韵姐骨子里有股傲劲,她宁愿自己多受些累,也不愿接受他人怜悯的目光。
她和尤四自那日一别,倒是再也没有见过,听说是去南方历练了,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来。
与此同时,一直存在于伯父伯母口中的堂兄——林忆安,回来了。
翠茗茶轩,是林贤手中极为重要的一座大型茶店。黑底金字的匾额,宽敞明亮的大堂,假山流水、花木扶疏的后院,甚至于一间间茶室都挂着名人字画。
“我们翠茗茶轩不仅售卖茶叶、茶汤、茶点,也常有主顾在此举办品茗雅集,除此之外,我们也有专门的茶艺师定期进行茶艺教学。”
“姑娘知道京中人嗜茶,更以点的一手好茶为荣,所以来我们这的贵家公子、小姐着实不少。”
说着掌柜白远的眼神更加专注,他将壶中的水高高提起,让水流如细丝般注入茶碗。白掌柜的手腕稳定而有力,水流不断,却又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让一滴水滴落外面。
“听东家说,姑娘未曾学过此道,之后倒有的是机会。”白远收起水壶,笑道, “忆安少爷最是精通于此道,他也常在店内开展茶艺教学,慕名而来的小姐闺秀不少,姑娘也可听听。”
确实在理,要想让客人信服,自己就得先精通,林越舟张望四周, “听说堂兄刚回来就到店中来了,怎么不见人?”
天刚刚擦黑,来店内品茶之人渐少,一眼望去就能将人瞧个七七八八,这时楼上传出脚步声,轻盈徐缓,夹杂着低声交谈, “茗战一月在即,务必仔细。”
关于堂兄,林越舟零散地记得自己抢他零嘴,他气不过,两腿一蹬,坐地下哭鼻子抹眼泪,结果自己倒赔了好一袋子给他。
她摇摇头,儿时趣事,实在是太远了。就像现在,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素衣公子跟记忆中哭哭啼啼的堂兄联系在一起。
“小舟?”林忆安犹疑了一下, “敢问姑娘可是我家堂妹——小舟?”
林越舟在脸上划拉了一圈,笑道: “不难认吧?”
“果真是你!”林忆安难掩兴奋, “母亲早在信中讲明,只是我当时无法抽身,竟拖到此刻与你相认!”
“快来!我此去南地,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我们一道家去。”
林忆安不仅在当地购置了礼物,回来沿路也没有停歇。因此,她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精美绣品、珍玩瓷器、熏制腊品。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些你都拿着玩,但我听母亲说,你喜欢在外面闯荡,之前还被贼人掳了去,多危险啊。”
林越舟挠了挠耳后,不愿再提, “那次真的是意外,我平常没有...”
“意外能有第一次,保不齐就有第二次。所以,我托当地的一个锻造师傅给你打造了一对精制铁爪。”
车厢内堆满了林忆安带回的七包八箱,他低头从左到右地翻找,终于从车厢一角拿出个黑布包裹,喜上眉梢。
黑布滑落,露出闪闪发亮的精铁爪。它是由一连串纯钢指环衔接而成,中掌悬空,指尖锋利,腕处配以皮套。
“这你以后带上,要是遇上歹人,只要一抖落,爪子就会突出,用来抓人十分方便呢。”
“唔...”纵使她已有不少兵器,可看到此物还是挪不开眼, “真是一副好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