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槐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他身为朝廷文官之首,却游离在文官集团边缘,看似朝中文官为他马首是瞻,然朝中与皇权对抗的文官集团领袖并不是他。
他也不是坚定的皇党,曾经也极力反对王妡称帝,最先提出请王妡以太后身份摄政就是他。
对王妡称帝后的政举诏令他也多持反对意见,有些事上更像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但要说他对萧梁皇室有多忠心,也看不出来。
对了,他还喜欢进谏,规劝皇帝行仁义之举。
这不,下朝后他又去了庆德殿劝谏皇帝。
“陛下心怀百姓自然是极好,然臣以为陛下行事失却章法,有些事该徐徐图之才好。”
“左卿以为,该如何徐徐图之?”王妡问道:“我朝初立,百废俱兴,何事可徐徐图之?”
左槐叹了一口气:“陛下,兔子急了还咬人。”
端坐于御案之后,身形被御案挡了大半,没人看到王妡放在腿上的右手五指收拢又松开。
片刻后,她颔首:“朕知晓了,左卿退下吧。”
左槐迟疑了须臾才行礼告退,一出庆德殿,就又遇上来禀事的闵廷章。
冤家路……
算了。
左槐今天不想与闵廷章吵,刚刚皇帝说她知晓了,是真知晓还是在敷衍?
闵廷章转头望着走远的左槐,左相公向来笔直的背影今天看着似乎有一丝佝偻。
入了庆德殿,闵廷章禀完事,顺便说起了左槐。
“左卿受朕祖父所托,且他算是瞧着朕长大的长辈,操心便多了些。”王妡还算了解左槐,他只是不想辜负友人嘱托,又带着些长辈为晚辈好的心态。
倘若左槐不是因挚友王准之故,对王妡称帝恐也是持激烈反对的态度,若是这样,只怕是要与吴慎做一对难兄难弟。
那会儿,王妡为称帝都快杀红眼了。
“贡年,你去私库挑几件趁手的,赏赐左相公。”王妡吩咐道。
贡年应喏,出了庆德殿把徒弟蔡河叫上。
蔡河跟着师父走,边走边说:“师父,万开那老小子前日找到小的,想请师父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他说着,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将近半个巴掌大的小金龟给贡年看:“这是那老小子孝敬师父的。”
贡年瞅了一眼那小金龟,轻嗤一声:“你小子胆子倒是大,什么人给你东西都敢往手里接,就不怕哪天把自己的命都给接没了。”
“师父莫训小的,小的有分寸的。”蔡河赔笑着说:“万开那老小子被贬成延福宫黄门,这些日子到处经营,想回天启宫来。那金银财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面撒,这宫里里里外外的谁没收他的好处。”
出延华门,过门槛时蔡河非常孝顺地扶着贡年,过去后,接着说:“师父您想想,万开以前做内侍大监时,可没少给您脸色看,您能咽下这口气,小的咽不下。现在他有求于您,咱们何不趁机狠宰他一笔。”
贡年停下脚步,虚点了蔡河两下,斥道:“眼皮子浅。”
重又继续往前走,曼声道:“万开以前是献帝提拔起来的,你看如今这天启宫里,还有几个献帝身边的人。”
当初献帝被王妡软禁于北宫,身为内侍大监的万开倒也没有非常忠心献帝,投诚投得飞快。
但他既是在献帝身边伺候过的,王妡便不爱用他,杀他倒不至于,有机会便将他贬了。
蔡河一凛:“原来如此。还好师父您提醒小的,小的才不至于犯大错。”
“你呀,”贡年乜了蔡河一眼,“咱们伺候陛下,最重要的是忠心。你平日里贪财我没说你,但你要清楚,什么财可以贪,什么不可以贪。”
蔡河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师父让小的拿的,小的才拿。”
“错!”贡年说:“是陛下同意你拿的你才可以拿。否则陛下要处置你,师父定是那为陛下挥刀之人。”
“是是是。”蔡河擦着额上的汗,点头如捣蒜般地应。
说话间,师徒二人到了私库,贡年与库令一同进去,挑选了两本孤本、一幅《一团和气图》并十疋蜀锦十疋软烟罗,登记了之后让蔡河拿着。
“师父,小的送去左相公府上,您就不用受累了。”蔡河主动说道。
贡年摇头:“我亲自去。”
皇帝这时候赏赐左相公,用意非同寻常,自己这个内侍大监去,才更能起到作用。
“你跟着我去。”贡年叫徒弟跟着,学学如何应对朝廷的大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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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槐下值回到家中,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听管家来报,刑部尚书甘陈与翰林学士承旨戴密前来拜访。
“这两人……”
左槐不想见客,却又不得不见。
皇帝要清查天下土地人口,这都不算大事,历代新朝初立都会清丈土地与丁口,重编鱼鳞册。
只是皇帝清丈用的借口叫满朝上下不安,朝臣们才会反对。
皇帝好端端又发疯,先是挥刀砍前朝宗室,现在变本加厉,挥刀砍向百官。
她就不想想,那些文武大臣们有几个不贪的,朝中大臣们各种关系网极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砍,也不能操之过急啊!
“老爷?”管家提醒迟迟不出声的左槐,两位相公还在门外等着呢。
左槐无力地说道:“请他们进来吧。”
王准自己致仕了,每日著书立传、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把这么大个担子压在他身上,左槐好几次都想冲到临猗去,当面喷王准一顿。
他也想致仕了。
“左相公安好。”
甘陈与戴密被管家请进书房,与左槐见礼。
两人被让座后,也不绕圈子,直言道:“我二人今日来,是为清丈土地一事而来。”
“我知。”左槐叫仆役给二人奉了茶,“我下晌进宫面圣,也是为了此事。”
甘陈问:“陛下如何说?”
左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海滨王夫妇故意在乔迁宴上演这么一出,海滨王妃大义灭亲,我等也是敬佩于心的。然她竟在朝堂上大言不惭,要清查百官的职田、田产,我倒是不信她有这份心性,这分明是闵子建排除异己的手段。”甘陈愤慨说道。
戴密点头赞同,说道:“闵子建党同伐异,自打他出任给事中始,朝中多少人被他诬陷。他炮制盐引案,害蒋图南冤死于台狱之中。朝中诸多纷争皆因他背后推动所致。”
甘陈更加愤慨地说:“我等定不能纵容此歪风增长,长此以往,朝中岂非都是他闵党,成了他闵子建的一言堂!”
左槐继续喝茶。
甘陈与戴密的言下之意,他都懂。
闵廷章是忠实的皇党,于王妡还是太子妃时就跟在她身边,闵廷章种种行事背后都有王妡的影子,他几乎把持了门下省,没有副相之名却行副相之实,不正是因为有王妡的支持。
甘陈与戴密自是不敢公然指责皇帝,就拿闵廷章当靶子。
如能将闵廷章撸下去,于皇帝而言如断了一臂。
“左相公往日与闵子建多有争锋,想必比我等更清楚闵子建为人行事。”戴密说道。
“盐引案上,倒也没有冤枉蒋图南。”左槐终于放下了茶盏,“虽说他一介枢密使无声无息死于台狱的确叫人唏嘘。”
戴密与甘陈对视一眼,双双微蹙了眉头。
左槐的态度有些暧昧,他们一时拿不准他心里怎么想的。
左槐又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时却又放下,说道:“戴翰长常为陛下起草诏书,该是了解陛下心意的。”
戴密苦笑:“左相公莫要笑话在下了。自打陛下任命了中书舍人,无论是在下这个翰林学士承旨,还是知制诰,都不再侍奉陛下左右了。”
梁朝前期,翰林学士承旨不单单是起草诏令,更在禁中掌职机密,职权尤重,被称为“内相”。
不仅如此,出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大多为士林领袖之类,在文人学子中间有着极高的声誉。
后梁肃宗朝时,时任翰林学士承旨的侯赟为肃宗厌弃,肃宗便罢了这个职位掌职机密之责,变成了单纯的起草诏令所用。
只是起草诏令,翰林学士承旨与知制诰的责权便重叠了,肃宗后的梁帝们多用知制诰,翰林学士承旨逐渐变成一个清贵却无实职的职位。
到了王妡这里,她为皇后摄政时便连知制诰也不用,启用了中书省,把中书舍人这个职位重又变回职事官。
戴密曾在白鹿书院求学,文名极盛,为天下士子推崇。
他出任翰林学士承旨倒挺合适,只是这个职位光有名声没有职权,他蹉跎了多年,想要入阁而不能。
朝中白鹿书院一系的官员都与他相熟,再有同乡、同榜或姻亲、转折亲,交织成了一张以他戴密为中心的巨大的关系网。
这便是朝中文官集团,亦可称之为白鹿党。
左槐是文官之首,但不是白鹿党的领袖,倘若左槐需要白鹿党配合什么事情,还须得请动戴密。
戴密曾以为自己为白鹿党领袖,运作运作,待吴慎或是左槐致仕后便可入阁为相。
哪知女主当政,吴慎身死,左槐成了首相,但副相没他的份。
朝中皆知那是皇帝为闵廷章留着的,若不是闵廷章才过而立之年,资历不够,现在就已经是副相了。
计相和枢相他就更不用想了,御史台那边他也插不进手。
戴密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还在蹉跎。
“我们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忠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左槐又端起了茶盏。
话说到这个份上,戴密与甘陈业已知晓左槐的态度,他们便不多待,起身告辞。
左槐叫管家送他们。
就这么巧,到了左府大门口,两人与刚下马车的贡年来了个面对面。
“甘尚书,戴翰长,二位来找左相公,就准备走了?”
贡年一双狭长目,看谁都像是带着一丝睥睨——除了在皇帝面前——再配上他略阴柔的声音,一出口就是浑然天成的挑衅。
戴密与甘陈不屑于阉宦为伍,敷衍地与贡年见了礼,就要走。
蔡河对左府的管家道:“还不快去通报,陛下有赏赐下。”
管家也顾不上送甘、戴二人了,忙不迭去唤老爷。
蔡河冲甘、戴二人笑嘻嘻道:“二位既然在此,不如与左相公一道听完陛下的赏赐。”
甘陈和戴密交换了一个眼神,左相公与皇帝进谏了什么,竟能让皇帝赏赐。
左槐:我都端了几次茶盏了,喝了一肚子茶,这两个人是装看不懂的吧(*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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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